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兩個人就進來了,高公公安排他們坐下,拿過沐雲放奉上的信箋,又拿過錢文平時寫的奏摺,叫對方鑑定。
屋裡又陷入了可怕的安靜,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鑑定的結果。
蕭玉朵暗中看向沐雲放,只見他神色微斂,眼底的怒濤一浪接着一浪,不過隨後都被禁錮在理智的堤壩內--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整個形勢都在漸漸向己方有利的方向滑動,成功盡在咫尺。
他的隱忍,他的堅持,都需要在此時有個結果,他有足夠的耐心。
之前站在錢文一邊的那幾個人此時後悔的只想抽自己嘴巴,之前站隊的時候選擇錢文是沒錯,可今日豬油蒙了心,不識好歹竟然站在了皇上對面。
不多時,那鑑定的兩人走到皇上跟前,回稟道:“皇上,那信箋上的字跡卻是錢國舅無疑。”
錢文此時身子已經軟了,撲通跪倒在地,朝皇上哽咽道:“皇上,微臣是情不得已,那些人說老臣若是不按他們的做,就要貴妃娘娘的命,老臣是被逼無奈啊……”
一聲聲哭訴,那張老淚縱橫的老臉,鼻涕與淚眼齊流。
蕭玉朵看着對方那熊樣,不由更加鄙視--之前那不可一世的張狂勁兒去哪裡了?這哭得傷心欲絕的,剛纔不是還嘴硬不承認麼?這演技簡直可以和影帝媲美了。
劉莊看着地上哭成淚人的錢文,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逼你就可以做這樣的事情麼?你真正是老糊塗了!來人,給朕押到天牢好好反省!”
錢文一愣,隨即立刻叩頭:“多謝皇上開恩……”
蕭玉朵看向沐雲放,心裡非常疑惑,什麼叫押下去好好反省?難不成就這樣完事了?
“請慢!”只見沐雲放沉聲喝止一句,幾步走到御案跟前,跪倒在地,擲地有聲地說道,“皇上,臣要告御狀!狀告錢文勾結北虜,充當內應,出賣軍情機密,依次作爲剷除異己的手段,此其罪一;他買賣火炮,中飽私囊,給敵人增強裝備,是賣國大罪,此罪其二;他培植親信,遍置黨羽,囂張跋扈,在衆多工程中牟取暴利,以次充好,最終釀成了金水河決堤,成千上萬百姓被淹死,引起民怨,他不知安撫,縱容錢存義草菅人命,派兵鎮壓,此其罪四;其子在大理寺被審,他咆哮公堂,不將聖上放在眼裡,此其罪五;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包藏禍心的狂妄之徒,決不可輕易放過,不然忠臣寒心,百姓民憤難平!”
此時的沐雲放和平時沉默寡言截然相反,他言辭慷慨,神色激昂,思路清晰,每一件事都直指錢文。
御書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錢文才反應過來,慌亂的罵道:“簡直一派胡言……”
劉莊意味深長的居高俯視沐雲放,緩緩問道:“沐雲放,你可知道你的每一條罪狀都要落實,不然就有誣陷之嫌。”
沐雲放從衣袖間拿出張縮小版的大梁地圖,展開,仰面回道:“不敢隱瞞皇上,自從家父出事,臣便下決心將事情水落石出--這是我大梁地圖,這是先父當年作戰的地方,而這裡便是當年監軍錢文帶軍隊候命的處所。當時情況緊急,如果錢文接到求助消息後,立刻出兵,從這條路走,只要一天一夜便可到達,可是他去救援卻用了三天!臣找到當年錢文的一箇舊部下,證實錢文的進軍路線是這樣的,從榆林出發,往南到了忘川,又從忘川往東到了旗州,然後又往西到茂州,這之後才往北,試問哪一個帶兵的統帥會愚蠢到這種地步,明知前線被圍等待救援,他卻迂迴往返,寧可繞圈,也不去救援?!”
沐雲放說着話,一面修指不斷在地圖上移動,熟稔地解說着。
“還有,當時作戰計劃行軍路線,是高級機密,但看先父行軍到這裡,北虜就像擁有預知能力一般,直接出重兵來梅山,別的路一點都沒有走,若不是提前掌握了情報,北虜最起碼應該走這裡,因爲他們會擔心斷了糧草。當時作戰前開了一個軍事會議,參加人有八個,除了錢文,其他將領都已經戰死--先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錢文回來便說我父親棄軍逃走,其心可誅!如今就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父親並未離開軍隊半步,而是,重傷之後被人帶走,生死不明!”
