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活徐徐展開。
理論上說,大學比高中生活隨意愜意得多,起碼沒有升學的巨大壓力。起初徐晴覺得新鮮,視野逐漸開闊,但不久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專業一點也不輕鬆。
因爲是國家投資的數學基地班,有着國內最優秀的數學專家,老師一流,硬件設施一流,凡就讀的學生都覺得與有榮焉。系裡的同學都是高素質人才,在高中階段就對大學數學知識有所瞭解,□□和別人自然不一樣,人人皆有來歷,獲獎的數目可以填滿簡歷,行動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孤傲之氣。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開學不久,學生們的傲氣給磨去大半。
然而,就算徐晴底子比別人厚實,但也不敢懈怠,圖書證剛一發下來就向圖書館鑽,碰着一本本大部頭的書苦讀。姜洛生打電話找她,得到的結果無外乎兩種:自習室,圖書館。
姜洛生學的是建築,課程也多,而且一入學被師兄師姐們強行拉入學校若干社團。於是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時間也有限,充其量也就是聚在上下自習一起吃飯之類,完全不像一般戀人。
大學風景極美,幾個清澈見底的大湖,鬱鬱蔥蔥的林蔭小道,絕美的櫻花園,哪裡都適合談戀愛,情侶時常出現,可是他們總難以出現在這樣地方,依照姜洛生的說法“真是浪費了這麼好的地方。”
入學時徐晴就被室友盤問:“有男朋友沒有?”
見到姜洛生後一個寢室的女生統統眼睛都亮起來,對於徐晴這樣漫不經心完全不珍惜男友的行爲,室友大呼:“真懷疑他是否是你男朋友。若我是你,一定會小心約束他。”
其實以徐晴的容貌,開學時很吸引了些人注意,行情一路看漲,不過不等他們有所行動,就得被告知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倒是讓部分人頗爲失望。
一年多時間很快過去。
與鄭捷捷的聯繫也是時斷時續,鄭捷捷非常忙,白天都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郵件的發送時間總是在晚上,信中內容豐富,英倫遊記,歐洲景色在她的描繪中都鮮活起來,有時隨信附上照片,無一例外的,笑容璀璨,眼睛亮如星辰,背景不論多麼眩目都比不過她傾城一笑。
室友都問:“這是哪位美麗的明星?”
明星哪有她漂亮。徐晴心裡說。
她發郵件問鄭捷捷,“怎麼郵件都是在晚上發?很忙?”
鄭捷捷立即彙報行程:除了學本專業之外,還選了一門古典主義,我打算要在四年內得到兩個專業的學位。早上下午通常都有課,晚上有時也有選修課,雖然不算是焦頭爛額,但也不輕鬆。至於約會,哈哈哈,我實在不喜洋人,雖然他們生的好,不過空有一副皮囊罷了。華人更不要說,不是書呆子就事玩世不恭,我實在無暇陪他們玩感情遊戲。你呢?
徐晴對着電腦屏幕苦笑,回覆說:彼此彼此。我們系人才衆多,不努力會被淘汰。現在我就進實驗室,老師屢屢讓我幫助做課題,機會難得,我不能放棄。姜洛生對我頗有微詞。
就算在千里萬里之外,鄭捷捷依然是知根知底的,她表示說:你是否忙學習忙得太過分?不然姜洛生絕不至於不滿。他是什麼人你應當比我清楚。
徐晴立刻反省。故在幾天後姜洛生約他出去城郊爬山時立刻答應下來。
這次爬山是建築學院學生會舉行的一次以運動爲主題的活動,作爲學生會的一員,姜洛生無論如何逃不掉。參加的每個人都可以帶着女友一起去,姜洛生問徐晴是否參加時,沒有指望她答應,想不到徐晴一聽,立刻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欣喜之餘也詫異:“這次答應得真快。不忙功課麼?”
徐晴笑說:“你不是總說我不配合你麼?”
