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自娉打了電話過來。
林覓當時還赤着肩膀窩在被子裡,睡眼惺忪地接起便聽見白母一通嘮叨:“七月都快過去了,回國的票定了沒有?我說你們慢慢玩,可不是玩這麼久不回家。”
林覓打斷:“媽,能不能先讓我醒個神?“
白娉語言功力恢復到以前:“我在家給你爸做好了思想工作,等你和小鄔一起回來,我們好商量結婚的良辰吉日。”
林覓頓時失去睡意,神思晃漾地撐起身,惦記着那次在國內與母親不太愉快的對話。顯而易見,—向憎恨鄔家的白娉被奪舍了,不然哪來的理由聊結婚這類“禁忌”話題。
她苦惱揉太陽穴:“爲什麼?“
白娉反問:“你不打算和那小子結婚?“
“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
太弔詭了。
白娉莫名:“誤你這孩子真讓人難辦,玩到哪兒了?“林覓只慢吞吞說:“維也納,今天去匈牙利。”
假裝沒聽見白娉的絮叨,敷衍應對完掛電話,屋內登時陷入寧靜。林覓看了眼手機右上角時間,胸口浮動一下,這才下牀洗漱,草編包搭配—條自色針織長裙,完美的度假風穿搭。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們拎着行李走遍了大半個歐洲,林覓有個小包專門用來裝冰箱貼,幾十個特色地標加起來,鼓鼓囊囊裝了滿包。
最後一站在布達佩斯,韋斯安德森和他的荒誕電影美學《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取景地。下午五點飛到費赫黎吉國際機場,飛機餐不盡人意,鄔北帶林覓去吃本地人愛吃的一家百年老店。@無限好文,盡在普江文學城
餐廳有一道前菜,清脆的塔底配上微甜的蘋果鵝肝醬。蘋果的酸甜中和了鵝肝的膩,土豆泥的質感綿密絲滑,很令人驚喜的創意菜。
臨近生理期,吃到一半林覓的思緒開始發倦,她擡眼與男人對視,脣瓣翕動。卻被下秒響起的微信鈴打斷髮言。
鄔北黑沉沉的眼眸落回餐盤:“接吧。”
他慢條斯理地切開牛肉,鮮紅的血絲從刀口緩緩蔓延,像雪地裡綻放的豔紅玫瑰。
男人的寡淡表現讓林覓感到陌生。受黃體期激素影響,昨晚一股強烈的慾望竄到小腹,她勾住他的頭頸引誘,他一時半會沒找到杜蕾斯,說現在不行,一夜過去安然無恙。兩件事關聯在一塊,分明沒什麼大問題,可林覓就覺得哪裡蹊蹺。
以爲電話是白娉打來的,她想也沒想說:“媽,你說的那事再延延,至少等我回國再正式商量。“
對面欣然接受稱呼:“雖然有你這個乖女兒我很驕傲啦,但我打電話來是爲了別的事。"
鄔北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一瞬不移,像—潭深不見底的井水。
適時四目相對,他一雙眼背光隱沒在藍調陰影裡,隨即慵懶地垂下眼皮,事不關己樣。
林覓只用困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耳畔許聽晚說:“你還記得我最喜歡的匈牙利藝術家嗎?”
她有點印象:“Karoly Ferenczy? "
“又對對對,他的真跡就在布達佩斯國家美術館。”
林覓託頜:“阿晚,我好像沒和你說過我在匈牙利吧。“
“我和她說的。”
他那張臉斂起笑時看着有些冷淡,說出來的話依然溫和平穩。
林覓的下脣漸漸繃緊,一分—秒過去,他輕輕咀嚼着肉塊,眼簾仍是垂着。可她直覺裡,布達佩斯的旅程沒有那麼簡單。
許聽晚率先打破沉靜:“拜託拜託覓覓,你能順便幫我拍幾張Karoly的畫作嗎?“
“可以。”
熄滅屏幕,林覓陷在沉思裡沒擡頭,鄔北卻隨性開起玩笑:“覺得不對勁,女偵探開始顱內風暴了?”