沐雲放這幾句話如重磅炸彈在屋裡炸開,連皇上劉莊的臉色也瞬間驚詫萬分!
蕭玉朵從來沒有聽過沐雲放說這件事,原來他掌握了這麼多情況,只等着合適的機會--他所說的那個可以證明的人,難不成就是胡叔?
蕭玉朵腦海裡忽然閃現出胡光的模樣,原來他心懷這樣大的秘密!
錢文一聽有人可以證明,一雙鼠目轉了轉,忙也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休要聽他胡說八道,怎麼可以有證人證明這個?多半是他現原告誣陷老臣做的手腳!”
沐雲放冷笑一聲,看着錢文,緩緩道:“我有沒有誣陷你,等這個人證進來不就清楚了?”
劉莊看着沐雲放和錢文,有看了看鶴老--對放衝他點點頭。
“皇上,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們不妨看看沐世子帶來了哪個人?若是他誣陷了錢國舅,皇上也好治他的罪。”鶴老恭恭敬敬朝劉莊建議道。
劉莊猶豫了一下,看着沐雲放,問道:“你可知道,若是誣陷國舅會是什麼罪名?”
“臣清楚,所以不敢信口開河,所言的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據。”沐雲放面對皇上的警告不爲所動,態度堅決。
蕭玉朵雖然算是半個局外人,對於這裡面的不少事情有些搞不清楚,但皇上的態度忽冷忽熱她看得出來。丫的,怎麼會這樣,就跟打擺子一樣,一會兒一副嘴臉?一會兒換了十八張嘴臉,他媽知道麼?
她忍不住了,上前到沐雲放身後,朗聲道:“皇上,這賣火炮,不將皇上放在眼裡可都是證據確鑿,我夫君沒有誣陷錢國舅呀?這不,鶴老還在這裡呢,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證啊。”
錢文狠狠瞪了蕭玉朵一眼。
“你又瞪我,怎麼,我說錯你了?是個人的話,你將那日在大理寺的表現再重複一下,我就算服你!”蕭玉朵怎麼可能會怕錢文,將他的小動作揭露出來,低聲涼涼提示對方。
劉莊猶豫過後,手一揮,道:“沐雲放,將你的人證帶上來,朕倒要看看是誰可以將朕說服。”
完後示意沐雲放起身。
沐雲放回身對蕭玉朵道:“玉朵,你去宮外接一下,沐西在那裡等着。”
蕭玉朵點點頭,立刻告退轉身帶着皇上身邊的公公,一起往宮外快步走。
一路出去,她幾乎是小跑,等到了共門口,果然看見不遠處聽着一輛馬車,沐西坐在馬車上護着。
“世子妃,來接胡將軍的?”沐西跳下車來,確定一下。
蕭玉朵點點頭:“嗯,車子呢?我要推胡叔進去。”
她一邊說着,一邊挑起簾子,看胡光正坐在裡面,一臉擔心。
“世子妃,世子他可好?”胡光此時非常擔心沐雲放的安危,要知道半句如伴虎,今日對方所做的事情和捋老虎鬍子差不多,稍有不慎,後果難料。
“世子目前還好,那個皇上好像彎彎繞繞比較多,現在要胡叔進去見駕。”蕭玉朵一面幫助沐西弄輪椅,一面將裡面的情況大致和胡光說了一下。
將胡光放到輪椅上,蕭玉朵示意沐西待命,然後推着胡光往宮城裡面而去。
“胡叔,你說世子爺他可以打敗那個錢文麼?我怎麼覺得皇上偏袒那個傢伙呢?”
