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天堂之約
第二天中午,陳哥給了我50元人民幣,要我到菜市場買煮火腿。
菜市場是個有趣的地方。
它最能反映人們的收入水平。
席子營菜市場是距離公司最近的一個不是太大的菜市場。這一片方圓三裡地的居民都來這兒買菜。擁擠的人羣,無意中透露了這樣一個事實:這裡居住的人口實在是太多了。
在這裡,買菜講價的人是很少的。這一片居住的人,收入不低。
如果你在某個菜市場聽到的盡是些“兩塊一斤要不要?最低一塊五!回來嘛!一塊要不要?”那麼這個片區的人們,收入水平應該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原來上班的服裝廠附近,那個菜市場就是這樣的。爲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因爲地處郊區,那裡買菜的多數是一些外來務工人員,或者是一些拾荒的人員而已,這樣的羣體,就算買一棵白菜也是要討價還價的。
居於城中心位置的菜市場,比如席子營菜市場,你很少聽到討價還價的聲音。
人潮擁擠得要命,也許,正是擁擠的人流寵壞了賣菜的小販,因此謝絕講價?不僅僅是這個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這一帶的人們錢包是鼓着的。
這裡沒有焦慮,沒有浮躁。這裡是文明、富足、祥和、安寧的聚居地。你到郊外的菜市場溜一圈,絕不會感覺這份安寧祥和、文明富足的。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那個煮火腿的攤子。35元一公斤的煮火腿,我買了50元的。
折身出來,經過禽鳥集中處,無意中竟然看到了血淋淋的殺戮場面。
幾個鐵絲網編織的籠子重疊擺放,籠子裡擠滿了一隻只小小的鵪鶉。有的全身戰慄,有的則眯縫着細眼,似乎對眼前的殺戮和自身的命運已然麻木。
賣鵪鶉的小販,把血淋淋的大手伸進籠子裡,很嫺熟的隨便就可以逮到一隻,拿過來“欻欻”兩下,一隻活生生的鵪鶉瞬間變成了一坨血淋淋的帶頭帶腳、帶着血淋淋鮮血的鮮肉。儘管還在痙攣蠕動,儘管那一坨坨帶血的鮮肉眼睛裡流出了血淚,但一條鮮活的生命已然不可救贖的宣告結束了!一隻,一隻,又一隻……
我憐憫的望着那些眯縫着小眼睛的鵪鶉,恍惚之間,這一籠子的鵪鶉突然幻化,變成了一張人臉,似曾相識,我仔細辨認,這不是樑菊嗎?
我不禁奇怪,怎麼會有這樣的幻覺?
樑菊跟這些鵪鶉怎麼會混同在一起呢?鵪鶉眯縫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而樑菊眯縫着眼睛,是看不清自己的命運……
我心裡想,等哪天,要給這小妹妹好好上上課,要她把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總眯縫着眼睛,這樣不好。
我提着煮火腿,逃避瘟疫一樣,逃出了這個血淋淋的殺戮現場。
……
很奇怪,怎麼麗麗今天一直沒給我打傳呼,到了晚上10點,一直沒傳呼過我。我想,麗麗是在忙着什麼呢?難不成今晚就有“客人”召喚了?不可能。元宵節還沒過呢,好多酒店都還沒有正式開張營業,哪來的“客人”?
我決定也不給麗麗打傳呼,直接衝到新草房去,給麗麗一個驚喜。
到了新草房61號,我見三樓的燈亮着,麗麗在的。我在樓下拉長了軟綿綿的聲調“麗——麗,開——門!”連叫了兩遍。窗戶打開,麗麗掀開窗簾探出頭來,見到是我,趕緊“登登登”跑下樓來給我打開大門,一見我就緊緊的將我一把抱住,泣不成聲。
我把麗麗的手解開,捧着麗麗的肩頭看着她:怎麼兩眼浮腫了好多?
我問麗麗:“怎麼啦?一天不見,想成這個樣子了?”
麗麗滿臉的淚水,楚楚的說:“清泉,樑菊沒了。”
我一激棱,心裡一涼。“什麼?”
“樑菊……沒了……都十多天了……嗚嗚嗚”
傷心欲絕的痛哭。
我趕緊把麗麗扶了上樓,緊緊的摟着麗麗。
我的眼前浮現着樑菊那雙眯縫的眼睛,啊,那是一雙多可憐的眼睛!
