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客棧,兩人遠遠看到一團淡淡的光暈,走近一瞧,方知是一團魂魄。
他像個失憶的遊魂,一臉迷茫在大路上東張西望地遊蕩,似乎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一會迎面向司鳳謝邈師兄妹的方向走,一會又猛然轉身要往東邊走,彷彿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施加在他身上,讓他行止無定,如同提線木偶。
這一幕自然沒逃過謝邈的眼睛,他跟司鳳交換了個眼神,兩人不約而同疾行而至。由於兩人都隱去了身形,這鬼魂並沒有發現二人。到了近處,他們才發現鬼魂一直在自言自語。
藉着微明的月光,司鳳細細打量那團鬼魂,不由暗暗一驚:這鬼魂不是別人,正是魏長生!
“賤人,休要折騰,跟我回府!”魏長生的鬼魂惱怒地大喝。
“不!”另一個弱弱的,但很堅決的聲音,從魏長生嘴裡發出。
“什麼時候輪到你反抗本少爺了?!骯髒的賤畜!滾出去!不要髒了本少爺的身子!”這眉清目秀的魏長生氣得下巴都要歪了,反手朝着自己左臉就是一耳光,登時隱隱傳來響亮的一記聲響。
與此同時,他伸出右手護住左臉,發出倒抽冷氣的嘶嘶聲,沒有吭氣,臉上呈現出逆來順受不敢反抗的謹小慎微模樣。
明明是鬼魂,按說抽耳光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但司鳳卻似乎真的聽到了扇耳光的脆響,不像是幻聽。
“你回去做什麼?你還能做什麼?!賤人!”魏長生惡狠狠啐道,“幾年沒回去,你還認得路嗎?竟然還想回去通風報信!蠢材!你不知道自己記憶已經被人篡改抹掉了嗎?!竟然還敢反抗我,又想壞我的事,是吧?!豬狗不如的東西!”又往自己左肩推搡了一把,搡得自己連退了兩步。
這情形可詭異得很,就好像鬼魂面前站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一般,時不時對魏長生施以暴力。
另一個魏長生垂眉順眼低聲下氣懇求道:“還請少爺開恩,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是去通風報信,我也通風報信不了啊。魂魄不全,連託夢都做不到。況且我也確實連回去的路都忘了,連我自己是誰都不太記得了……”說到這裡,“魏長生”似乎很悲傷,喉嚨裡剛發出一點嗚咽聲。
他驀地又神色一變,萬分厭惡地一掀薄脣,罵道:“廢物!骯髒的畜生!有本事你倒是滾出去,跟我扯皮有什麼用!本少爺還瞧不上你這蠢玩意!什麼東西!也敢跟本少爺談條件!你也配!呸!”魏長生非常唾棄地又唾了一口。
當然,地上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
謝邈與司鳳面面相覷,頓時明白過來:魏長生一身兩魂!剛剛他不是迷了路,而是他想回魏宅,三魂七魄中不屬於他的那部分意識卻不肯妥協,硬要走另一條道,所以兩下里僵持不下,只能走走停停拐枴仄仄。
兩人都是頭一回遇上這等奇事,不免覺得新鮮,其間又夾雜着一絲複雜的情緒。當然,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疑竇。
這是如何做到的?
魏長生自身的魂魄佔了幾成?另外一人的魂魄又佔幾成?他們各自剩餘的那幾分魂魄又去了哪裡?爲什麼魏長生要用別人的魂湊數?魏長生活着時,在一身兩魂的情況下,是一直保持精分,還是本尊佔上風控制身體?抑或入侵者佔上風操控身體?還是二者和諧共存,維繫着機體的正常運轉?還是死後兩個魂魄之間出現了罅隙,不再是嚴絲合縫,所以出現的分裂?
謝邈飛快轉動思緒,很快想明白了。另外那人的意識被篡改消弭,估計只能屈從於魏長生本身的意識之下了。這魏少爺別看身子骨孱弱,看着俊秀斯文,卻着實是淫威勢大,脾氣不小,平時肯定是囂張跋扈慣了的。
司鳳看得好不熱鬧,這精分現場她給滿分,有趣得很!
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覺到乾坤袖中毋司羅盤微微顫動。可能是這上古神器是沾了她的血才得以激活,跟她的羈絆甚深,就算藏在袖中,稍有異動,也會通過神識回傳到她頭腦中,讓她敏銳地洞察到極細小的異動。
待取出羅盤,卻見羅盤又如死物一般,無甚動作了。指針也不見亂轉,好好地指着前方,一動不動,彷彿剛剛只是她的錯覺。司鳳便又將其收回袖中。
魏長生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彎腰撫着胸口咳嗽了好半晌,等緩過勁,才挫敗地揮了揮手,似乎要趕走渾身的無力感,聲音弱了幾分:“走,先回去。”
旁觀的司鳳謝邈都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妥協,似乎認清了現狀,無奈接受了自己魂魄中還存在一部分不受控的“雜質”的現實。
他剛邁出一步,身子又不動彈了。
魏長生面容扭曲,明顯正陷入瘋狂掙扎中。
“不,不能回去!”他決絕地仰了仰頭,似乎要甩開無形中的束縛。
“你又要做什麼?!蠢貨!!”屬於魏長生本人的那部分意識頓時狂躁起來,幾乎是咆哮地罵道。
“不能回去。”另一個魏長生咬定青山不放鬆。
於是,這個鬼魂僵持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分毫。
司鳳用密語傳音問道:“大師兄,這種事兒咱們可沒遇到過,要不要傳訊給師父?”