蕭玉朵很疑惑,在御書房沒有人可以替她解惑,現在忍不住問胡光。
胡光次數眸深如海,目不斜視,聽蕭玉朵問,他看了看有一段距離的公公,然後低聲道:“不過因爲忌憚,所以我才替世子擔心--捨車保帥,有時候就是這樣……”
“可是,若世子爺有確鑿的證據,難不成皇上還要明着庇護麼?即使錢家勢力大,皇上也不能當着衆人這樣做吧?那大梁離亡國不遠了。”
蕭玉朵非常直白,她做不到完全按照古代人的思維去思考,所以也不可能認同劉莊的處理方式。可能對方想要一個既敲打了錢文,又保全他的結局吧?最起碼暫時可能會這樣。
但沐雲放的舉動似乎出乎皇上的意料,不知最後會如何。
不多時,蕭玉朵推着胡光上了御書房的臺階,然後在幾個公公幫助下,將輪椅擡進御書房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進來的胡光身上。
那錢文一看,身子不由又是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已經瞪的很大的眼睛帶着驚慌往後挪了幾步。
蕭玉朵將輪椅推到沐雲放跟前。
胡光擡起那隻手,看向劉莊,一字一句道:“臣胡光叩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四肢殘缺,恕臣不能行叩拜大禮。”
“胡光,真的是你,你不是已經爲國捐軀了麼?”劉莊的驚訝不亞於錢文,他上下打量着胡光。
當年那個宛如猛張飛的胡光已經不見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形容憔悴的老者,消瘦,孤單,尤其是--
他坐在輪椅上,雙腿不見了,胳膊只露一隻,另一隻是空蕩蕩的袖管軟軟落在身子一側。
曾經大梁的一員猛將,如今卻慘淡到如此境地!
劉莊不由站起來,一面盯着胡光,一面緩步往下走。
胡光此時眸光深邃,別人都不看,只含着一抹堅強的淡笑望着劉莊,道:“臣也沒有想到還可以見到皇上,上天帶臣不薄……”
劉莊的心被什麼刺了一下,生生疼了一下,他看着胡光,嘴脣有些哆嗦,頓了頓,緩緩道:“胡光,你怎麼會這樣,這些年你去了哪裡,怎麼不來見朕?”
胡光的眸緩緩移到了錢文那邊。
沐雲放的眸光也移到了錢文身上,彷彿要洞穿他一般。
蕭玉朵看胡光驚恐卻想要強裝鎮定,就知道他心裡有鬼,胡叔的遭遇很可能和他脫不了干係,想到這裡,她對錢文的痛恨程度又深了一層。
“皇上,不是臣不想回來見皇上,是有人要臣的命,臣無法回來見皇上,”胡光目光直視着錢文,迎着他的心虛的目光,繼續道,“錢國舅,幹嘛躲那麼遠,我們又見面了,敘敘舊吧。”
“你你你回來就好,是聖恩沐浴,你纔有天大的好造化……”錢文的話說的結結巴巴,還在努力強裝鎮定。
“是,是有聖上的隆恩,我就是要活着見到皇上,不然你還依然在逍遙。”胡光說完之後,神色閃出仇恨。
“與我有何關係?……”錢文從地上爬起來,站直身子,此時他從胡光剛進來的驚慌稍稍回過神來。
胡光收回眼神,看向皇上,鄭重道:“皇上,臣只所以苟活到今日,是有深仇大恨未報!今日就請皇上給臣做主!”
劉莊看胡光無比嚴肅,點點頭:“你說。”
說完,他轉身上了臺階,坐在書案後面,龍目掃了一眼臺階下的人,將目光放在了胡光身上。
“聖上,今日臣身體殘缺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胡光說到這裡,用僅剩的一隻手指向錢文,“臣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錢文此時正在極快地想着對策,他從看見胡光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來者不善,說的準確些,是沐雲放來者不善,若應對不當,今日只怕真的難全身而退。雖說皇上之前有息事寧人,警告他的意思,但胡光一出現,整個事態就不一樣了。
“胡將軍,你莫要如此激動,見面就質問我,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胡光此時情緒極度激動,只可惜如今自己只是殘廢,不然,若是有當年的樣子,自己直接上去將這個狗東西打死!
沐雲放看胡光情緒激動,忙走到他跟前扶着對方的肩膀,勸慰道:“胡叔,皇上在此爲你申冤,你莫要被別人情緒牽着走,慢慢來。”
蕭玉朵在一旁看着錢文還如此若無其事,心裡的俠義被成功激起,她走前一步,衝劉莊福身後,道:“皇上,胡叔如今見了皇上,驚喜萬分,當初臣婦夫君偶爾聽到胡叔的下落,飛馬前去尋找,見到胡叔時,他的境地悲慘至極,衆位無法想象。想當年英氣奮發的大梁猛將,被人害到如此地步,若沒有一個公平公正,怎不令老臣寒心?……”
劉莊的視線再次落在胡光的身上,用很溫和的語氣問道:“你和錢國舅之間到底怎麼回事?你細細說來。”
“皇上,他要撒謊誣陷老臣!”錢文沒等胡光說話,立刻搶先告狀,他指着沐雲放道,“皇上,沐雲放對稱有仇怨,而胡光從小看着他長大,現在一定會站在他那邊來污衊臣的!”