她想看清世界,但是怎麼看也看不清。
自從她的爸爸媽媽出了車禍雙雙去世,留下幼小的她,一個人孤苦的在這個世上;當嬸嬸的鞭子抽打在她稚嫩的皮膚上;當歌舞廳的那些畜生用鈔票摺疊的子彈彈射在她的嬌嫩的乳-頭上……她是那麼的惶惑,這是什麼世界,爲什麼自己就是看不清呢?
最後,她乾脆閉了眼,不看了。
我想起了菜市場的殺戮,回想着那一雙雙眯縫着眼睛的小鵪鶉,回想着那張幻化的臉:難不成樑菊的陰魂在向我回應着什麼……
麗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樑菊臨走時留給我的……你……看看吧……”
我接過信封,只有一張輕飄飄的信紙,我展開了那頁輕飄飄沉甸甸的,生命的最後的印記。
“麗麗姐:
“昆明的節日,好冷清好冷清呀。
“這麼大的一個城市,就是見不到一個親人、一個熟悉的朋友。好想念你。
“也許,你跟清泉一家,此刻正在快樂的吃着年夜飯呢,好羨慕你們。
“我的年夜飯沒太多準備,我只買了一條魚,一袋酸菜。因爲是最後一餐,也足夠了。這是我在人間的最後一頓飯,怎麼也要有點肉食品做做紀念的。
“麗麗姐,你是我這一生最親最親的親人。我要走了,我只想跟你告別。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夜我的媽媽和爸爸跟我約定,今晚把我接到天堂去。我看見他們給我準備好了的房間,有一張粉紅色的公主牀,好軟乎,好暖和,我昨晚還在那上面躺了一小會……
“我死後,留下的是一具軀殼,如果你見到我的軀殼,不要害怕,不要掛念,也不必爲我傷心。因爲那時我的靈魂已經升入了天堂,飛到了爸爸媽媽在天堂的家裡,我的靈魂會在我的新家裡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我們一家三口好多年沒有聚集了,我們會很快樂很開心的。
“如果升入天堂的靈魂,能爲人間的親人、朋友提供一些護佑,我一定會真心的護佑你,護佑着你在人間過得開心如意。
“小妹:樑菊絕筆。97年2月6日”
我的眼淚再也無法忍俊,儘管我想要在麗麗的面前表現得堅強,但是面對這一頁記載着最後生命的唯一的信紙,我真的沒有忍住那不爭氣的大滴大滴的淚水。
我將頭仰起,想要把眼淚浸回眼眶裡,但那不爭氣的眼淚呀,就像無法枯竭的泉眼,負氣似的不斷往外涌。
那一夜,我摟着沉沉睡去的麗麗,可我怎麼也無法入睡。
樑菊呀!爲什麼呢?你真的相信有天堂嗎?如果真有天堂,我們這些人,何必還要在人間受着這許許多多的洋罪?你不是嚮往天堂,你是厭倦了人間的艱辛。
你是懦弱的,你沒有勇氣跟這無情的人間較量,你選擇了逃避。
是的,你承受很多不該你承受的磨難,但是,才20來歲的你,正是精力旺盛、年富力強的年齡,你可以拼搏,你可以抗爭。
你只要想啊,在比雲南還要貧窮的那些省份裡,好多跟你同齡的女孩所受的磨難,你就會深信,你受的磨難也不過僅此而已。
再不然,想想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暗無天日的戰爭年代,那江姐、劉胡蘭、趙一曼……想想那些女人們生存的年代,你今天面臨的這些磨難又算得了什麼呢?
是的,目前來說,你是很弱,但是你可以努力,使自己變強大起來呀。
爲什麼別人能活下去,就咱們不能呢?幸福美滿地活下去,肯定是有方法的,只不過是我們還沒找到而已。
可惜呀可惜,如此鮮活的生命,如此青春的年齡……
早上起牀,見麗麗稍微有了一些情緒,我問麗麗,樑菊是怎麼死的?麗麗說,昨天早晨,房東經過樑菊房門口時,聞見臭味,感覺不對勁,拿備用鈅匙打開房門,樑菊睡在牀上,臉都變黑了,臭味是從她身上發出的。房東打了報警電話,警察來了,勘察完現場之後,找到了樑菊的電話本,給我打了電話,我去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把樑菊的屍體裝上車了,我也沒看見樑菊的臉。警察把我帶到派出所,做了一些筆錄,最後把這封信交給了我……估計樑菊是過年的那天晚上,吃了藥死去的……說完,又抽噎起來。
我安慰着麗麗,說:“麗麗,節哀吧,也許,對樑菊來說,她真的是進入了天堂,進入了自己的新家,跟自己的爸爸媽媽團聚了。我們爲她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