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福宮階下積雪三尺,天寒地凍,寢殿裡卻是地龍融融,溫暖如春,兩盆水仙開得素淡,那陣陣清香混合着暖意,格外讓人頭腦一清,念夢試了試銀碗中的湯藥冷熱適宜,這才送到了霍貴妃脣邊:“娘娘,差不多了。”
饒是已經喝下來數月,藥汁入口時,霍貴妃還是微微蹙起眉,她喝完藥,才問:“然兒呢?”往常這個時候,甘然總會過來陪伴她說會話,或者替她捶一捶腿,霍貴妃這時候心情也回好很多,但甘然已經兩天都沒過來了。
“殿下這會在德泰殿陪太后。”念夢輕聲道,她語氣裡並無埋怨,反而有着一絲暗喜。
霍貴妃沉吟着:“是太后傳他去的?”
“回娘娘,正是。”念夢眼中有一絲喜色,“倒是永信宮的那一位,太后卻沒怎麼叫過呢。”嘉懿太后最寵愛縱容的孫兒,一直都是最會討她開心的甘棠,但也許是被這個一心奪位的皇孫不顧大局、聯合閥閱外家算計太子,導致皇家落入閥閱圈套,大大傷了太后的心,自澂嬪溺斃起,太后對甘棠就一直淡淡的,反而對甘然熱絡了起來。
對念夢來說,這自然是個好消息。
霍貴妃閉上眼睛,急速的思索着,半晌,她含糊的問了一句,念夢沒有聽清,霍貴妃於是睜開眼,淡淡道:“念夢,你說,若太后要將本宮的侄女許給然兒,本宮該怎麼辦?”
念夢一怔,隨即不假思索道:“娘娘已經吃了這許多的苦,何必在這一件事情上面與太后作對?反正不管誰嫁了楚王,都是娘娘的媳婦,到底要服在娘娘手裡的。如今太子失位已成定局,太后既然看中楚王,娘娘不如聽之任之,繼續恭順,讓太后挑不出娘娘的錯處!而且太后……到底年紀在那裡了……”
“恭順嗎?”寢殿裡沒有別人,霍貴妃的聲音飄飄渺渺,像是做夢般道,“自從中宮生下了甘霖,而本宮卻只能看着一出世就沒了呼吸的皇兒起……本宮就已經忘記自己從前是個什麼模樣,只有恭順二字了……”
念夢神色一凜:“娘娘!”
“本宮吃了這麼多苦,忍了這麼多年……你說,什麼時候,才能是個盡頭?”霍貴妃幽幽的道。
念夢囁喏着勸着:“娘娘……”
“韓氏還活着!”霍貴妃閉了閉眼,忽然恢復了正常的語氣,淡淡的道。
“娘娘的意思是……?”念夢目中寒光一閃,“奴婢絕不會讓她被太后用來威脅到娘娘的!”
霍貴妃淡淡道:“她?一個在飛蘭苑裡住了十幾年,勉強活下來的女子,還威脅不到本宮!她若是聰明,就該明白,沒有本宮,然兒怎麼可能得到陛下這麼多關注?而且她一個宮奴出身的佳麗,拿什麼去扶持然兒?”
“那娘娘爲何還要提起她?”念夢不解的問道。
“韓氏在飛蘭苑中住了這麼多年都沒死,要麼她命大,要麼,就是她不甘心。”霍貴妃淡淡的道,“以她的寵愛與位份,她的兒子能給本宮養,實在是趕上了時辰!不過到底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兒,她不甘心,本宮也理解,本宮就是不知,她是什麼樣子的不甘心?”
不等念夢迴答,霍貴妃沉沉的笑了:“念夢,你要知道,對本宮來說,一個尋常皇子實在沒什麼好稀罕的,普通的藩王所能帶來的東西,還不及本宮自己在陛下那裡的寵愛……可對飛蘭苑裡的女子而言……哪怕是一個最最不得寵的皇嗣,至少也能給予她們安穩的錦繡衣玉食!你見過落水的人麼?給他一根稻草,也會死死的抓住……本宮的然兒,是要登臨大寶的,盼着拉扯他下去的人已經夠多了,韓氏……不能拖累他!”
念夢遲疑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中宮一定很不甘心吧?”霍貴妃卻又換了話題,悠悠的道,“她寵愛不及本宮,卻搶在本宮之前誕下太子,還有五皇子,住着未央宮……可現在,她馬上就要什麼都沒有了,太子失位,不論罪名是什麼,她這個母后總是難辭其責,甘沛固然是嫡子,到底年紀還小,就算去掉甘美,本宮的然兒、西涼沈的外甥,又豈是善與的?甘沛想出頭,他又不是長子,哪有那麼容易?他見到陛下的機會,還不如然兒多呢!又比不上甘棠會討太后歡心,哈!你說,那一位母儀天下了這麼多年,會這麼認命麼?”