“皇上,我覺得錢國舅是狗急跳牆亂咬人,還是不將皇上看在眼裡啊--皇上要胡光將軍說,錢國舅不敬大腦思考就說胡光將軍誣陷他,請問,你是胡將軍肚子裡的蛔蟲麼?他想什麼你知道,還是你根本就是做賊心虛,擔心他說出你做過的那些事?!……”
錢文面對這個沒有禮節的蕭玉朵,肺都要氣炸了,別人不說的事情,爲什麼偏偏她就要不冷不熱的端上來?!
劉莊的眼底涌出了暗色,看向胡光,示意他往下說。
胡光此時也稍稍恢復了一些,他知道現在不是自己激動的時候,於是他舒口氣,緩緩道:“皇上,十三年前,平陽王率領軍隊十萬,進發北虜,在梅山被圍困,情勢緊急。平陽王派臣做左先鋒,突破包圍,向當時做總監軍的錢文求援,錢文表面答應,實際卻迂迴往復,延長救援的時間,臣重新回到梅山和平陽王會和,全軍苦戰,雖然大梁將士英勇抵抗,但架不住北虜三十萬人馬的圍攻。臣身負重傷,平陽王當時也是一樣,在臣和另外一個將領的強制之下,纔將平陽王送出戰場。可是,沒有想到,我們剛剛擺脫了北虜,就迎上了錢文的貼身隨從飛雲騎。當時,我與平陽王都以爲遇到了自己人,誰料他們看見是我們,直接拿出刀劍,向我們殺過來……”
“你胡說,當着皇上的面信口雌黃,我怎能與你甘休!”錢文罵着就要朝胡光衝過來--他是真的心急之下忘記了,沐雲放還在胡光身後呢。
所以還沒等他靠近胡光,沐雲放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
“哎呦……”錢文疼得嘴角都歪了。
“你急什麼?想要殺人滅口?”沐雲放嘴角輕輕抿了抿,忍住將錢文手腕捏碎的衝動,用力往後一拋。
錢文重重摔在了地上。
劉莊卻沒有去看他到底摔的重不重,只將目光放在胡光臉上。
“打鬥中,臣和平陽王分開了,我們勢單力薄,最後我的手腳幾乎被砍斷,爲了活命,臣用盡最後的力氣跳進了河水,而平陽王--臣看見他們將平陽王砍斷了雙腿,押走了……”
說道這裡,胡光再忍不住悲慟,大哭起來。
沐雲放聽到這裡,雙眼猩紅,撲到錢文跟前捏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我父親呢,你將他弄到了哪裡?……”
錢文的呼吸有些不正常了,手腳亂動,卻不能撼動沐雲放一絲,他趕忙朝劉莊求救。
“皇上,救命……”
劉莊消化完胡光的話,視線望錢文和沐雲放那邊投過去。
鶴老忙示意蕭玉朵,叫他上前去阻止沐雲放的衝動。
蕭玉朵知道,此時錢文不能出事,所以忙上前攔住沐雲放,勸道:“爺,皇上會給我們做主的,你稍安勿躁……”
說着,將他的手慢慢從錢文脖子上試圖拿開。
沐雲放心中的仇恨鋪天蓋地,恨不能現在就打死錢文來泄自己心頭仇恨。不過,蕭玉朵的勸慰彷彿一陣清風,吹醒了他。
所以,他將手從錢文脖子上拿開,只用狠戾的眸光看着他,再次問道:“我父親呢,你將他弄到哪裡去了?……”
“錢文,說,你是不是將平陽王抓住了?”劉莊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錢文立刻反應過來道:“皇上,是胡光和平陽王要逃跑,不管將是的死活,臣是抓他們,沒有別的意思……”
說到這裡,他忽然感覺自己哪裡有些着急了,正要尋機彌補時,沐雲放沒有給他機會,直接追問道:“那你當年爲何說我父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欺君之罪你可是坐實了!你抓到我父親,帶到哪裡去了?!……”
錢文看向劉莊,對方也是一臉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