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後,高照容照例仍舊是來晚的。自從去年的上祀節春宴開始,她幾乎次次如此,連太皇太后都曾經半開玩笑地說她:“不描上兩、三個時辰的眉,是不肯出門的。”其他人見怪不怪,又是在高太妃宮裡,倒也沒人挑她的錯處。
高照容穿一件淺煙色直羅對裁上裳,配一條湖藍色雲錦暗紋直裙,素雅出塵。剛向太妃盈盈地行了禮,袁纓月就讚了一句:“原來姐姐挑了這匹淺煙色的直羅,這種顏色最不容易穿得好看,在姐姐身上,卻是怎麼看都好。”高照容受慣了別人的誇讚,也不推辭,只說了一句:“袁妹妹今天穿得也好,頭上這支白玉福祿簪,既應景,又大方。”
馮妙細細打量高照容的衣衫,尚工局送布樣那天,她看見只剩兩匹輕羅,便猜到另有好的綾羅被高照容挑中了。高照容原本就生得美,在衣飾上又格外用心,絕不會放着名貴的綾羅不拿。
坐在一旁的王琬,倒好像故意似的,對着盧清然上上下下看了幾圈:“姐姐這身衣裳,倒是挺別出心裁的,這料子也是今年的份例麼?”
盧清然看見高照容搶了風頭,心中早已不快,這會正好得着機會,舉起半邊衣袖誇耀:“正是呢,那天尚工局送布樣子來,這匹碧色十香絹正合我的心意,就留下了。”王琬越發不住口地連連讚歎。
馮秒故意等着她們說得差不多,才欲言又止地說:“這衣裳,的確好看,只不過……今天穿,恐怕不大合適吧。”
盧清然正在興頭上,聽見這話哪裡肯依,非要馮妙說出個緣由來。
“算了,還是別說了,當着太妃娘娘的面,實在太失禮了。”馮妙現出幾分委屈神色,“等小宴散了,我再悄悄告訴你吧。”
要是碰上個有眼色的,聽出話頭不對,便不該追問下去。盧清然卻拿套着赤金護甲的手指往桌面上一磕,瞪圓了一雙杏眼:“婕妤姐姐想說什麼,就直說出來吧,正好太妃娘娘在這,衣料上的事,還有什麼是太妃娘娘不知道的。”
馮妙雙手捧着一碗杏仁豆腐,怯怯地說:“絹料挺括易染色,原本是極好的,可是以往卻很少送到宮裡來,因爲絹有一種特殊的用途,怕犯了貴人的忌諱。”她偷偷看一眼高太妃,忽然惶恐地就要跪下:“太妃娘娘,請恕嬪妾無心,原本不該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說起這件事。太妃娘娘萬福萬壽,千萬不要爲了這點小事心中不快。”
高太妃原本還沒回過味來,聽馮妙這樣一求,才猛然想起來,素白絹子是給死人下葬裝殮時用的。特別是生前炊金饌玉、鐘鳴鼎食的貴胄,害怕死後被獸類噬咬,入葬時一律不用蠶絲織成的綢緞,只用素絹。
剛纔聽着盧清然自誇自贊的宮嬪娘子,這會兒都露出嘲諷神色,只是看着高太妃的臉色也不大好,纔沒敢笑出聲來。其實裝殮一向只用素白絹子,至於染了色的絹子,原本是並不忌諱的。這些貴族小姐從沒機會操辦喪事,自然也沒辦法知道得那麼清楚,被馮妙這麼一說,生生坐實了盧清然在太妃壽宴上失禮不敬。
盧清然氣得臉色漲紅,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馮妙給盧清然面前的小盞裡倒上茶水,殷殷地說:“是我不好,不該說起這個,令儀妹妹可千萬別因爲這個跟我生分了。”她的位份本來就比盧清然高,又這樣客氣地給她斟茶,盧清然再怎麼惱怒,也發不到馮妙身上。
馮妙又轉向高照容誇獎到:“高姐姐這身直羅衣料,真是好看。那天尚工局的宮女來華音殿時,我看見布樣子裡還有兩匹輕羅,跟高姐姐身上的直羅差不多。我一向怕冷,就沒挑這種輕薄的料子。這種純蠶絲織成的料子,不但穿着舒服,還能保養皮膚和頭髮呢,難怪幾天不見,高姐姐的容色越發光彩照人了。”
高照容遙遙地向她舉了一下酒杯,算是聽見了,卻沒接她的話。直羅和輕羅很相近,高照容又生得妖嬈美麗,把這料子越發襯托得精緻絕倫。
時間過了大半,拓跋宏才姍姍來遲,仍舊穿着一身天青色錦袍,一進門便先給高太妃斟酒賀壽。盧清然選的碧色十香絹,原本就是爲了配上皇帝這身常穿的衣裝,此時果真撞上了,卻因爲先前那番話而尷尬不堪,直到小宴散了,她都沒再說話。
第二天申時三刻,馮妙照舊到崇光宮外殿磨墨添香。拓跋宏手裡握着卷書,卻不看,只盯着馮妙瞧,看她把香料放進研鉢裡磨碎,再用小勺投進喜鵲纏枝香爐裡,
“皇上瞧什麼呢?”馮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問。
“朕在瞧,這滿屋子的東西,好像都活過來了,”拓跋宏索性放下書卷,手臂一伸,就把馮妙拉到身前,“你可真是促狹,昨天氣得盧令儀的臉,都快跟那身天水碧色衫子一樣了。”
