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入世(8)

聽完沈焱的幾句分析,他掌上那團閃着微光被層層牽魂絲包裹的魂魄開始瑟瑟發抖。

“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被識破了,還裝模作樣做什麼,不如睜開眼來。”沈焱道。

那團魂魄哆哆嗦嗦依言睜開了眼睛,非常恐懼瑟縮地飛快看了沈焱一眼,趕緊又垂下頭,口中聲如蚊訥:“請仙長饒恕,小的並未起害人之心啊!”說罷便跪倒磕頭如搗蒜。

沈焱問道:“你究竟是誰?是誰將你放在百里仁越體內的?”

那團魂魄抖抖索索道:“小的、小的也是百里仁越啊。”

沈焱鳳眼微眯揚起眉尖:“什麼?”

“小的是從百里仁越的精神世界剝離出來的,或者說是他的另一面。不是憑空而生的。”

“不對,你是一團亡魂,怎麼可能是百里仁越?”沈焱面色變得正肅起來,收斂了先前的輕鬆,他感覺到這件事的發展方向超出了他的預期。本以爲百里仁越這樁事也跟常笑想要復活暮雪渚有關,現在是在別人身上做養魂的實驗。聽這亡魂的意思,顯然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這更像是以活人爲器皿,重新培養一個外觀一致內裡可能不同的複製人。

沈焱仔細回憶前幾日看的那些只怪書籍,有記載過以活人爲宿體養魂,但是從來沒有過從活人體內再長出一個全新的靈魂。沈焱也不信亡魂所說的它是從百里仁越精神世界剝離出來的,它之所以會出現在百里仁越體內,就是因爲它是亡魂,需要活人養護。若真是從活人精神世界剝離的,它應該是生魂纔對。

“仙長說的亡魂是什麼?小的並非亡魂。”那團鬼魂矢口否認。

沈焱面色頓時一沉,鬼魂頓時不敢作聲,縮得更小了。

它剛剛這麼否認,豈不是直接懷疑眼前這位大能的判斷?質疑擡槓比自己強大無數倍的高手,顯然是愚蠢的。想明白這一點,它更恐懼了,哆嗦的幅度更大了。沈焱簡直覺得自己手指都要被它顛得彈起。

同時它也陷入了困惑,仙長是有大神通的,顯然不可能連生魂和亡魂都分不清。難道自己真是亡魂?

沈焱沒放過它一絲神色變動,馬上又起了一個念頭,緊盯着它問道:“你可知你是何時所生?創造你的,或者說,將你從百里仁越‘精神世界’剝離出來的人,又是誰?你又是誰?”

亡魂遲疑了一下,仔細想了好一會,纔回道:“我自然是跟另外那個我同一時間生的啊。第二個問題,我可真不知道。應該是我通過努力自己脫離出來的吧。至於我是誰,我是百里仁越啊!”

沈焱直視着它的眼睛,道:“你撒謊。你剛剛說的這些,都是假的,你矇騙不了我。”這話不假,從問話那時候開始,沈焱就對它施展了讀心術。它剛剛的真實想法是——奶奶個腿,老子不知道!瞎編一個糊弄過去得了!呵呵,糊弄別人可能真的能糊弄過去,但是這套對沈焱不管用。

亡魂又開始雞啄米似的磕頭:“仙長,小的不敢欺騙您啊!小的剛剛說的都是真話,若有半句虛言,小的……”它囁嚅了一下,卡殼不說了。

“就天打雷劈是不是?”沈焱替它說了,他五指一張一收,天空頓時轟隆響起一聲雷,“天上辨真言的天雷已經有了,會不會被雷劈,全看你怎麼說。”

亡魂磕頭根本停不下來,怕得要死。只消一道天雷降下,它這幾年好不容易養回來的一點點陽氣立馬會被披散,自己搞不好也會魂消魄散,現在還哪敢再瞎說。它大聲告饒:“仙長手下留情!小的真的不知情呀。小的前幾年方纔甦醒過來,至於爲何寄居在百里公子身上,又如何與他原先的魂魄外在一模一樣,小的也不知啊!小的也很想知道自己是從何而來,所爲何事,一切都不是小的本意啊!”

亡魂內心在哀求祈禱:這回我可真沒撒謊啊,千萬別劈我!

