“師父。”李玄機皺了皺眉頭,顯然沒想到穆頃之會如此輕易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卻聽穆頃之道:“玄機回來。”
李玄機臉色一冷,卻是聽話地縱身一跳,立在了穆頃之的身旁。穆頃之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望着墨千君道:“你是如何猜出老夫的身份的?”
墨千君冷然地回答:“你以爲縮在流軒閣中,一面頂着享譽天下的空空老人的身份,另一面又成爲受衆臣信服的流軒閣閣主,就沒有人會把這兩個身份聯繫在一起麼?”
不久之前才被她發現的真相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仿若過電影般將她帶到了過去,讓她自拼圖中看到了一切的真相。
欽天監,暗影宮,她孃親不得不僞裝隱忍整整十八年的理由,皆因爲她發現的真相併非是太后的真正身份,而是流軒閣老閣主的真正身份。
因爲慶國一朝雙帝的特殊體制,每一任的暗帝皆會到民間去尋找自己的繼承人,穆頃之便是第九代暗帝的徒弟,同姬韶淵的師父,上一任的暗帝師出同門,所以,他纔會看似無所不能,成爲錦繡大陸所有百姓以及朝臣心中的神話,只因爲他的背後還站着一個暗影宮償。
穆頃之在暗影宮的那段日子,定然認爲自己是繼承暗帝的不二人選,誰料最後竟輸給了姬韶淵的師父,也就是後來的第十代暗帝,以至於他心思鬱結,在離開了暗影宮之後打出了空空老人的名號,其目的,就是爲了超越暗影宮,並取代暗影宮成爲新的暗帝。
他教出了墨長歌和李玄機,又雪藏了一個慕容慎思,並以慶國國祚爲賭注,以廢遼太后爲棋子,策劃了一個驚天的迷局,爲的就是把姬韶淵這個新任暗帝除去,得到麒麟炔掌控朝局,誰料,程懷素竟然會偶然得知了太后的身份,並且找上了流軒閣詢問他的意見,最終也察覺了穆頃之真正的用意。
幽谷在慕容慎思闖入之前就佈下了三環套月,她不知道孃親是不是到過那個地方,卻知道,她爲了不傷害到老爹和自己,也猜測了未來可能的走向,便把三環套月用剎那芳華留在了自己的臉上,藉此來作爲暗示真相的引子,亦或是作爲破解幽谷陣法的最後退路。而她自己,則詐死離開將軍府,爲的是找到阻止穆頃之的法子,畢竟,穆頃之是墨長歌的師父,墨長歌的一身武功也全都是拜穆頃之所賜。
宣德帝身上所中的琉璃金丹之毒,姬韶淵身上的西域奇毒,定國公府的獨子凌靖安,輔國公府的程懷素,還有三省六部裡被牽扯進一個個血案的大臣家眷……
能夠對慶國朝堂的局面把握得如此清楚,將所有人都輕而易舉地玩弄於鼓掌之中,除了穆頃之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而這一切,最終也不過是源自於他與暗帝之位失之交臂的不甘心而已。
聽了墨千君的推斷後,穆頃之的臉上露出一絲和煦的微笑,“單只是憑這些,你就猜出了老夫的身份。”
“不,真正讓我猜出一切真相的,是因爲欽天監的那個密室!”墨千君將從欽天監密道中帶走的東西拿出,“暗影宮的第一代暗皇后便是欽天監的監正,李玄機身爲現在的國師,不可能對她一無所知,更不可能對暗影宮一無所知!更何況,謝涼之前對小師妹用過攝心之術,她卻說在你的書房裡看過那本書。普天之下,除了暗皇后的後人,不可能再有人懂得攝心之法!”
催眠術……
她此時萬般確定,那個已經消失在歷史洪流中的暗皇后,定然同她一樣來自於另外一個時空,否則,這個時代的古人不會懂得心理暗示,也就不會有了慕容慎思那般詭異的雙重人格,以及謝涼對穆婉凝施加催眠術時候那讓她熟悉的方法與步驟。
“呵呵,小丫頭,你既然能猜出來老夫的身份,那你可又能猜出,老夫做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麼?”