在他那雙漆眸的注視下,林覓也彎起脣線:“我在想,國內時間快凌晨了,許聽晚那邊怎麼一直有那種白天嗡嗡的聲音。”
他沒把“偵探”的話題延續下去,她也沒深究。
林覓腦子裡涌動着很多不切實際的念頭,結完賬走至對街,看到日暮黃昏都心神恍惚。她害怕未來會反覆懷疑自己是否被愛,然後反覆確認,這樣的拉扯足以耗光她的能量。
從漁人堡往布達城堡的方向走,風輕輕擦過臉龐,看着橙黃電車從自由橋上駛過,沿途的巴士、建築、路人與夕陽時刻變化的色彩,黃昏的每—幕都如夢般不真實。
林覓在多瑙河岸邊拍風景的同時,鄔北在頸後低語:“我預約了19:30的遊船,想喝香檳還是可樂?”
晚上七點半是日落和晚景銜接的時刻,得提前一週搶。匈牙利一直在兩人的旅遊清單裡,恰好是林覓看完在當地拍攝的綜藝特別想來,臨時訂了來布達佩斯的機票,但沒想到船票已經被鄔北準備好了。
她在這個內耗慢慢的日子裡,終於有了豁達和一點驚喜,亮着眸子探頭往河中看。
“可樂。”她對着紙醉金迷的國會大區,煞風景來了這麼一句。
鄔北臉上露出一點別樣的笑:“還得是我老婆。”
附近是自由橋,燈帶閃爍處起了一層朦朧稀薄的霧氣,像是下雨的前兆。鄔北的目光似沼澤觸不見底,沒由來讓林覓慌了一瞬。
“你還不是我老公。”她視野彈回腳底地磚,很不經腦子地說。
說完這句,兩人同時沉默。
他看了她幾秒,忽然駝低上身,擡手伸過來,食指勾住她耳邊細軟的碎髮,繞着指尖纏了一圈,什麼都沒說。
幾乎全船都選了香檳,他們坐在二層靠窗的雙人座,夜色漸暗,華燈初上,彷彿進入了那個流光溢彩的黃金時代。
晚霞將褪,月亮照着粼粼河面,粼《粼河面裡顛簸着月光。
月光同樣打在船艙內,鄔北一反常態越過了那句“你還不是我老公”,幫林覓把可樂倒進香檳杯,遞到她桌前。
林覓低聲道謝,看着棕黑色液體隨着船身搖曳的幅度盪漾。
“專家”說,在一起久了,愛情勢必會經歷平淡和低谷,那是因爲彼此逐漸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但另—方面也說明有人開始忽略生活的細節。
是她有變化,還是他變了呢?
陡然意識到思緒陷入內耗,林覓桌下掐大腿軟肉,疼得她眥牙咧嘴。
“我給你拍張照。”男人側眸凝視窗外瑩月,不知那模樣是否曾被他看見。
林覓說氣話:“看這天馬上就要下雨了,沒什麼好拍的。”
說完她自己頓了幾秒,覺得不該,得道個歉。
藍紫色的天幕印證她的—語成讖,雨勢潦草起來,啡裡啪啦打在船頂。溼潤的霧氣裹挾着雨珠吹在臉上,涼意喚回了林覓幾絲清醒。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身邊的時空在回溯,倒退到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男生問她,“你還會跟我嗎”、“你喜歡我嗎”、“想過和我結婚嗎”。
她答,“不會”、“有過”、“從未”。
林覓鮮少暴露自己的小脾氣,儘管是在熟悉的親人面前。她能視世間與他人皆如浮雲,和鄔北共處的時間卻像是偷來的,黑夜孤寂,白晝如焚,辛辣的情緒使人渾身麻醉。
這個點,多瑙河揉進雨裡,像忽然闖進生命的不速之客。
而他保持着遙望遠方的動作。表情凝然不動。
無聲的對峙讓女人心力交瘁。她順着他的視線移去瞳仁,擡手摘下發夾,任青絲隨肆風狂野亂蕩,綿綿密密的毛絨雨打在臉上。
不知何故,明明被雨霧浸洗過的天,圓月卻皎潔得乍眼。
林覓桌下收攏五指:“還是幫我拍張吧。“
她和他對視須臾,伸出右手,虛虛地擡起抓住月亮。
咔嚓。
與此同時,晚風颳起她髮絲,她蹙眉勾去耳後。
“有了嗎?”
