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太明白,寫史爲何要去全國行走,只要能跟在萬歲爺左近,奴婢定會兢兢業業不敢鬆懈。要是……要是能入文淵閣看看藏書,此生無憾!”
聽到皇帝有準許自己正大光明寫史書的意思,劉時敏激動得連御賜的麪條都不吃了,舔着嘴脣提出個讓王承恩和陳矩都咬牙瞪眼的過份要求。
文淵閣乃皇帝的私人藏書館,裡面有無數孤本珍本,內閣大學士想進入看看都要趁着皇帝心情好請示,豈是個小太監能奢望的!
“文淵閣自是去得,古人的書再好也不是本朝見聞。朕不希望你按照古人的想法去寫史,一個民族真正的歷史不是由皇帝和大臣們創造的,而是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活。
你去各地走一走轉一轉,看看百姓們都在吃什麼、穿什麼、想什麼,那纔是真正的史料。朝堂裡除了爾虞我詐的謊言,你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
千古一帝又如何?伱也是看過史書的,秦始皇在位37年,打了37年仗,百姓苦不堪言;楚漢相爭,人口減少一半,死的多是百姓;漢武帝在位53年,打了35年仗,重徭役重賦稅,民生凋敞,僅僅一副罪己詔應付了事;李唐爲了當皇帝殺死親兄弟逼退父皇,後宮干政禍亂上百年,百姓死傷無數,三不存一。
可就是這些人被史官描繪成了千古一帝,光鮮之處大書特書,醜惡嘴臉一筆帶過,甚至乾脆不提。要是不說實話,寫史何用?史官何用?翰林院裡有的是飽讀詩書的五經博士、熟讀史書的編撰,朕隨便找幾個來編就是了!”
但在如何書寫史書的問題上洪濤並不認同劉時敏的想法,或者說不同意歷朝歷代的做法。爲了身後虛名,敢做而不敢當,毫無廉恥,極大拉低了道德底線。
長此以往會讓說謊變成普遍,皇帝騙官員、官員騙皇帝,皇帝和官員一起矇騙百姓,百姓反過來再糊弄朝廷。本來應該分工合作的社會各階層,因爲失去了基本信任逐漸變成敵人,國將不國。
這個道理不是洪濤發明的,也不是他總結出來的,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懂。只是爲了眼前利益和能力所限,知道也不改,還得變本加厲。
畢竟說瞎話騙人要比干實事引導來的快捷、方便,只要抓緊軍隊和輿論,堅持不懈的洗腦,百姓分辯是非的能力始終趕不上編瞎話的套路,同一個瞎話過幾年再用一次依舊好使,永遠記吃不記打。
但這樣一來,對社會發展會起到嚴重的阻礙作用,老百姓愚昧、孱弱,確實好統治,但也失去了創造性,一代一代遺傳下去,時間越長民族越弱。
光靠能看清未來的皇帝沒用,看的再明白、指的方向再準確,也得靠大部分國人一起努力推動,國家和社會纔會前進,富有創造性的國人越多前進速度越快。
ωwш✿тTk án✿c○ 想改變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從根本上減少欺騙,建立基本信任。但要做到這一點非常難,主要是時間長、習慣難改。需要整整一代人不停堅持說實話,放棄相對容易的撒謊,與人性中的惡打持久戰。
但從某種角度來講又非常容易,不用號召每個人都自覺摒棄惡習,只需皇帝帶頭當榜樣,再以此來要求朝廷官員遵守。
只要朝廷裡瀰漫的撒謊習慣被去除,各地官員就只能跟着改變。同理,只要官員們改變了,各地百姓必須也只能跟隨,沒辦法,羣體通常都是愚昧且盲從的。
這種方式肯定有成功的先例,因爲古人給它起了個名字,上行下效!同時古人也有失敗的教訓,所以才造出積重難返、法不責衆之類的詞彙。但在洪濤看來,這些統統都是統治階級用來推諉的藉口。在人類社會中任何一件事,只要統治階級想改、且帶頭改變,就沒有辦不到的,不存在例外!
“……萬歲爺要仿效古禮?”聽完皇帝的長篇大論,劉時敏有些不敢相信。實際上皇帝所說的史書記錄方法並不是獨創,早在秦以前就存在過。
當時的史官是一份非常崇高的職業,沒有啥大權力,卻在精神上極端富足。他們所記錄的史料任何人都不能看,更不能改,哪怕是皇帝也一樣,怎麼記的就怎麼保存。
但秦始皇完成大一統之後,利用誰都無法制衡的權力把史官這個工作給消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羣飽讀詩書的應聲蟲,只要一提殺頭,再輔以升官發財,讓咋寫咋寫,還主動渲染。
其後的漢朝、唐朝、宋朝也都揣着明白裝糊塗,還變本加厲把手段弄得更巧妙、裝扮得更高尚。到了明朝,乾脆連起居注都不讓寫了,想知道當時的情況只能去翻野史、雜史,各種孤證無法比較,霧裡看花。
後世在史學界裡有句話,秦漢之後無史!不是說這段時間沒有歷史,而是史料的可信度大幅降低,通篇充滿了對統治階級的讚美。黑的說成白的,醜的說成美的。以史爲鏡,當鏡子變成了哈哈鏡,再去照就沒啥借鑑意義了。
現在景陽皇帝居然要主動恢復古禮,讓史官重新成爲獨立且高尚的職業,劉時敏聽懂了可不敢相信,又極爲憧憬,哪怕陳矩一個勁兒使眼色還是忍不住追問。
“也是也不是!古人專門盯着皇帝的一舉一動,朕不習慣身邊隨時跟着個影子。你可以去民間遊歷,看看大好河山的壯美,體會下百姓生活富足與否,也能間接體現出朕和朝臣們的德行。
普通人提高自身修爲,嚴格要求自己品格高尚,大善!但帝王光品格高尚遠遠不夠,不能讓社稷穩固、百姓富足,個人修爲再高也是昏君。
真正的歷史不是看皇帝讀了幾本聖賢書、說了幾句至理名言、誅殺了幾個貪官污吏、祭拜了幾次天地,而是要看治下百姓過得怎麼樣。”
古禮?那可不成,洪濤不介意讓世人評價自己,但堅決不想去當聖人。更何況作爲皇帝,從登基到駕崩,只要呼吸不停止,陰謀詭計就不能少,基本沒誰敢曬在太陽下面,包括自己。
“萬歲爺以爲奴婢能擔此重任?”從民間角度記錄史料可是個新課題,劉時敏有點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原本爆棚的自信心瞬間有些癟了。
“朕沒規定時限,只管去做就是了,做多少算多少。陳矩,給他找個合適的職務,品階不用太高,能在各省走動爲優,花費讓朱雀想辦法,不許走內帑。”
看到門外快步走來的王安,洪濤知道又有事情需要自己處理,也就不再和劉時敏閒聊了,做好安排示意陳矩帶着劉時敏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