“爲了和殿下做一個賭注,爲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資格繼承暗帝,爲了看看他和你的徒弟誰更加優秀!爲了你曾經輸給前任暗帝的不甘心!穆頃之,你真是個虛僞到極點的僞君子,你把自己當成是慶國的神麼!”
殺了那麼多的人,死了那麼多的無辜,甚至是因爲他而讓慶國陷入戰亂,這一切不過是因爲穆頃之的不甘心。
一想到民間那些對穆頃之的傳言,墨千君就禁不住感到一陣噁心。
還好她藉着讓小師妹幫她尋找鐲子將她支開,否則,還不知道小師妹要如何承受這樣的打擊。
“哼,老夫也並未徹底地毀去慶國國祚不是麼?這一切就是一場賭注,如果姬韶淵能贏,慶國國祚自然不會崩塌,可即便是他真的輸了,老夫也不會讓廢遼後人入主中原!”
“把我娘還給我!”墨千君憤怒地道:“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繼承暗影宮,也根本不可能贏得過殿下!”
“哈哈哈……姬韶淵!”穆頃之的目光落到了姬韶淵的身上,“想不到你竟然能娶了一個這樣聰穎的王妃,雖然老夫當年只是找了個幌子,想把墨千君綁在玄機的身邊,也好徹底地掌控將軍府。可現在這些也並無所謂。就算你們拆穿了老夫的身份,可你別忘了,你身上中了老夫配置的奇毒,再過上不久就會徹底成爲一個廢人!”
“聶大夫已經研製出瞭解藥,我絕不會讓你再傷害我的家人!”
“穆頃之。”姬韶淵伸手安撫地摸了摸墨千君的腦袋,淡然地道:“還記得本宮多年前對你說過的話麼?十年前本宮打不過你,但十年後……”
嘴角一揚,姬韶淵勾起嘴角微笑道:“你死了。”
“你——”穆頃之的臉色瞬間一變,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能囂張到幾時。姬韶風的大軍馬上就要攻打過來,沒有了麒麟炔,老夫看你拿什麼來對抗姬韶風和太后的大軍。”
“你當本宮號令暗影宮是靠一個麒麟炔?”姬韶淵輕描淡寫地一揮手,原本圍繞在法場周圍的士兵瞬間轉身一撤,齊刷刷地取下背後的弓箭對準了穆頃之,而那些士兵的領口上,分明顯現出了紅色的麒麟繡紋。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難怪師父仙逝之前說過,他唯一的師兄太過蠢笨無趣,他就是死也懶得和你再做糾纏!”
“秦肆天!”穆頃之聞言嘴角一抽,跟着就憤然地吼出了上任暗帝的名字,他眼睛一眯取出了從姬韶祈手中奪走的麒麟炔道:“暗影宮祖訓,見麒麟炔如見暗帝,還不給老夫將姬韶淵拿下!”
墨千君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握緊了姬韶淵的手,卻見姬韶淵悠然一笑,“忘了告訴你,那個麒麟炔是假的。你以爲本宮真的會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其他人?”
啥?
墨千君和姬韶祈同時變了臉,皆神色古怪地看着姬韶淵。
置身如此緊張的局勢中,墨千君卻覺得自己又找回了很久前被姬韶淵坑害的記憶。
她怎麼就覺得聰明又腹黑的六祖宗到哪裡都這麼欠啊……
“恩,本宮還忘了告訴你一句……”
“你還要說什麼!”穆頃之再也無法維持往日裡仙風道骨的模樣,咬牙切齒地對姬韶淵吼道。
“你當本宮像你一樣蠢,當真會忽略了李玄機給你可乘之機?你手中的麒麟炔被本宮浸泡了化功散,方纔你一掌打退了卿姨和岳父,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你可以試試還能不能逃出本宮紅麒軍的千里絕殺。”
“師父……”李玄機臉色微變,眼神裡也閃過了一絲窮途末路的不甘。穆頃之突然縱身大笑,一把將面前的程懷素推下道:“老夫今日若逃不出此地,定叫你們也生不如死!”
