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賡的這個問題恰恰也是他想知道的,可惜怎麼想怎麼迷糊。年輕皇帝表面上異常溫和,對待宦官宮女總是和顏悅色,即便有人出錯也從不嚴厲處罰。
對待外臣更是禮遇有加,張嘴閉嘴全是老先生、大學士,從不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寧可大早上頂着寒風去上朝,也不願偷懶一次,生怕寒了朝臣們的心。
在後宮,年輕皇帝更是把孝字發揮到了新高度。太皇太后不提了,老太太早就不過問朝政,窩在仁壽宮裡整日燒香拜佛。東西兩宮皇太后,每日輪流陪着吃晚餐,噓寒問暖,不仔細打聽,保準看不出到底哪個是生母。
對先帝的嬪妃依舊照顧有加,月俸一點沒降不說,連東西六宮都不用馬上騰出來。皇帝說了,眼下天氣還涼,突然搬家難免疏漏。先住着吧,反正皇后和兩位選侍住在養心殿裡挺好,什麼時候三大殿修好了什麼時候再搬也不遲。
而這些先帝的嬪妃們當年可沒少對皇長子和王恭妃冷言冷語,尤其是鄭貴妃,仗着先帝寵幸在後宮裡驕橫跋扈,多次故意路過景陽宮當面羞辱。
結果新皇帝登基了,對以前的事兒一概不提,該是什麼樣依舊什麼樣,甚至內廷二十四監裡的少一半掌印還是由先帝嬪妃們的近侍把持。
從這些方面講,堯舜禹湯到底啥樣他沒見過,反正比起先帝來新皇帝真夠得上寬厚仁愛、勤勉爲政了,再加上痛痛快快免了礦稅和礦監,恩澤天下也勉強說得過去。
但只要靠得足夠近,敢仔細盯着那雙眼睛使勁兒看,立馬就能從中感覺到濃濃的涼意。裡面居然什麼都沒有,喜怒哀樂全是空的,且深不見底。
此時再去看那張總是掛着微笑的臉,和寬厚仁慈就一點邊也沾不上了。前些日子御馬監掌印白忠突然跑到養心殿行刺,連帶着幾十個有頭有臉的太監全被下了詔獄,恐怕就是信號。
新皇帝不是不打算動手,而是太能忍,像條蛇一般縮在暗處,眨巴着眼睛仔細盯着每一個人的舉動。只要誰稍有疏忽和忘乎所以,立馬竄出來一擊致命,再縮回去繼續忍着。
對於這麼個皇帝田義是真不敢太靠近,更不敢不靠近。眼見王安進了司禮監、陳矩利落辦了白忠的案子、張然一躍成爲御馬監掌印,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謹言慎行,踏踏實實站好最後一班崗,堅決不再摻合朝臣們的爭鬥,爭取找個好機會向皇帝乞骸骨,來個平安退休,趕緊給新貴騰地方,別因爲眷戀座位招來殺身之禍。
“嘟……嘟嘟!”三聲尖利的鳴響劃破了西苑的天空,一羣剛剛北返的大雁被驚擾到,撲棱棱的從水面飛起,繞着太液池上空不斷盤旋,試圖找到是什麼東西發出如此淒厲的響動。
“快點快點,不想挨板子的就趕緊排好!你、你、還有你,西邊隊尾。朕再說一遍,誰記不住再犯誰就沒飯吃。以後朕一吹哨,所有人馬上跑步集合,個子高的在東,個子矮的在西。”
響聲是從太液池西北角靠近皇城牆的地方發出來的,這裡有一大片空地,雖然雜草叢生、荒廢破敗,依舊能看出被人刻意平整過的痕跡。
內校場,這是當年正德皇帝觀看禁軍操練的地方,萬曆皇帝也試圖在此處組織宦官習武,現在成了景陽皇帝朱常洛踢蹴鞠的場地。
此時年輕皇帝一身短打扮,足蹬牛皮薄底快靴,揹着手對一羣小宦官吆五喝六。他嘴裡叼着的黃銅色物件很新奇,只要鼓起腮幫子用力吹就會發出尖利刺耳的鳴叫,類似瓷哨,但聲音大了許多。
“你!對,就是你!眼睛是出氣用的?看看兩邊到底誰高誰低,誰該站在東誰該站在西!”
身前的幾十名小宦官就是王安從內宮挑出來陪皇帝踢蹴鞠的玩伴,雖然已經是千挑百選最伶俐、最大膽的精銳,可光排個隊就把洪濤急了一頭汗。
“噗通……萬歲爺息怒,奴婢知錯了!”被皇帝怒目圓睜指着鼻子呵斥的小宦官兩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邊磕頭邊求饒。
他們有的剛剛進宮不到一年,最長的也不過待了兩年多,屬於學徒的學徒,連品級都沒有,平時只幹些不重的粗活,大太監也沒見過幾次,突然被皇帝當面指責滿腦子裡全是惶恐。
“來人,拖下去打十下!”但洪濤並沒開恩,斜楞着眼衝旁邊的御馬監內侍努了努嘴。
立馬就有兩名壯實的宦官衝上來,一人單膝跪地提起小宦官臉朝下往膝蓋上一按,拉下褲子。另一人手裡拿着根小竹棍,掄圓了猛抽,下下見肉,啪啪作響。
“誰能告訴朕此人爲何受罰?若是沒人知曉,全部打十下!”洪濤連看都沒看,繼續板着臉在兩排小宦官前面來回巡視。
“萬歲爺……奴婢知道!”西邊隊尾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畏畏縮縮的舉起了右手。
“講!”
“萬歲爺之前吩咐過,在內校場訓練不跪不拜、問話必答,回話先舉右手……”
小宦官壯着膽子把皇帝陛下曾經說過的話複述了一遍,心裡根本不知道對錯,嘴脣直哆嗦。看樣子若不是回答不上來全得捱打,他也不敢出頭。
“你叫什麼名字?”有罰就得有賞,洪濤打算把這個小宦官立爲該獎勵的榜樣。
“回萬歲爺,奴婢王承恩……”小宦官見到皇帝沒讓人打自己板子,膽子大了點,回答的聲音也跟着清晰了不少。
“我艹!你家鄉何處?”結果洪濤反倒是一哆嗦,還向後退了半步,雙手撐着膝蓋彎下腰,使勁盯着小宦官看。
“回、回萬歲爺,奴婢是北直隸順德府邢臺縣人。”這一看讓小宦官的兩條腿忍不住要彎,可腦子沒傻,攥緊了拳頭玩命堅持。
“王安,他是誰的名下?”洪濤皺着眉起身沒有再嚇唬小宦官,而是轉頭問向身後。
“是奴婢名下司禮監隨堂新收的義子!”王安不知道皇帝爲什麼對個小火者如此重視,只能如實回答,爲了謹慎還把花名冊拿了出來。
“那就對了……讓他去養心殿長隨,予牙牌、管帽,跟着你多學學。”
看清楚花名冊上的名字,洪濤點了點頭,隨口給王承恩升了級,從一名啥也不是的小火者,火箭般的竄到了養心殿長隨,還給換了腰牌,賜了官帽,實實在在的正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