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現在京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前年爲了《推恩令》就來過,也是借住在好友葉茂才家中,再次光顧則是爲殿試而來。
可是暗中在朝廷裡聯絡了半天,名額卻一個沒改,又多出個《賑災新法》,讓他不得不多停留些時日,與朝中部分官員繼續就這件事交換意見。
這一停還就不好離開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京城發大水,皇帝讓福王代替去天壇祭拜,而後內閣首輔和內閣大學士朱賡、李贄請辭,讓整個朝廷都爲之震動。
今天正好有東林後起之秀楊漣和顧大章來訪,他們倆都是新科進士,又在科道供職,顧憲成想多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再做決定。
“小弟入朝時日尚短,不太熟知陛下的用人之道。只是李宏甫總督兩廣,着實有些蹊蹺。”
被稱作伯欽的人年紀在三十多歲,國字臉,膚色略黑,眉毛很粗,與脣邊兩撇鬍子一上一下挺滑稽。但他的表情和言語並不輕佻,還特別謙虛,絲毫沒有當科進士的傲氣和銳氣。
“這有何不解?李宏甫乃東宮舊臣,這些年助陛下在內閣裡左支右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不是爲了迴避原籍任職,怕是就要成爲福建巡撫了。
在內閣裡這麼多人盯着不好操作,到了地方纔便於做手腳,撈上幾年,帶給家族些便宜,也算是陛下的回報,天恩浩蕩啊!”
和老成持重的顧大章比起來,楊漣必須算年輕氣盛更有衝勁兒,頭腦清晰可以分析事情的深層原因,還什麼話都敢說。
“伯欽,說說蹊蹺何在?”顧憲成衝楊漣點了點頭,沒有表態,又把眼光望向了顧大章。
“按照我朝慣例,巡撫通常會兼御史,最高也就是二品。李宏甫不僅僅總督兩廣,還有從一品的太子少保超品,到了地方誰又能轄制?”
顧大章還真不是憑着第六感隨意說說,他從李贄的品階和職務中找到了比較特殊的細節,由此才推斷從內閣離職改任兩廣總督可能不僅僅是皇帝體恤舊部那麼簡單。
“嗯,有道理……依你之見李宏甫去兩廣意欲何爲?”
如此一說在座的四個人全陷入了沉思,細想起來確實有點蹊蹺。雖然三公三孤此時只是加官,僅僅是個榮譽頭銜,沒有實際權力,但若是加在一位實權官員頭上就不是虛職那麼簡單了。
自打高祖皇帝建立了這套官制,其精髓就在於互相剋制。具體到地方,巡撫雖然部分受總督轄制,同時又被六部和都察院管轄,在很多工作上是需要合作的,不是總督的下屬,還可以起到監督作用。
俗話說的好,官大一級壓死人,各地巡撫以三、四品官員居多,少有二品,一下子來個一品大員當總督,在平時工作中的話語權會更少。
如果李贄真是皇帝有意派到兩廣去的,爲了什麼呢?這件事必須得有個比較靠譜的結論纔好對症下藥,同時通過此事還可以探究一下皇帝的思路。
“……東林先生,學生入朝時日尚短,還未來得及與李宏甫認識,無從猜測。”這個問題算是把顧大章給問住了,只能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爲力。
“……”葉茂才和楊漣同樣只有搖頭,他們品階職務太低,就算再熬上兩年也和李贄那樣的內閣大學士有不了太多交集。加上東林黨的標籤,想私交也沒可能。 “糖、糖廠!”就在四人苦苦思考而不得的時候,院門口有人給出了答案。
“龍江兄來的正是時候!”顧憲成一邊回頭一邊就叫出了來人的名號,滿臉都是笑容。
“對對對,我們正在琢磨李宏甫,百思不得其解,龍江兄來得正好啊!”葉茂才同樣是滿臉帶笑,起身迎了過去。
“閣老……”楊漣和顧大章則沒那麼隨意,連忙起身離開石桌規規矩矩見禮。
“諸位剛剛所言吾在門外聽到幾句,伯欽猜的沒錯,李宏甫總督兩廣絕不是養老,而是替陛下斂財。
其實也不難猜,自打《推恩令》之後陛下就以補貼宗室爲由用福建的皇莊榨糖販賣。不知是用了何法,短短兩年時間已經在當地創出了很響亮的名號,曰綿白糖。
其物吾不僅見過還親口嘗過,色甚白,如棉花一般,較之普通白糖味道更甘且細密。售價反倒相差不大,由此一來當地很多榨糖作坊無法與之抗爭,紛紛轉營它業。”
來者居然是沈鯉,他沒穿官服,簡單回禮之後就大馬金刀的坐在了石桌旁,連客套話都沒說直接切入了主題,把福建皇莊的所作所爲歷數一遍,語氣中滿含貶義。
“由此說來陛下只是想在兩廣繼續榨糖?”
別看顧憲成是東林黨名義上的精神領袖,可他畢竟不在朝堂裡混,很多事無法探究,對皇莊和白糖毫無概念,感覺這種小事犯不上單獨派個一品大員去做。
“涇陽有所不知,咱們這位陛下在撈銀子方面怕是要比先帝還強上幾分,且更能隱忍,不知不覺間已經做起了好大生意。
除了福建的綿白糖還有通州的自鳴鐘和透明琉璃、天津衛的四輪馬車、門頭溝的生鐵和精鋼。任何一樣都是日進斗金的好買賣,專門有各地商人排隊採買。
此次李宏甫總督兩廣怕是也與之有關,這些作坊不是被內官掌控就是由外戚經營,有內官和錦衣衛看護,旁人不得窺探。若是再加上一位手握大權的總督,豈不是如虎添翼。
嗚呼哉,兩廣百姓怕是要遭難了,好不容易除掉了礦監,誰承想皇商更爲厲害。一座自鳴鐘、一套透明琉璃器、一架四輪馬車,動輒成百上千兩銀子,卻半文也落不到百姓手中!”
說起皇帝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沈鯉真是痛心疾首,彷彿自家孩子沒教好一般。這還真不是唱高調,在他心目中皇帝就是不該琢磨如何賺錢,整個國家都是你的,不光小家子氣還與民爭利,如果不趕緊懸崖勒馬,再這麼走下去就離昏君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