謝邈看了看那形態詭異的鬼魂,輕輕搖頭:“先不急。我們的任務是來找老婦人,其他事並不是此行目的。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驚動師父的好。”
“聽大師兄的。那現在怎麼辦?要不要把這鬼魂抓起來,拷問一番?不然,讓青蛇察覺魏長生魂魄離體,又要節外生枝。”
謝邈沒作聲,只從袖管中取出一管笛子,調了調音,吹奏出一曲《慰靈曲》。
笛聲悠長婉轉,清音雅柔,如一條細細水流,緩緩溢出,滌盪心靈。
一曲終了,狂躁狀態的魏長生終於平復下來,面容恢復成柔和如畫的模樣,又回覆了芊芊弱質少年一枚。
他四顧張望,想找到吹奏曲子的人。直到這個時候,謝邈司鳳才現出身形。修仙者周身自帶清氣,也就是凡人俗稱的仙氣,斥陰煞邪物,等級低的魑魅魍魎唯恐避之不及。
魏長生卻似乎毫無恐懼,反甘之如飴,他甚至上前了一步,縮短與師兄妹兩個的距離。他似乎對這種氣息有些迷戀。
這可怪了,鬼物居然不怕修士,還有意親近。不單司鳳有點不明所以,謝邈也懵逼了。
不合常理。
魏長生文質彬彬地朝二人拱了拱手,沒吭氣,跟剛剛判若兩人。秀氣蒼白的小臉上還留着四個淺淺的掌印,那一巴掌打得不輕。瞧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不知鬼魂有沒有痛感。
司鳳道:“你是誰?”
魏長生垂下頭,低聲囁嚅:“我……”
司鳳:“你不是魏長生?”
魏長生:“我是他,又不是他。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誰。”
敢情這兩個魂魄已飛快切換了主人,真正的魏長生被壓了一頭,被迫暫時出讓了魂魄的主導權。
“你爲何不肯回去呢?”司鳳又問。
魏長生:“他們要做一些不好的事,我……不小心聽到了一些。”
司鳳:“你,不對,是他,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她現在對外頭傳的“魏長生死在女人牀上”的說法持懷疑態度。
魏長生仔細想了想,道:“不太想得起了,記憶有些混亂。”
“你不是才死了幾天?不是,不是你,是他。他不是才死了幾天嗎?你們都把我整糊塗了。”司鳳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魏長生臉上現出痛苦神色,頗爲掙扎地道:“不知道啊,我現在記憶比較模糊,前塵往事如剪亂的碎片,不時在腦中盤旋,我都快魔怔了,也搞不清哪個纔是真實,哪個是虛妄。到底我是魏長生,還是另外的什麼人……”
司鳳捏着自己眉心,無奈道:“既然你不願回魏宅,那你願不願跟我們走?或許我們能幫你找回缺失的記憶。”
魏長生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看他們,有點兒驚悚。
此時在他的眼中,這師兄妹二人都是僞裝過了的彪形大漢形象,司鳳更是嗓子如破鑼一般,配上她帶了幾分女性化的舉止,真個滲人得緊。
“小師妹。”謝邈給司鳳打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說太多。
聽到這個稱呼,魏長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臉也跟着扭曲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不敢笑,極力壓抑着。
見他反應古怪,謝邈這才反應過來,在鬼魂雙眸前畫了道符,隨着金光消逝,他終於能看到師兄妹的真面貌了。
魏長生不太適應地眯了眯眼,重新打量二人,面上漸漸露出驚愕的神色來,原本充滿死氣晦暗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
“你們是……仙人?”他試探着問,神色間似乎有些激動,聲音都有點哆嗦。
司鳳道:“這麼說並不準確。準確的說法是,修仙之人。”其實有什麼區別呢,他們的壽歲已經遠超凡人,在凡人眼裡,可不就是仙人了。
“你見過修仙者?”謝邈立即捕捉到了什麼。
魏長生糾結地蹙起眉毛,一臉努力追憶的模樣:“似乎有遇到過,記不起了。只是這種感覺,挺熟悉的。可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多事真是記不得。”
謝邈溫聲道:“不要着急,你跟我們走,我們會幫你,幫你找回記憶。”
他低磁溫和的嗓音似乎帶了某種魔力,無端地令人信服。魏長生定定看了他半晌,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