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拓跋宏在早課之後又要去靈堂祭奠貞皇后林氏,先繞了段路到華音殿,想看看馮妙的咳喘有沒有復發。馮妙原本胸悶睡不着,正在對鏡修整兩道彎眉,卻讓忍冬照着她的意思,恭敬地回稟:“娘娘半夜吃了湯藥,後來咳得厲害,全都吐了,這會兒纔剛睡下。”
拓跋宏微微露出擔憂失望的神色,沒再說什麼,便往靜安殿方向去了。
不到午時,宮裡便有人私下傳說,皇上把看守靈堂的兩名小太監,都杖責二十,送去暴室服役。據說是因爲,在焚燒給貞皇后林氏的物品裡,摻了大量桔草和兔毛,是大不敬的罪過,沒有當場杖斃,是不想讓貞皇后的靈堂染上血腥不祥之氣。
馮妙聽着忍冬轉述,盛起一勺粟米粥,好半天都送不進嘴。那些焚燒不淨的桔草和絨毛,正是誘發哮喘的原因。她不屑接受高清歡的提議,認爲他玩弄權術的手段卑劣不堪,可真到她自己手上,又能幹淨多少?
“去打聽了那幾個太監的家人,送點銀子過去吧。”馮妙低下頭湊近碗邊,喝下那一口粥,兩滴淚水滑進碗裡,很快就看不到了。
忍冬正要出去,馮妙又叫住她,讓她找出一柄玉如意來,取下上面的穗子,去尚儀局找姚福全,打聽那兩個老嬤嬤的出身來歷,在宮裡伺候過哪些主子。尚儀局並不管宮女分派,可是像姚福全這樣的老人兒,總有辦法打聽。
“娘娘,”忍冬面露難色,“這穗子雖好,可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那些掌事太監,平常見過的好東西,比沒名沒份的選侍娘子都多,他哪肯幫忙?”
馮妙點點她的額頭:“叫你去就去,這事你自己琢磨原因,我可不能事事都告訴你。”忍冬一臉鬱悶地出門,馮妙的目光,落在光潔潤澤的羊脂白玉上。姚福全是個聰明人,她給的好處,並不是什麼物件,而是一個許諾,將來到他有需要時,自己會支持他,讓他如意。
尚儀局掌事,再往上走,就該是大監了,距離內六局總管事,只有一步之遙。
接連幾天,拓跋宏總會有意無意地路過華音殿,有時也會送來些平咳消喘的藥,順便問問馮妙有沒有再發病。
起先馮妙總是避而不見,叫忍冬說她正睡着。華音殿裡已經燒上了地龍暖炭,雕花木窗前,垂着素色海棠紋錦簾。馮妙掀開錦簾一角,剛好可以看見拓跋宏在雪地裡站着。天青色衣袍在一片茫茫白色中,顯得有些蕭索落寞。她放下錦簾,一步步退回牀榻上。
只把他當帝王看,不是夫君,心裡是不是會好受一點?崇光宮後殿裡的滿池蓮華,還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她搖搖頭,用力甩去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人影纔不見了。忍冬走進來,給炭盆裡加上新炭:“娘娘,奴婢早晚有一天是給你嚇死的,竟敢讓皇上在雪地裡等。其他各宮各殿的娘娘,要是聽說皇上來了,恨不得焚香沐浴,把整個屋子都給翻過來。”
馮妙喝着紅棗生薑煮成的暖茶,慢悠悠地說:“皇上既然來了,就不會生氣。我要好好將養一陣,才能面見皇上。不然,病無大礙,容顏卻衰敗枯槁,只會叫他失去興致。”
沒幾天就是元旦,宮中照例要給妃嬪進位份。高照容近來頻頻侍寢,很得皇上喜愛,趁着這機會,直接晉封成了婕妤,跟馮妙相同。
一向沉默老實的崔岸芷,意外地也晉成了婕妤,大出衆人意料之外。據說盧清然氣得摔了一件家裡帶來的雞血石擺件,指桑罵槐地諷刺她不得皇上喜愛,就算晉了婕妤的位份,也不知道崇光宮大門朝哪邊開。
馮妙對這些事不理不睬,只是暗想這位范陽盧氏的大小姐,實在不像她父親那麼圓滑。皇上想要重新編修國史,范陽盧氏舉薦了清河崔氏的鴻儒,把這燙手山芋一樣費力不討好的差事,給推了出去。給崔岸芷的晉封,便是對清河崔氏一族的安撫褒獎。
九嬪以上的位份空缺,後宮事務仍舊由高太妃掌管。在少年天子看似隨心所欲的安排下,原本像散落玉盤的東珠一樣的後宮嬪妃,漸漸變成了各自交好的幾股勢力。
馮清沒能晉封,卻得到了另一樁意外之喜,太皇太后親自向高太妃說起,讓馮清幫着太妃打理內宮事務。統理六宮一向是皇后的職權,從前皇帝年少,後宮無人,才一直由高太妃掌管。太皇太后的舉動,在各宮嬪妃眼裡,都成了一種明顯的暗示。
元旦過後,便是一連串的祭天、接受百官朝賀。這些事一向由禮部安排,禁宮內院反倒難得地忙裡偷閒。姚福全藉着給華音殿送份例賞賜的機會,給馮妙帶話來。那兩個老嬤嬤已經在宮中二十多年,侍奉過的主子數都數不清,家裡人也找不到了。
“不過,”姚福全意味深長地說,“這兩人原本都是因罪入宮的官奴,剛入宮時是負責織染的粗使宮女。”
馮妙叫忍冬把姚公公送出去,暗自思量,想必是有人在那時給過她們恩惠,讓她們心甘情願地受差遣。可這人是誰……
正想着,忍冬已經一陣風似的折回來:“娘娘,皇上又來了!”