“你看。”
他按快門的點控制得剛好,女人看着月,握着月。
心裡有個聲音在提醒林覓,她忌憚這張照片,像月光傾瀉進生鏽的船艙網,空景,寂寥,孤獨。
男人沒問反饋,她就在對面自說自話:“出道當攝影師吧,拍得真好。”
他笑得意味深長:“是繆斯的功勞。”
這話聽上去情意綿綿,林覓卻只想哭泣。
鼻腔發酸,登時紅了眼睛,她竭力控制淚水溢出眼眶,鄔北似乎注意到愣了一下,他把手探來。即便女人逼回眼淚的動作極快,桌面上砸下的兩滴水痕是既定事實,他的手懸在半空,指骨彎了
彎。
“好久沒見你哭了。”隱在暴雨夜裡的眼,目不轉睛盯着她。裡面的不可知,像無聲海浪下的暗涌,減默而濃烈。
四目相對,林覓望向他的眼神再次支零破碎。
聲音梗在喉嚨裡,下秒就被船艙外的暴雨磅礴淹沒。
鄔北食指勾過菸灰缸,口袋裡取出打火機和煙盒,點燃深深吸一口:“這個嫂主意是我委託你朋友出的,本來想給你驚喜..…"
白色煙霧模糊了他的眉眼:“我準備明天求婚。”
林覓—字不落地聽,反應過來“啊”出了聲,眼神光短暫悸顫。
鄔北嗦菸蒂雙頰微凹:“我的錯,不應該對你這麼冷淡。”
“明天.……求婚?“
“我想給你驚喜,又怕抓不準女人喜歡的點,於是私下諮詢你那幾個朋友,她們建議我前一天故意放平態度,第二天的求婚效果更好。“
林覓把鄔北嘴裡半截的菸屁股摘了,瞪他:“大起大落,這不是驚喜,是驚嚇。"”頓住,又問:“你真要求婚?“
“我想把你拐來做老婆想得要命,你自己沒發現?”他聲線被尼古丁薰得微啞。
河水在冗長的時間中流淌,潮汐破碎,而林覓沉默着,嘴脣附上指間半截菸蒂,沒吸。
鄔北垂了垂眼:“我很早就有了這個念頭。從你來英國找我開始,我就認定這輩子是你了。”林覓任菸頭被雨水打溼:“我還沒答應嫁不嫁呢。”
鄔北順着女人手腕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說你能原諒我嗎。重擡的眼底有了濃得化不開的幽怨和期許。
林覓沒有掙脫,掌心在他手裡—點一點回溫。
女人自詡抵抗力優越,五年難病一次,結果那晚回到酒店就開始打噴嚏,兔不了鄔北稍顯意外的注視。
這個點藥店全部打樣,他不知從哪弄到了—盒感冒藥,燒水替她沖服。
睡意隨着藥效上腦,半夢半醒間,林覓迷迷糊糊問:“你打算怎麼求婚?“
陽臺門半透明的簾子外,男人的剪影虛虛實實,一時分不清是夜空還是睡袍被風鼓動的痕跡。
鄔北在窗簾飄起的空檔目光掃了眼牀上,她的臉在昏黃的夜燈下依然酡紅,眼睛亮亮的,不用細想也知道是什麼。
今天怪他,不應該靠女人的情緒波動強化驚喜感,讓她備受冷落。
林覓生理期前的小性子他是知道的,他願意用耐心哄她包容她。
況且那些高度敏感也是因爲心裡惦記他,焦慮未來感情危機,有什麼不能哄的。
她心裡有他,同樣也是鄔北的安全感來源。
男人說,他在預謀一場不會失敗的求婚現場,即便她今晚提前知道了,板上釘釘的驚喜不會有任何改變。
沒聽到答覆,鄔北盯着簾子的眼神停住,他握着欄杆沉吟片刻,回屋剛好望見林覓熟睡的側顏。只是眼瞼的頻率控制不當,濃睫微顫,連帶着眼下兩扇陰影簌簌抖動。
鄔北瞧着忍俊不禁,她這模樣就像是在緊張尚未發生的時刻。
倒也沒揭穿女友拙劣的掩飾,他用手背試探她額頭的溫度,似乎還有點高。
希望明天切順利。
直到身邊呼吸沉穩,林覓緩緩睜開眼皮,她側眼往後察看男人的動靜,確認已睡着才小心翼翼爬下牀。
走到陽臺,林覓舔了下嘴脣,確認此刻國內時間處於白天,她撥通了寧酊雪的電話。
“喂,我是林覓,裴斯宇他....."
“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