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也一揚頭,把肚兜交給玉葉:“既然是玉葉發現的,就讓玉葉去問,這樣總該公允了吧?”
玉葉得了主子的允許,當先便往樂仁小築走去。一推開門,沖鼻便是一股酒味。玉葉嫌惡地掩住鼻子,向內看去,這一看,臉上立刻燒起兩團火來,連想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室內昏暗沒有燈火,只在窗口高懸着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淡淡流轉的光華,如同傾瀉而下的月色一般,鋪灑滿地。斗室正中,放着一張竹榻,王玄之以手支頭,斜臥在榻上,衣襟散開,露出從脖頸到胸口一段玉色肌膚。
跟在玉葉身後的宮眷,看見這副衣冠不整的樣子,都趕忙別過臉去,只聽到王玄之帶着醉意高聲吟唱:“清都山水郎,散漫帶疏狂。長醉酒千觴,幾曾羨侯王?”
看見拓跋宏站在門口,王玄之也不起身,反倒向他遙遙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罈。
玉葉想起馮清的吩咐,走到王玄之面前:“這位……公子,奉我家娘娘之命,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不知道怎麼回事,玉葉一見了他,平常那副氣焰就矮了下去,連說話都客氣了幾分。
王玄之眯着眼睛看她,忽然輕笑一聲說:“我認得你,你是今晚在小北門盤查我的小姑娘。怎麼,你現在又想來搜我的住處?”他向後仰去,指着空空如也的房間說:“請自便吧,反正都是身外之物,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去。”
玉葉咬着嘴脣說:“不是搜查,有一件東西,要請公子辨認一下,可是公子的?”她把那件肚兜展平,送到王玄之面前。
王玄之閒閒地瞥了一眼,立刻翻身從榻上坐起,奪過肚兜仔細看。大約是醉酒之後,眼神也有些迷離,他把肚兜湊在眼前,仔細看了幾遍,十分肯定地說:“正是我的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
原本是要栽贓誣陷,沒想到王玄之如此痛快地答應下來。馮清緊追不放:“你手中怎會有宮嬪的貼身之物?”
“宮嬪的貼身之物?”王玄之長身站起,施施然向馮清的方向走了兩步,停在她面前說,“看你的衣裝服飾,想必也是宮嬪吧,何必這樣作踐自己?”王玄之平素並不多話,可一旦他想要說誰,那話語必定惡毒得讓人無地自容。
馮清臉色明顯地晦暗了一下,氣惱地說:“外臣與宮嬪私相授受,原本就犯了宮中大忌,更何況傳遞的還是這樣……這樣貼身的物件。”
王玄之迷離的醉眼從她臉上掃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肚兜是我的,不過,是一位淪落風塵的紅粉知己送給我的。她想請我替她在上面題寫一首詩,我斟酌了幾天,還沒想好寫些什麼。”
他把肚兜裝進自己懷中,笑着說:“我剛纔還擔心,丟了這件東西,沒辦法向美人交待,她又要磨着我替她抄詩題聯了。幸好你找着了,多謝你。”
馮清從沒見過如此狂放大膽的人,她的大哥馮誕,已經是平城裡最著名的浪蕩公子,也不過就是在家中養着些歌姬舞娘而已,這個人竟然把妓女的貼身物品收進懷中。纔剛這麼一想,已經覺出不對,不知不覺間就上了王玄之設好的套。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狂放言行上,無意間已經認同了他的說法,那是某位青樓名妓的貼身肚兜,其他人想必也是這麼想。只有馮清心裡清楚,那肚兜是她從華音殿裡拿來的,分明就是馮妙的東西。
站在門口的拓跋宏忽然大笑起來:“當年謝安隱居於會稽東山,曾經攜妓同遊、逍遙自在,一時傳爲美談。沒想到,玄之兄的閒適風度,一點也不遜於謝安。”
王玄之早就看見他站在門口,直到此時才做出一副恍然驚覺的樣子,口中說着“原來皇上也在這裡,真是失禮”,身子作勢就要跪倒行禮。拓跋宏趕忙伸手攔住他,叫他不必多禮。王玄之原本也不是真心要行禮,就着他的虛讓,站直身來。
聽見他們竟然兄弟相稱,馮清的臉色慘淡得如仲秋寒霜一般:“這……皇上……他……”
“不知道能讓玄之兄在貼身小衣上題字的,是哪位佳人?”拓跋宏若無其事地跟他一起坐在竹榻上,接過他手中的酒罈,仰頭喝了一口。
王玄之醉得搖搖晃晃,口齒倒還算清楚:“錢塘蘇小凝,近來剛好到平城遊歷,跟我遇見了,我實在磨不過她,就答應了替她題寫。”
