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繪暗自搖頭,把紛繁的念頭暫且拋開,對張眷道:“太后備了暖轎給你,你坐着先去玉堂殿吧,我隨後就走回去。”
張眷也不和她客氣,點頭叫人把暖轎擡過來,登了轎而去。
秀婉扶着蘇如繪踩着雪走着,低聲道:“小姐做什麼要請張家小姐去用飯?這位小姐素來就是病歪歪的,那周家小姐剛纔又說了那樣的話,若張家小姐因爲天冷自己病上了,沒得賴到小姐身上來。”
“不過一頓飯而已,再說張眷的身子六宮誰不看在眼裡?太醫也不是吃素的,她自己又不糊塗,若不是我的錯處,她要賴上我做什麼?”蘇如繪捧着手爐淡淡道。
秀婉道:“這……大約當初剛進宮時,這張家小姐好幾回故意和小姐作對,奴婢總覺得她……”她說到這裡偏了偏頭,纔有點尷尬道,“是奴婢記差了,張家小姐和那位宋小姐比起來可好了許多,幸虧那宋小姐被趕出了宮,否則這七年還不知道要生出些什麼事情來。”
“張眷不過是驕傲一些。”蘇如繪輕聲道,白鷺刻意落後了幾步不去聽她們說話,秀婉卻用心聽她說着,“不過你說的那個宋小姐,開了春,可也在應選的秀女之列呢。”
“就算是秀女,從前有過被逐出宮的例子,如今也不過是做個樣兒。”秀婉這點上倒不糊塗,因此並不急,“又怎麼能和小姐比?小姐可是太后膝下養大的。”
“宋采蘩我是不懼她的,只不過明年開了春,事情極多,我也不耐煩有人利用她給我惹什麼麻煩。”蘇如繪道,“所以得想個法子替她免了這趟奔波。”
秀婉聽了,忙道:“那該怎麼辦?”
“這就是我留下張眷用飯的緣故了。”蘇如繪淡然一笑,附在她耳旁輕聲說了幾句,秀婉露出驚色,待要詢問,卻被蘇如繪搖頭止住:“不要多嘴,有什麼想問的,回頭再說,先給我把張眷招待好了。”
“奴婢省的。”秀婉忙持守心神,三人匆忙回到玉堂殿,裡面早已燒起熊熊炭火,浮水、飛鷗迎上來替她們解了裘衣,接過暖爐,蘇如繪見張眷已經在客座上坐着吃茶,擔心她身子太弱,故在遠處把寒氣散盡才走過去,在主位上坐下,瞥了眼她茶碗裡,道:“這是什麼?”
“是你平時喝的,剛纔她們問我要喝什麼茶,你知道我身子不好,茶這東西清熱解毒,我已經好幾年都不碰了,那小宮女說你也不是喝茶的,我便好奇你平時都喝什麼,叫她照樣弄了一盞上來。”張眷淡淡的道,“我記得早些你是不愛吃甜膩的東西的,怎麼現在改了嗎?”
蘇如繪沒想到當年霍清瀣無意中說過的一句話她竟然記到現在,這張眷倒比蘇如繪想象裡要細膩的多,再一想,張眷的病,可不正是因當時那番話引起的麼?
“你說的宮女是浮水,我瞧她年紀小,也不怎麼拘束,倒是越發沒規矩了,原先我想到底是李公公選來的人,如今看來也該敲打敲打了!”蘇如繪先說了一句,謝過她的提醒,這才道,“我平時喝會多兌些水進去,太甜的東西我總是喝不慣的,浮水給你的這碗甜膩麼?我瞧瞧。”
張眷卻掩了碗口道:“我知道了,定是你平素喝的清淡,這小宮女打量着我頭次來,又是你要留飯的,惟恐我誤會了她有意怠慢,所以刻意多放了些蜜。”
“叫浮水來回話。”這時候浮水已經在小廚房裡幫忙去了,蘇如繪可不想剛纔周意兒的話被張眷上心,因此堅持要把事情弄清楚,秀婉忙親自去了。
張眷見狀,也不攔阻,只是一笑道:“這幾年我還道太后膝下這些人裡,就許你和周意兒關係最好,那時候獨自納悶了,怎麼丹朱郡主那麼好的性兒,也只是和每個人關係都不錯,偏偏你和周意兒就那麼投緣?”
蘇如繪不想多說此事,於是道:“這大概因爲我們住的近,故而往來方便,就這麼漸漸的比旁人親近些吧,如今住遠了,自然往來也不如從前方便。”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張眷冷笑,“當年一起被接進宮,後來卻被趕出去的那一位,從前何嘗不是住在我隔壁?你當我和她關係好麼?”
蘇如繪心道,當年在長樂偏殿,咱們兩個是一起領教過那一位沒事找事的本事的,和那一位做鄰居,別說你了,只怕丹朱郡主也要犯愁。不過張眷這麼說,蘇如繪正好拿來做個話題引子:“當年雖然被趕出去,可開了春卻是正經秀女身份進宮來了,宋家到底是閥閱,他們家女兒總是要得份體面的。”
“宋家又不是隻有她一個女兒!”張眷小時候在宋采蘩手裡吃了許多虧,尤其在頭次覲見皇后時還被她擺了一道,所以兩人住的近,反而矛盾更多,聞言撇嘴道,“雖然她是宋英唯一的嫡女,可是宋家其他房裡還有好幾個應選的女兒呢!”