馮妙耳邊被口中的熱氣一呵,酥癢難忍,向後一縮:“原來皇上早聽見了,專門等到這時來笑話嬪妾呢。”
“這話好沒道理,”拓跋宏手上加力,讓她倚在自己身前,“朕昨天要給太妃賀壽,原本穿了件新制的繡金騰龍錦袍,爲了配合你這一出,專門折回去,換了那件天青色常服。”
“皇上纔沒道理,怎麼只說嬪妾,”馮妙嗔怪着推他,“皇上這一換,比嬪妾還促狹。”眼波流轉間,容光生動曼妙。憑這一言一笑,馮妙已經明白,拓跋宏對盧清然並無多少好感,只不過爲了表示對漢族名門的優待,面上不好對她們太過苛責。
拓跋宏的手沿着她的衣帶來回摩挲,纖細腰肢幾乎不盈一握,只用一邊手臂,就可以整個圈住。因爲不穿綾羅的誓言,馮妙只穿着一件織錦襦裙,款式在漢人小姐中很常見,雜裾廣袖。
有那麼一刻,馮妙幾乎心都漏跳了一拍,流連在她腰帶上的手指,帶着灼熱的觸感,隔着衣衫傳過來。她幾乎要疑心,皇上對她從來沒有過猜疑,只有少年夫妻間的閨閣柔情。就在這一片迷亂思緒中,她聽見拓跋宏開口:“朕倒不知道,你對布匹還如此瞭解。”
馮妙的心陡然一沉,滿身溫熱一下子變成冰涼。她恰到好處地把頭埋在拓跋宏身前,柔婉地回答:“嬪妾不懂呀,是前幾天跟尚工局那位掌制一起出去選蠶種,聽綢緞莊裡的人介紹的,才略略知道了那麼一點。”
只有清醒記起眼前人的冷酷決絕時,她才能如此放鬆得體地跟他親近。她甚至要靠想象,若是林琅此刻在這裡,會如何說、如何做,才能繼續跟他神色如常地交談下去。
拓跋宏“哦”了一聲,慢慢把手鬆開,語調已經有些冷淡:“那綢緞莊裡,有人跟你相識?”
“沒有,”馮妙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予星買了不少蠶種,商家面對這樣的大主顧,肯定要客氣些,嬪妾不過是跟着沾光罷了。”她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說,只是隱隱覺得那天王玄之的言談透着怪異,不該讓他知道。
拓跋宏發出一聲輕哂,手裡捏着的一根筆管,“啪”一聲脆響便折斷了。他忽然說:“你回去吧。”
馮妙被那清脆聲響一驚,立刻從他懷中站起,低頭就要出去。因爲拓跋瑤自戕,似乎就在這裡,他曾經生生折斷了她一根小指,現在一想起來,那直入五臟六腑的痛,還異常清晰。
人已經走到門口,拓跋宏又擡手,像要抓住她一角衣裙,口中的話直衝出來:“等等!”馮妙立刻站住,順從地轉身:“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她越謙恭客氣,拓跋宏心口那團火就燒得越厲害,手掌幾乎捏得指節喀喀作響:“告訴劉全,傳高照容來,今晚服侍朕。”
馮妙鬆了口氣,還好,他不是要對自己生氣暴怒。妃子在皇上面前,是不應該流露出任何妒意的,否則便是婦德有失,她擠出一個柔和歡喜的笑來:“是,請問皇上要高婕妤幾時幾刻過來?”
“就現在!”拓跋宏幾乎是抑制不住地怒吼,聽見他傳別人來侍寢,她就那麼高興?高興到那笑顏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這一晚,天還沒黑透,春恩車就載着侍寢的妃嬪進了崇光宮,這樣的事,以前從沒發生過。
沒過幾天,盧清然到尚工局去鬧事的消息,就傳了出來。她派自己身邊的盼兒去私下打聽,確證了果然還有兩匹輕羅。那天送到頌元殿的布樣子,她從頭到尾都翻過了,根本沒有什麼輕羅。是有人故意害她出醜,還是尚工局輕視她這個令儀?這麼一想,心裡就先窩了一股邪火。
她難得地收斂了一回,過了幾天才帶着盼兒過去,找着尚工局掌管庫房的人,客氣地要那兩匹輕羅。可她去時,馮妙已經先她一步行動了。早在盼兒過去打聽時,馮妙就得了消息,叫予星留神尋個機會,把那兩匹輕羅給用了。
予星在尚工局掌制的位置上歷練了一年,爲人處事已經變得十分利落。她藉着給各宮各殿改換窗紗的機會,把那兩匹輕羅用得一點不剩,卻又絲毫不落痕跡,任誰也賴不到她身上。
盧清然氣得七竅生煙,卻連個發火的對象都找不到,只能對着郭泉海大發雷霆。一來二去,郭泉海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得罪了這位令儀。而藉着高照容那副絕色容顏的襯托,純蠶絲織成的綾羅,在後宮悄悄成了最受歡迎的布料。
可這一切,遠比不上予星無意間聽來的另一個消息,更讓馮妙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