“娘娘想讓中宮去對付韓氏?”念夢驚訝道,“可週皇后怕是未必會這麼做,韓氏活着,總是楚王生母,周後只會拉攏她來離間娘娘與楚王的母子情份,又怎會幫着娘娘對付她?”
霍貴妃摸着手邊的暖玉如意,微微一笑,容光煥然:“你覺得然兒有多在意他的生母?”
“這……”念夢雖然是霍貴妃心腹,可也知道此話不好回答,深宮裡的子嗣都是依靠,何況如今甘然前途無量,她實在不忍心打擊貴妃,卻也知道貴妃這麼問,是不想聽敷衍的話的,斟酌了片刻,到底說了實話,“楚王純孝,不拘是對娘娘,還是對韓氏,都是存着慕孺之心的。”
念夢心中爲霍貴妃很是不平,若不是貴妃撫養,憑甘然的出身又怎麼會有如今的前程?那韓氏一天也未養過楚王,到底是親子,就這麼想着她。
霍貴妃悠悠道:“還記得當年替韓氏傳了個荷包,被本宮查出荷包中有不潔之物,當庭打死的宮女麼?”
“都是周後使的詭計,那時候楚王年紀小,被宮女死狀驚嚇,卻不記得娘娘是爲了他好了。”念夢恨恨道。
“本宮不是翻舊帳,本宮是說,從那之後,然兒再未靠近過飛蘭苑!”霍貴妃淡淡的道。
念夢悚然一驚!
“即使逢着年節避開了人,他也只是在梳玉湖的湖心亭上眺望一陣,當年,他纔多大?”霍貴妃輕聲道,“本宮這個養子……說起來,卻是真的比太子爭氣多了!”
“楚王……如此善忍……難道他對韓氏……”念夢張了張嘴,幾次才把話說完,“楚王並非真的那麼在乎韓氏,他只是做給衆人看?”
霍貴妃說着話,興致漸漸好了起來,輕笑道:“你想多了,有第一句就夠了……隱忍,不如說是剋制和清醒,然兒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爲了韓氏的安全與本宮不找她麻煩,他可以忍受着與生母咫尺之隔,卻始終不去觸犯本宮的底線;本宮當初勸戒了一句,他便刻意無心向學,多年來一直乖巧的只打算做個藩王……可爲了蘇氏,他也不惜聯手甘棠明確對付起太子!”
“蘇氏對楚王影響如此之大,若太后欲許小霍氏與楚王,這……楚王若反對……”念夢爲難起來。
“小霍氏本該是甘霖的正妃。”霍貴妃柔聲道,“無論中宮與甘霖滿意不滿意這個正妃,但至少這些年來,宮裡心照不宣!”
“太子失其位,太后有意立然兒代替,而連原本的妻子都被人奪走……”霍貴妃眯起眼,享受的嘆息着,“這可真是……念夢,你說未央宮現在,會是什麼心情?”
念夢微笑道:“不知道周後私底下會不會一口血吐出來?”
“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可她現在能做什麼?太子失位是失定了,就連太后這一回也保不了他。”霍貴妃輕輕的說道,“而且太后也未必非要保太子不可,畢竟太子素有不恤手足之行!而小霍氏深得太后歡心,若能夠繼續嫁給太子,就算太子無法復位,至少可以多得太后的照拂……”
“可這與韓氏有什麼關係?”念夢不解的問道。
霍貴妃悠悠笑了笑:“當年,你和念心都勸本宮斬草除根,讓韓氏暴斃,絕瞭然兒的念想,好使他一心一意的向着本宮,可本宮瞧他那麼看重生母,擔心反而落下芥蒂,所以一直未同意,寧願落到今日這樣擔心太后若立然兒爲儲,將用韓氏來轄制本宮的地步,卻不曾在不引人注意時除掉韓氏,這都是因爲本宮知道,此生在子嗣上的指望,也只有然兒了。”
“韓氏亦是如此,她在飛蘭苑苦苦熬了多年,唯一的指望,也是然兒!”
“同樣的,小霍氏……以她的年紀和身份,除了太子,也只有然兒!”霍貴妃微微笑着,“她那心高氣傲的樣子,是絕對看不上甘美的,而甘美已經比她小太多!至於甘棠,不算年紀,沈氏也不是小霍氏能伺候得了的!太后那麼疼她,怎麼捨得叫她落到西涼沈家嫡女的手裡去?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宮的父親素來潔身自律,兄長也不是喜聲色的人,霍家後宅寧靖,小霍氏又被太后寵慣了,沒有太后的支持,她連個蘇氏都未必能對付!”
念夢漸漸有些明白了:“周後如今最恨的,莫過於楚王,而對楚王來說,最緊要最能左右其前程的人裡,娘娘、韓氏、蘇氏、小霍氏……最好對付的,是韓氏?”
“可是,周後會怎麼對付韓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