沈焱化出一張符紙,在指間焚燒殆盡,符灰落在亡魂頭上。隨着符灰越積越多,亡魂生前之事也漸漸浮現出來。

祁攸和百里酈一直是目瞪口呆的模樣,全程不敢出聲,連呼吸頻率都自覺調低,生怕打擾到沈焱,或干擾到亡魂。沈焱能隨心所欲引雷已讓他們驚到懷疑人生,而當亡魂的前世清清楚楚出現在虛空中時,他們已經越過了驚愕的頂峰,飛快調整自己去適應顛覆種種認知的修真異能。

百里酈除了看亡魂,還分出了一半精力去看沈焱,懷春少女的目光已是如癡如狂。

而沈焱恍若未覺,他的全副心思都在亡魂身上,一絲注意力也不會分給百里酈。

但這並不能阻擋減弱百里酈的熱情。

半空中浮現出來的是一幕虛影,一個束髮披甲的男子背向衆人立在江邊,前方,就停着一艘小船。在他周圍不遠的地方,橫七豎八倒着許多身上插滿箭鏃的屍體。

在他身後,是鋪天蓋地窮追不捨的敵軍。

戎裝男子身邊的副將似在勸說他登船渡江,親兵更是開始動手推自家將軍上船去。

這時候沈焱等人看到的是男子的側影,側面輪廓線條優美,額頭飽滿,一看就是高貴之相,下頜處線條一改臉龐上半部分的柔和,變得十分剛毅,顯然他是個心志堅毅之人。

男子在衆親衛的拱衛下巋然不動,不知在說什麼,突然舉槍振臂高呼。

雖然此間的人們聽不到他說了什麼,但看士兵們突然都振臂呼應,就知道肯定是血戰到底誓不做逃兵之類的戰爭動員之語。

而後就見男子轉過身子,迎向敵軍。

看清他面貌的一瞬間,沈焱頓時就愣了,祁攸百里酈更是大吃一驚。

“爹!”百里酈失聲叫道,眼淚毫無徵兆奪眶而出。

“伯父……”祁攸喃喃道。

畫面中的男子面容幾乎跟百里仁越一模一樣,只是稍微老了幾分,看到他就能看到百里仁越人到中年時的模樣。不過畫面中的人渾身披掛和白麪微須,頗爲威風,跟百里仁越氣質大爲不同。

虛影到這裡戛然而止,後續的結果已經不用看也已知道,兩兄妹的父親戰死沙場,再未歸家。至於沈焱怎麼知道的,自然是因爲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天,他從未聽僕人們提過百里老爺,這個家裡主事的也一直是百里仁越。後來沈焱還無意中看到過刻着“神威大將軍軒轅離”幾個遒勁有力字跡的牌位,他當時還納悶了一下,爲何百里家要供奉一位外姓之人的牌位,且是位武將。他自然也不會想到經商的百里家長輩居然會是一位將軍。

後來沈焱才從祁攸嘴裡知道,百里仁越一家並非莊國本土人士,而是從北齊南遷過來的。原因便是因百里仁越之父軒轅易戰敗,導致西境大片國土淪爲瀾滄帝國口中之食。國軍震怒,要嚴懲百里家族,舉族被便爲庶民,發配戍邊墾荒。百里仁越母族勢力頗大手眼通天,經過多方打點,終於在貶出京城的路上逃離北齊,南下逃至了商水國。此後隱姓埋名,改軒轅姓氏爲母族姓氏百里,徹底拋卻從武從政的家族祖訓,改爲從商。生意做大後,便將大部分生意遷到了鼓勵商貿的莊國。

所謂狡兔三窟,爲防北齊追殺,百里仁越在各國廣置宅院,以防萬一。

難怪這亡魂挺懂一些戰術,對隱蔽也很在行。可是它爲什麼會沒有記憶呢?荒誕到認爲自己跟兒子是同一個人。

沈焱問道:“你現在記起來自己是誰了嗎?”

亡魂看看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着它喊爹的少女,又看看滿臉激動的祁攸,一臉迷茫,顯然並未想起。

它的記憶被抹去了。跟小徒弟那次短暫的失憶,截然不同。沈焱開始有些拿不準兩件事是不是有關聯了。這兩種失憶施術對象並無共通之處。

它爲什麼會失憶?

是因爲喝了孟婆湯?可是它沒有進入六道輪迴投胎轉世啊。

也許是它剛喝了孟婆湯,就被某個知悉鬼道之人提走了?所以纔沒有進入正常程序?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死後變成了一縷遊魂,還沒等到黑白無常抓它進幽冥府,就被有心之人捉走了?

現在已經不得而知。

沈焱無法探知到軒轅離死後的訊息,人死了身體的正常機能便自動停止,不會再有記憶。而魂魄的記憶,若被人刻意抹去,便很難尋回。這個是對沈焱來說的,因爲他御靈術學得不咋的,擅長的是劍術及其他法術,通靈一項相對弱雞。如果是暮雪渚在這裡,情況會大不一樣,定能追根究底,探知它所有記憶,包括被抹去的那部分。

百里仁越到底算不算是一身兩魂?先前得出的結論似乎又有些自相矛盾了。也許真的要找到施術者才能知道。

此事究竟跟常笑有沒有關係呢?有沒有可能是他的手筆?這個疑問在沈焱腦子裡已盤旋了許久。

這到底是偶然事件,還是真的有人在四處蓄意飼養魂魄?意欲何爲?

沈焱一時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