“素素!”
“娘——”
眼看着程懷素的身影從城牆跌落,在場衆人皆爆出了一聲厲喝,卻見程懷素身子一揚,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那空洞麻木的眼神也恢復了本該有的清明。
她留在穆頃之的身邊本就是僞裝,又被謝涼弄出了一身詭異的輕功,單只是一個城牆足以自保。
姬韶淵的嘴角勾起了一絲淺淺的微笑,跟着就神色一冷,對紅麒軍下令道:“放箭!”
李玄機和穆頃之臉色刷白,飛快地伏低身子躲在了城牆下。
四面八方的箭雨嘩啦啦地直下,淒厲的風聲中,一聲嘆息從穆頃之的身後傳來,緊緊地扣住了他的肩膀,拽着穆頃之一起暴露在了箭雨中。
無數利刃穿透了兩人的身軀,當那黑衣人臉上的面巾滑落之後,墨千君愕然一愣,驚呼道:“住手!”
“師父!”李玄機目眥欲裂地看着胸膛被利箭穿透的穆頃之,以及面帶微笑的慕容慎思,震驚地道:“你也脫出了攝心術的掌控?”
慕容慎思的嘴角有鮮血滑落,側頭對李玄機道:“我們都需要贖罪。”
“慕容!”墨千君擡起步子就朝城牆的方向衝去,姬韶淵也扯下了眼前的錦帶,臉色陰沉地看着慕容慎思的方向。
慕容慎思抓着穆頃之的身體,踉蹌地後退了兩步,對姬韶淵道:“不要讓我狼狽不堪地死在你們面前,今日之後,一切都將歸於原點,就讓所有的罪孽和我一起消失吧。”
話音一落,他便用最後的力氣拖着穆頃之跳下了城牆,消失在了城門的另一方。
“慕容!小慕容!”墨千君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眼前回蕩的全都是利箭穿透了慕容慎思胸膛的那一幕。
他爲何也會在這裡,他爲什麼也落到了穆頃之的手中!
他不是答應過自己,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來的麼!
“大姐姐。”人羣后方,墨千嵐被龍騎衛救出之後,立刻要求她所熟悉的十一和十二將她帶來法場。
當墨千嵐看到墨千君後,也馬上便忘記了恐懼和擔憂,開心地朝墨千君奔來,撲進了她溫暖的懷中。
“千嵐?”墨千君驚訝地看着她道:“你怎麼來了?”
“想大姐姐。”墨千嵐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想起墨千君方纔神色悵然地望着城牆,臉上的表情似是要哭出來一樣,於是便不解地也朝城牆上看了兩眼,然後皺起了眉頭四下探尋道:“哥哥呢?”
純淨的雙眸中寫滿了困惑,墨千嵐睜着一雙水洗過一般的眸子希冀地看着墨千君,期望着從墨千君口中聽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看着墨千嵐那期待的模樣,墨千君頓時覺得鼻子一酸,隱忍的眼淚也差點滾落下來。
她可知道……她最喜歡的慕容哥哥已經不在了……
或許,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慕容慎思了。
“大姐姐?”對情緒感知向來都無比敏感的墨千嵐見墨千君露出這種悲愴的表情,先前的笑臉頓時消失不見,小手抓緊了墨千君的袖子,又一次地重複道:“哥哥呢?”
墨千君微微張口,卻是欲言又止地撇開了視線。
面對這樣的千嵐,她該如何告知她真相?