拓跋宏朗聲大笑:“玄之兄如此濁世佳公子,自然免不了風流債纏身。”他拉着王玄之在太皇太后面前跪倒,語意中滿含歡欣:“祖母在上,這就是孫兒曾經向您說起過的琅琊王氏的公子,經史子集樣樣都精通,若能得他爲官,必定是大魏的一件幸事。”
王玄之腳步踉蹌,禮數卻沒有錯,以晚輩拜見長輩之禮,向太皇太后問安。太皇太后熟知南北風物,見他只肯執晚輩之禮,並不以君臣之份相見,便知道他仍有難處,不便在北朝出仕做官。她也不說破,只淡淡地問了他幾句家世來歷,稱讚他應對得體。
從太皇太后面前移開步子,王玄之好似又醉意上涌一般,口中模糊念着:“……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爲蓋,以地爲輿,四時爲馬,陰陽爲御……”竟然一頭栽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宮嬪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這樣一個癲狂放浪的人,憑什麼值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交口稱讚。只有馮妙聽得心裡難過,那是《淮南子》裡的句子,乘風而遊,隨性而歸。可惜因爲今晚這一場變故,王玄之註定要與北朝皇室牽連不斷了,他在平城悠遊避世的日子,再也不可得了。而她因着這一個晚上,所虧欠下的情意,只怕今生今世永遠也償還不清了。
她擡眼一瞥,剛好看見馮清手足無措地站在當場。馮妙在袖中悄悄捏緊了手指,強壓下胸口一股涌起的憤怒,上前拉着馮清的手說:“清妹妹,你協理內六局事務,這一陣子恐怕是太過操勞了,我也知道你是想把事情做好,不讓別人挑出你的紕漏來,纔會弄出今天這檔子事來。如今高太妃也……”她字字句句都像在替馮清開脫,卻字字句句,都剛好提醒着太皇太后,馮清做錯的事,丟的是整個馮氏的臉面。
太皇太后果然回身說:“清兒,你這副急躁的脾氣,真令哀家失望。內六局的處事之道,你也學得差不多了,依哀家看,你還是多多修身養性去吧。你妹妹剛剛去了,你母親身子也不好,你就去好好地替她們抄抄經書。哀家會叫錦心每十天去順和殿取一次,字是最能反映人的心性的,什麼時候你的心性定下來了,再說吧。”
“姑母,清兒知錯了,求您不要……”她慌張地跪下,說是抄經,其實就是把她禁足,又除了她協理內六局的權力。她一向心性好強,哪裡受得了這種懲戒?
馮妙適時地開口,語氣中滿是對馮清的關切:“太皇太后,清妹妹她也不是有心的,如今高太妃要去報德佛寺靜養,宮裡更加沒有能幹的人了,清妹妹從前做事時,高太妃誇獎過她好幾次呢……”
不提高太妃還罷了,一提高太妃,太皇太后的臉色越發憤怒,連聲調都高了幾分:“這麼大一個皇宮,皇帝這麼多妃嬪,難道就沒有一個能幹的人了?錦心,明天你就擬個單子出來,所有有品級的宮眷,每人分管一局,有什麼事,直接來回哀家。誰做得好,日後就由誰來統理六宮!”
聽見有機會表現,宮嬪們不敢太過流露出喜色,都低着頭叩謝太皇太后恩典。站起身時,人人看馮清的眼神,都既可憐又可笑。原以爲註定要成爲皇后的人,卻落得今日的下場。她平日本就待人傲慢,此時連個肯安慰幾句的人都沒有,反倒是好幾個人湊在馮妙身邊,跟她小聲說着話。
崔姑姑扶着太皇太后走遠,衆人也紛紛散去。室內重歸寂靜後,王玄之才翻身坐起,眼中一片清明,沒有絲毫醉意。他只來得及將馮瀅的屍身放回棺內,就發現宮門已經被人悄悄上了鎖,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出去了,便立刻叫無言拿出了隨身帶的酒,潑灑在身上。
他對躲在一邊的無言說:“你去明秀堂一趟,把今晚的事告訴蘇姑娘,北魏皇帝生性多疑,事後一定會派人去查問,拜託她小心替我遮掩。”
馮妙返回華音殿時,天色已經隱約泛白。忍冬看她臉色發白,忙忙地上來問:“娘娘,今晚可是有什麼大事?”
“沒什麼,大概是被高太妃撞了一下,小腹和腰上都疼得難受。”馮妙咬着牙,扶着忍冬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
忍冬知道她腰上受過舊傷,趕忙扶着她到牀榻上躺好,讓她小睡一會兒養養精神。躺了約有一炷香時間,馮妙越發覺得疼痛難忍,像有把鈍刀子在身體裡割,要把她的骨節一寸寸都割開。
“忍冬……”馮妙疼得實在受不住,低聲呻吟着叫她。忍冬上前掀起牀帳,正要替她揉一揉緩解疼痛,乍然看見牀榻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禁不住“啊”一聲叫出來:“娘娘,您這是……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