活動那日徐晴起的絕早,因爲五點半一行人便要到校門坐大巴車。姜洛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她,站了不足一分鐘,就看到一個輕快頎長的影子朝奔跑過來。
那日的霧非常大,天色微明路燈悠悠的照着,但是連它身邊的梧桐樹的葉從都沒有照亮。四處闃無一人,空氣清新得好像新造出來的,一切就像一個乳白而朦朧的夢境。姜洛生盯着那個影子朝自己靠近,臉部輪廓也逐漸在霧裡浮現出來。霧中看來,徐晴的皮膚蒼白而透明,隨着兩人的接近,眼睛逐漸亮起來。
走最後幾步徐晴的身子向前一傾,姜洛生趁機伸出胳膊摟住她攬到自己懷裡,徐晴意外中的掙扎兩下發現動彈不得,也任由他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忽然心裡溢滿感動。
片刻後姜洛生放開徐晴,手貼在她的臉上,目光好似鏡子,仔細反覆端詳她;徐晴伸手摸臉,手卻被姜洛生抓住。
“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姜洛生微微一笑,攬住徐晴向校門走,“沒事,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比以前更加漂亮。”
徐晴笑:“說的我們似久沒見。總不能叫你丟臉不是?”
“難道不是很久麼?”姜洛生苦笑問她。
徐晴嘆口氣,沒有立刻答話,伸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攤開手心,一片空白,只有一把水氣。
許久纔出聲說話:“你知道,我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古人不時說‘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麼,現在競爭激烈,我們系不比別的系,人人均鐵了心做出一番發現,恨不得將書本看穿……倘若我連這個優勢都失去,你叫我怎麼辦?”
姜洛生知道她說的完全是真話,可他也知道情況絕不至於那樣誇張:“我是怕你累壞。你成績已經是第一,院系老師統統認識你,對你非常十分照顧,你實在不用這樣辛苦。瞧你現在多瘦。”
徐晴偏偏頭覷他一眼,笑:“這不是很好,多少女孩子期翼減肥,變得苗條動人。”
“我寧可希望你健健康康。”
客車已經等在校門,人都來齊了。姜洛生一上車就跟學長道歉,說在路上耽誤些時間,來得晚了;學長看到剛上車的徐晴,眼一亮,詭秘的瞅瞅姜洛生,直說不介意。
車子要開三個小時,一到城郊路就不好走,徐晴被顛簸的睡意再次跳出來,靠在姜洛生肩頭睡着了。
車上有些人以前沒有見過徐晴,紛紛問姜洛生這位美女是否是你女友,念什麼專業之類;得到姜洛生的回答,他們都吃驚不小,紛紛說:“原來這樣有來頭。成績優秀,長的還美麗。你可真幸運。”
然後紛紛後悔不在高中階段找一名女友。
爬山時徐晴簡直虛脫,走走停停,同行的女生都差不多一個狀況,好多人半途就下山了,紛紛抱怨爲什麼要幹這種無所謂的事情,唯獨徐晴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直堅持爬到山頂。
姜洛生頗爲心疼,說“不要逞強”,徐晴笑言:“觸目都是老樹怪石,蟲鳥聲聲,多有趣。”
到了山頂她已經累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滴大滴的汗沿着額頭滾下來,隨便找塊石頭坐下,只有喘氣的力氣了。
姜洛生的情況比她好的多,拍着她的後背,擔心的說:“看來你需要多多鍛鍊。”
半晌徐晴才擠出一句話:“簡直要我的命……我的腿腳都快石化了。”
已經爬到山頂的人羣在山頂的一個角落大聲歡呼起來:“過來看,多美!”
山下的田野向遠方延伸展開,正午的日光像一層金色的蛛網籠罩在這秋意甚濃的褐色大地上,地面上矮小的房屋,樹木,草坪就像是用刀子在地面上刻畫出來的痕跡,淺而薄,附近村莊全都縮小了,就像是小人國的世界,顯得精緻玲瓏。遠處,微微升起一道起伏的青山,猶如蒼茫的青色煙霞。
姜洛生笑着問徐晴:“是否覺得沒有白來?”
徐晴贊同一笑:“看到這些,多麼累也是值得的。所以有人說,不經歷黑夜,不能到達黎明。吃點苦也是好的。”
衆人拍照留念。許多人都希望跟徐晴留影,徐晴到不介意,但姜洛生板着臉一一拒絕。
回學校後徐晴把在山頂照的照片傳到電腦上發給鄭捷捷,鄭捷捷看後大讚,回幾個字過去:“多好,看起來無比精神。”
徐晴表示不滿,“怎麼不說我漂亮?”
