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旅程就此變得艱難無比,無論對體力,或者心靈,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薇薇整理行裝,兩人都注意到罐頭所剩不多。地圖在陳明的揹包裡,隨着水流不知所蹤。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現代求救設備,手上僅存的指南針現在變得無比重要。

行路時大家都沒有怎麼作聲,不算是冷戰。兩人都沒有冷戰的心情,只象被風霜打過的花骨兒,被沉甸甸的心事壓得蔫了。

只能呆板地,本能地趕路。

神秘的森林現在充滿無法探知的恐怖,他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薇薇掌握了所有的食物,陳明毫不在乎,薇薇給他食物,他就接過來。

但總留下一點。

他明白,如果不早點走出這片茫茫林海,飢餓遲早會到來。

他們在原始森林的深處一同求生,卻形同陌路。有時候,陳明察覺薇薇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停留在他身上,但當他迎上去時,薇薇又已經把視線轉到了別處。

你的資料,我已經全部刪除了。

陳明沒有足夠的胸懷,讓自己忘記薇薇那冷漠的語氣。

那是懲罰,你對周大哥癡心妄想的懲罰。

這話象冬夜的風一樣鑽進耳膜,鑽到他的腦子裡,冷得神經發疼。

周揚沒有將他的資料保留後再次刪除,周揚沒有暗中安排洗腦專家爲他動手術,周揚沒有企圖再次扼殺他的理智和自我。

他懵懵懂懂地在綠色中前進,漸漸明白過來。揭開真相併沒有想象中的艱難,只要敢於面對,就會猜到其中蹊蹺。

就如薇薇的揹包,不會無緣無故掉入水中。

他們依靠着求生的本能艱難跋涉,大興安嶺的廣闊連綿卻使人絕望。

食物短缺的那日終於到來,薇薇在中午遞給陳明半瓶罐頭,到了晚上,她再也找不出什麼來遞給他。

一直恍如在夢中的兩人都清醒了點,飢餓的陰雲已經籠罩了他們。

“要開始找食物了。”

“晚風很冷,一起到帳篷睡吧。”薇薇說:“要是你病了,走不了路,我可擡不動你。”

陳明沒有說話。他已經沒有逞強的餘地,這個時候,誰都病不起。

晴朗了幾天後,烏雲又開始在頭頂出現。陳明的肚子從早上開始就咕咕地叫着,他摸了袋子裡省下來的巧克力幾次,終究忍了下來。

《野外生存大全》也掉了,森林中那麼多的果子,絢爛漂亮的外表,總讓他忍不住猜想那裡面是否藏着劇毒。

太美麗的東西都有毒,就象人生一樣。

太幸福,到後來才發現很苦。

“用這個吧。”薇薇把銀色的手槍遞給他:“你以前學過,應該可以打些吃的。”事到如今,只能齊心合力。

陳明開始尋找獵物,樹上的猴子,充滿靈性地在林中飛躍,他不忍心開槍。最後,一條差點被薇薇踩到的蟒蛇成了槍下冤魂。

生起火,薇薇一掃多日的陰騭,忍不住歡呼起來:“有吃的啦!”

陳明忍不住微笑起來。兩道帶着笑意的目光不經意碰在一起,兩人都愣了愣。

四周又是死寂一片。

沒有調味的蛇肉半生不熟,但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幾乎不浪費骨縫中的任何一絲肉,剩下的帶在身上。蛇肉讓他們堅持了一天半,很快,又開始斷糧。

再度的飢餓讓人更難以忍受。烏雲壓在頭頂不散,大雨遮遮掩掩,不肯痛快地下,但林中溼氣越來越重,不小心就會滑倒。

餓壞了。

陳明幾乎要按捺不住理智,吃掉口袋裡僅剩的巧克力。就在這時,薇薇停下了腳步,叫道:“看那邊。”

陳明順着薇薇的手指看過去,一樹或紅或青的果子,引人垂涎。

“野果!”連陳明也禁不住驚喜,他認得這果子的外形,在《野外生存大全》上,清清楚楚寫着可食用。

兩人驚喜若狂地飛奔過去,彷彿怕這棵可愛的果樹會瞬間消失在眼前。他們瘋狂地採摘着,不管青色還是紅色,只要是果子,一律放進懷裡,圍繞着樹幹,仰着頭,腳步在及膝的草間不曾停頓。

陳明摘了滿滿一懷的野果,腳下卻忽然一個踏空,身不由己向下墜去。

“小心!”