“話是這麼說,但尚書令宋大人可是連太后也極看重的能臣。”蘇如繪淡然道,“再說,我當年就聽說過,修禮郡君的手段。”
“哼,衛夫人死的不明不白,這幾年兩家適齡的子弟成親,都是從其他人家訪問合適的媳婿,數百年交情,就這麼斷了。”這種話題,在寂寥的深宮裡,從來都不怕沒人接口,張眷自然也不例外,眉宇之間浮起厭惡之色,“葉氏賤女,生的女兒也是一般潑辣貨!”
其實衛宋之間世代聯姻怎麼可能因爲一個女兒完全沒有證據的早逝就結束,衛夫人之死不過是個引子,這裡面情況說起來頗爲複雜,有一部分固然是因爲如今還未正式浮出水面、但早已暗流洶涌的奪儲之事,衛家嫡子衛羽青,乃太子伴讀,是最緊緊站在太子這邊的,他的態度,也代表了家族。
而宋家嫡系六房的嫡子,宋書卻是甘棠的伴讀。這些伴讀,雖然當初都是長泰親自挑選定下來的,裡面卻未嘗沒有衛、宋兩家的意思。
本來,即使分別支持兩位皇子,但兩家這麼多年交情,閥閱大家的做派,從來都是要留一手的,這也是他們偶爾站錯了隊還能夠繼續翻身的緣故。衛宋關係因衛夫人而冷淡,據蘇家收到的消息,卻是因爲宋英一時言辭失措,讓衛家下不了臺。
衛家暗示宋英另娶高門爲繼室,甚至願意再嫁一個旁支女兒過去,可宋英卻堅持不願,力保修禮郡君的地位,這件事情,不只是衛家惱怒,宋家也覺得沒必要,雖然衛家的要求有些失禮,但既然衛家願意爲此再嫁一個女兒過來,宋家族老認爲也可以接受了。畢竟衛宋兩家交好,已經是好幾代,這樣的關係是前面的祖先小心維護下來的,兩家的利益早已密切相關,不容破壞。
何況,宋英身爲如今宋家實職最高之人,其正妻,哪怕是繼室,出身僅僅是平民,哪裡有衛家女兒來的體面?閥閱對於血統以及出身的看重,非常人所能想象。
在葉氏與衛家旁支之女面前,宋家族老全部選擇了後者,而衛家也認爲此事不會有什麼難度。偏偏宋英對修禮郡君情深義重,說什麼也不同意,甚至當衆拂了衛家前去轉達此意的人的臉,衛家家主爲此大怒,曾對前去賠罪的宋家族老有如此的言辭:既然宋家視庶民之女更甚於衛家女兒,那麼衛宋兩家的通婚之誼到此爲止,衛家之女嚴秉閨訓,家族之中苦心教導長大,可不是爲了讓人糟蹋的!
從旁人的目光來看,宋英此舉可謂是重義,不肯爲了自己的利益拋棄陪伴自己的女子。但從衛家的角度,他們不明不白死了個嫡女,連個子嗣都沒留下,從前女兒身邊的奴婢倒佔了女兒的位置,風言風語滿城,不做點什麼,已經嫁出去的、還沒嫁出去的女兒,將來該如何自處?豈不是叫人以爲,謀害了衛家女兒,只要手腳利落點,也沒什麼?
因此,即使只是謠言,衛家也非出這個頭不可。
蘇萬海同爲閥閱出身,當年使人散佈謠言時就料到了這一點,後來雖然暫時被驃騎大將軍之女周青燃入宮、引起的廢后傳言沖淡,不過衛家卻不能因此就敷衍過去,即使是一個態度,也必須拿出來!
而且爲了不傷宋家的面子,衛家已經提出可以再嫁一個女兒過去做繼室,哪怕是旁支之女,可也比修禮郡君出身高得多。誰知這樣還是被宋英拒絕,這等於是整個衛家女子都被打了臉,衛家豈能嚥下這口氣?
到了這一步,即使衛、宋兩家明知道兩家百年交誼,不可輕斷,但衛家騎虎難下,與宋家翻臉的姿態那是說什麼也要做出來,否則從此衛家女兒都要低人一頭了。要知道隆和八年後,因爲衛淑妃被指謀害皇嗣,甚至所出的皇子都被逐漸剝奪皇家身份,衛家受到懲罰的同時,那幾年女兒都紛紛低嫁,即使僥倖嫁到了門當戶對,也極是擡不起頭。
如今再有宋英一語,雖然宋英事後也頗爲後悔,甚至再三登門賠罪,可他堅持不棄修禮郡君,此局卻是怎麼也解不了的。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卻又不是兩人能夠隨便議論的了,尤其是蘇如繪,她是後來才曉得當年謠言的由來,自不會去多嘴,免得泄露消息傳到衛、宋兩家耳朵裡,到時候反是幫了這兩家尋到機會和解,一起來對付蘇家。
因此蘇如繪聽了,只笑道:“算了,這回她進宮來,咱們離得遠點也就是了,當初她被趕出去,是太后親自下的旨,太后不喜歡她,就算給她體面,想也和咱們沒什麼太大的關係。”
“這話是怎麼說的,倒像是咱們怕了她一樣。”張眷哼了一聲。
裡面浮水恰好就出來了,上前行禮,不解道:“小姐?秀婉姐姐說你找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