馮妙用手指卷着頭髮,微微笑着:“你不是總說,皇上來是好事麼,怎麼真來了,你又慌慌張張的?”她略想了想,叫忍冬上前幫自己打散頭髮,除去外袍,只留下一件貼身小衣,躺回牀榻上。燈火全都熄滅,只在牀帳上低低地懸着一顆夜明珠,這才請皇上進來。
拓跋宏還沒來得及換下朝服,就直接往華音殿來了。接受官員朝賀的禮服極其隆重,袖口滾着一圈金線龍紋,襯托得少年天子丰神俊朗、如玉新琢,與知學裡初見時,已經大有不同。
殿內昏暗,馮妙隔着一層薄薄的輕紗,卻不起身施禮,只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含嗔含喜,幾乎讓人從心底酥軟起來。
拓跋宏坐在牀榻邊,按着她的手不叫她起來:“前幾次來,你總睡着,今天倒是能起身了。覺得怎樣,還咳得厲害麼?”
“原本也沒那麼嚴重,只是喝了藥總覺得睏倦。”馮妙支起上身,靠在軟墊上,輕聲細語地說話。
“御醫說你該多休息,”拓跋宏似無意地問,“剛纔看見姚福全從你這出去,他做事倒是勤謹,年下的賞賜都親自帶人來送。”
馮妙正要應聲,忽然覺得這問話並不那麼簡單,捂嘴咳了兩聲,詫異地問:“怎麼,剛纔是姚公公親自來的麼?忍冬也沒告訴我,說起來,當年還是姚公公把我送進暢和小築的呢。”
拓跋宏“哦”了一聲,也不再深問。突然離得這樣近,馮妙心中仍然忐忑不安,要藉着昏暗光線,來遮掩臉上的紅暈和閃爍不定的目光。她必須學着適應,學着揣摩帝王的心思,來爲自己贏得立足之地。從那迷眩人眼的嬌蓮鋪滿池面開始,她就徹底沒有退路了。
閒閒地說了幾件別的事,拓跋宏把手探進牀帳內,攏了攏她散在肩上的發:“早些睡吧,朕過幾天再來看你。”
等他的御駕肩輦走遠,馮妙才從牀帳裡探出身子問忍冬:“今天宮裡有沒有什麼事發生?”忍冬自從受了上次的教訓,便刻意跟宮中其他宮女太監走得熟絡,沒多久就打聽回來,暴室裡有人失足落進染池。
那失足而死的太監,正是半月前因爲對貞皇后不敬,被杖責了送進暴室的。馮妙忽然隱約明白了幾分,這個設局的人,並不是想要置她於死地,而是要讓皇上對馮氏女子心生厭惡。幸好她這一向都病着沒有出門,並不會讓皇上格外疑心。不過,一日不找出真兇,就一日不能徹底消除皇上心中的疑慮。
一人跌入染池,送去暴室的太監還有一人。馮妙望着窗外瑩瑩雪色,心裡漸漸有了計較。
出了正月,便該裁製新衣了,內六局已經提早安排,到平城內幾處有名的皇商世家定購布料。貞皇后的三年大喪還沒過去,往年備下的桃紅、煙紫、杏黃等等豔麗顏色的綢緞,都不能用了,要重新選定素淨些的顏色。
馮妙提早從姚福全那得知了消息,叫來予星詢問。穿着從七品掌制服色,予星儼然也有幾分端正嚴厲的樣子了,新進尚工局的小宮女,都客客氣氣地稱呼她一聲姑姑。
只有到了馮妙面前,她那張一直板着的臉,才放鬆下來,揉着腮說:“從前一直覺得小心陪笑累,現在才知道,整天端着臉更累。你看我,整個臉都憋大了一圈。”馮妙被她逗得撐不住發笑,伸手掐了一把:“讓我看看,究竟大了幾尺幾寸。”
兩人許久沒見,玩笑了一陣,才說到正經事上。馮妙把自己的想法略略說了,予星點頭:“好是好,可布匹採買並不歸我辦理,我只管裁製和刺繡,咱們何苦費這麼大力氣,去解決別人的難題?我巴不得早點看見那個老太監急死。”
馮妙捋着予星身上的穗子說:“你呀,還跟從前一樣,不知道多想一想。這次你只管聽我的,配合着我演一場好戲。”她眨巴着眼睛笑道:“這場戲要是成了,好處咱們倆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