“大姐姐……”
墨千嵐咬緊了雙脣,淚珠兒開始在眼底瀰漫,就在此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攤開在了墨千嵐的面前,溫潤的聲音也隨之想起,“慕容送給你的。”
墨千嵐和墨千君同時一怔,側頭看向了開口的姬韶淵。
姬韶淵微微一笑,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千嵐,蹲下身對墨千嵐道:“慕容讓姐夫轉告你,等荼蘼花競相開放的時候,他就會回來尋你。”
手心裡,一朵用石頭雕成的荼蘼花靜靜地綻放,墨千嵐低頭看着那惟妙惟肖的石刻雕花,頓時想起了慕容慎思將她帶到幽谷時說的那句話。
——當你把這個山谷種滿了荼蘼花,而荼蘼花競相開放的時候,大姐姐就一定會來。
——哥哥一定會和大姐姐一起回來接你……
“哥哥……”
晶瑩的淚珠兒順着墨千嵐的臉頰滾落,她將那花朵靜靜地握在手心,含淚對墨千君和姬韶淵笑道:“千嵐會等着哥哥,哥哥一定會回來。”
墨千君隱忍多時的眼淚也終於忍不住滑落,她一把將千嵐擁入懷中,似是在安慰自己一樣呢喃道:“嗯,哥哥他一定會回來的,姐姐陪你一起等他回來。”
之前在幽谷的那幾日,墨千君好幾次都發現他揹着千嵐對着一塊手心大小的石頭不停地雕琢。她也曾聽千嵐對自己斷斷續續地抱怨過慕容的欺騙,告訴她有關荼蘼花的約定,卻不想,慕容也介懷着他曾欺騙過千嵐,便親手雕了這麼一朵荼蘼花,在離開幽谷後託姬韶淵將其帶給墨千嵐。
雖然那時候他已經不再存有求死之心,卻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這才爲千嵐編制了這樣一個永恆的謊言吧。
荼蘼花盡,末路之美。
他是用這種方式在向千嵐告別麼?
“君兒。”
似是察覺了墨千君悲愴的情緒,姬韶淵伸手撫過她的長髮,低聲道:“每到夏季,江南各地都會看到荼蘼花海。我們帶千嵐到江南去可好?”
墨千君微微一怔,擡起猶掛着淚珠兒的臉望着姬韶淵,哽咽地回了一聲:“殿下?”
姬韶淵淡淡的一笑,“今年的花期已過,但明年的花期很快就到,京中亂事已了,我們也可以放心地離去,帶千嵐一起去尋找慕容。”
墨千君的眼底劃過了一絲愕然,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姬韶淵的深意。
一切的陰霾都已經散盡,慶國很快就會迎來新生,他們可以脫離這混亂的中心,到遍地花開的江南去幫千嵐追尋一個看似縹緲虛幻的約定。
然而他們一路走來,不管踩進了多麼危險的陷阱,最終都在姬韶淵的運籌帷幄下安然化解。
末路之後便是重生,既然慕容給千嵐留下了一絲希望,她爲何就不能信了這留存的火種,隨着姬韶淵繼續前行,期待着下一次奇蹟的新生?
“千嵐。”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墨千君重重地擡手拭去了臉上的淚痕,凝視着墨千嵐清澈的眼睛道:“江南是慕容哥哥的故鄉,你想到那裡去找慕容哥哥麼?”
“我要去!”墨千嵐一愣過後點頭如搗蒜,晶亮的眼睛像是天邊的星子般閃爍出希望的光芒。
“好,姐姐和姐夫這便帶你去江南,等到荼蘼花開的時候,便一起把慕容哥哥接回來。”
“嗯!”墨千嵐用力地點頭,臉上綻放的微笑如春天綻放的鈴蘭花般動人。
透過千嵐燦爛的微笑,墨千君只覺得眼前一晃,彷彿真的看到了漫天飛揚的花瓣,一望無際的花海,而那些失去的美好就停留在花海的對岸,等着她去重新尋回。
溫潤的感覺覆在了手上,墨千君擡頭,姬韶淵清雅的微笑立刻映入了視線。
悲傷的情緒逐漸消散,隱隱作痛的內心也逐漸恢復平靜。
墨千君深吸了一口氣,所有的鬱結只剎那間便隨風而逝。
她知道,不管花開花盡,哪怕真的如荼蘼一般行至末路,姬韶淵也會永遠站在她的背後,縱着她隨心所欲,護着她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