暈眩的剎那間,手腕被猛然拉住。果子從懷裡掉處,直直墜向下方。陳明低頭看向腳下,驚出一身冷汗。

那果樹就長在懸崖邊上,茂密的野草,遮掩了高處的殺機。

邊緣的砂石簌簌滑落,陳明身不由己,又向下墜了兩分。手腕被扯得生疼,薇薇趴在地上,咬緊了牙,指甲在陳明手上抓出血來。

“別動。”薇薇輕輕說,生怕聲音大一點,引來了死神。

陳明擡起頭,舉起懸空的另一隻手,試圖抓住崖邊的一條青藤,或者攀住一塊石頭。

伸盡了指尖,夠不着。

一個指頭的距離,原來那麼遠,足以隔開生與死。

“別動。”薇薇說:“我會拉你上來,慢慢的。我的腳勾着樹根呢。”她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稚氣的鼻子挺立着。

讓陳明想起離蔚。

他記得薇薇在岸邊冷漠的臉,象一個陌生人,一個旁觀者。

“放手吧。”陳明擡頭看着她:“你不是想殺了我嗎?”

薇薇呆了片刻,不錯,她是想殺了他。

不是曾經下過手嗎?在那條有着漩渦的河裡,被冷冷的河水浸着,感受他扶在腰間的手,殺意就那麼忽然冒出來,狠毒決斷得連薇薇自己也不敢相信。

彷彿被惡魔詛咒了一般,猛然將揹包取下放入水中,然後尖叫一聲。

她知道他會跳下去的。

她知道。

“只要一鬆手就行了。”

不,不行。

陳明擡頭看着她,苦笑:“我什麼都毀了,什麼都沒有了。”

薇薇搖搖頭,腳上勾着的樹根要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有點鬆動。薇薇吃了一驚,更用力地抓住陳明。

一滴滾燙的東西,忽然滴在陳明頭上。

血。

陳明也吃了一驚,他艱難地仰直脖子,看見薇薇脣角逸出的一絲鮮血。

“放手,薇薇。你想一起死嗎?”

薇薇倔強地瞪着他,搖頭。

懸掛在崖邊,陳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拿着這個,”他從袋裡拿出省下的兩條巧克力,努力往上遞:“拿着吧。”

薇薇彷彿被凍住了魂魄,她沒有接,她的雙手都緊緊抓着陳明的手,她盯着那兩條巧克力,彷彿那是什麼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拿着。”

薇薇閉上眼睛。

“不!”她大叫一聲,全身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來,竭盡全力將陳明往上一提。

陳明感覺自己在空中升了一升,就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他毫不遲疑地伸手,胳膊勾住了垂掛在懸崖邊的一條粗壯樹根。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靜止了幾秒,兩人都氣喘吁吁。

藉助樹根的幫忙,還有薇薇在上面拉扯,陳明終於爬了上來。兩人狼狽地癱軟在地上,享受着死裡逃生的欣喜。

那兩條巧克力還緊緊捏在陳明手中,幾乎被掌心的溫度融化了。

“可惜了那些果子,全掉下去了。我們要把樹上剩下的都摘下來。”陳明轉頭,瞥見薇薇嘴角邊的鮮血。“薇薇?”他捱過去。

薇薇坐着,乖巧讓他幫自己擦拭。鮮紅的血,抹去一絲之後,又淌出一絲。

“我撞到了石頭,這裡。”她緩緩舉起手,指了指胸膛。

陳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輕輕按了按。

喀。

很輕微的聲音,那麼熟悉,撼動他的神經。從前,當洛辛硬實的皮鞋重重踢到他胸膛時,他曾聽過這樣的聲音。

輕微,伴隨着劇烈的痛。

那是肋骨斷裂的聲音。

“疼嗎?”

“嗯。”

“肺部疼,還是肋骨疼?”

“都疼。”

陳明的心,直直下墜。

就算浸在冰窟窿裡,也不會覺得這麼冷。

“沒事的。”他撫摸着薇薇的髮鬢:“沒事的。你會堅持下去,你是離蔚的妹妹,對嗎?”

薇薇靜靜靠在他懷裡,輕輕應了一聲:“嗯。”

當晚的夜比前面的任何一天都漫長。陳明知道薇薇看似不嚴重的淤紫下面,隱藏着死神覬覦的眼神。

暴雨終於正式來臨,一夜吹颳着他們的帳篷。即使紮營的地方三面有巨石的保護,但再嚴實的帳篷也無法抵擋自然的威力,雨水還是滲了進來,森林中透骨的風肆虐呼嘯。

陳明小心地擁抱着薇薇,竭盡所能,希望將身上的熱量傳遞給她。她睡得象個孩子,偶爾輕輕掙扎一下,象被人打擾了安靜的夢。稚氣的臉有時候會因爲痛楚而扭曲,但很快又恢復安詳。

一夜風雨過去,帳篷四邊的釘角只差一點就要鬆落了。天空又變得晴朗,彷彿昨夜暴雨只是一場狂野的夢。

陳明收拾了帳篷,揹着所剩無幾的裝備再度出發。

他們走得很慢,薇薇的膝蓋完全沒有力氣,但她不肯讓陳明背,堅持要求陳明折一條好點的樹幹給她當柺杖。未到中午,柺杖已經無用。陳明把行李換到前面,背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