鄭捷捷發一個笑臉過來:說漂亮就俗氣了,要的就是這份精神,看起來多清新爽潔。
徐晴說:捷捷,我愛你。
鄭捷捷哈哈笑:還有,姜洛生看起非常有魅力,當心他被人搶走。
“你呢,感情生活還是一片空白?”
“這次聯繫距上次聯繫不過幾天,你指望我能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
“有時候幾小時也就夠了。”
這句話換來鄭捷捷的一片沉默。許久她才說:“你說的對。”
那日後鄭捷捷似乎變得更忙,回郵件從不超過一百個字,最多是互報平安之類的;隨後徐晴被教授蘇海拉入數學建模的籌備組,終日泡在實驗室幫着師兄師姐做數學理論方面修補,計算。
蘇海年輕有爲,是國內有名的青年數學專家,才三十來歲就已經獲得國內外數項數學大獎。他對徐晴頗爲看重,本意是讓徐晴這個大二學生跟着研究生多加學習,想不到在許多問題上徐晴均有獨到見解,儘管理論知識比不上研究生但數學的思維上的突破卻超過他們,加之她又肯下大功夫努力學習,實屬難得,故分派給徐晴的任務愈來愈重,權作磨練。
這樣忙着,徐晴差不多連自己姓什麼都忘記。
姜洛生哭笑不得,說:“看我有一個多麼聰明能幹的女友。”
徐晴反駁他:“那時你跟我說可以把數學作爲終身職業,我可不是聽信了你的讒言。”
“錯錯,那是箴言。”
“你以爲你是特雷弗而我是福爾摩斯麼?”
姜洛生笑笑不答。說到底,他還是支持她的,不然也不會每日每日的在自習室裡陪她念書至深夜。姜洛生的母親是建築師,從小耳濡目染,學起建築來很輕熟駕就的,成績非常優秀,完全不用跟着這樣吃苦。
一直忙到學期期末。
放寒假回到家,半年不見的外婆又老又瘦了許多,徐晴愧疚之極,緊緊摟住外婆,生怕一放開外婆就會消失不見。外婆體察到她的心思,輕聲安慰,“不要擔心,外婆會看到你成家立業,能夠自力更生。”
徐晴笑起來,放下一顆心。吃飯時外婆笑起來,若有所思的說:“什麼時候叫姜洛生到家裡吃飯吧。”
徐晴面赧,訥訥的笑一笑,偷偷端詳外婆的神色;不過這話也是,認識姜洛生那樣久,可是他卻從未到過自己家裡。
言猶在耳,意外陡然發生。
那時快要過年,一直在徐晴家幫忙的阿姨也在一天前回鄉,屋子人少,隨便一點動靜都聽得真切。那晚夜深,徐晴在書房查一份資料,忽然聽到隔壁臥室一聲不大的響動,她放下書奔過去,只見讓她記了一輩子的一幕——外婆昏倒在地板上,手裡拿着一小瓶藥,桌子上還有一杯水。
多年後徐晴想起此事時,她已經回憶不起太多情節,只依稀記得那時自己非常冷靜,打電話叫救護車時聲音都不曾抖,然後把外婆手裡的藥拿出來,臉頓時白的像失去所有的血,胸口前一大塊堵住——她從來不知道外婆有心臟病。
隨後她一直沉默,在救護車上也是沉默,除非同行的醫生護士問她問題纔開口說幾個字。直到外婆被送入手術室那刻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知哭了多久才停。
醫生們見到一個美麗少女哭的那樣慘淡,見慣生死早已麻木的心情也被劇烈的震撼住。徐晴枯坐在手術室外冰冷的椅子上,不論醫生護士都如何勸她,她都置之不理,除了點頭就是搖頭,也沒有什麼表情,就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
手術結束時天也亮了,醫生護士魚貫走出來。徐晴活過來,打探情況。
醫生紛紛搖頭,說了一堆堆的醫學名詞,徐晴聽不懂也不明白,但是最後一句徐晴聽得最清楚:“年紀大了,恐怕是不行,大約就這兩天。”
這是徐晴此生聽過的最可怕的消息,就像是一場噩夢。
外婆被人推出來,閉着雙眸,輸着氧氣,身上插滿了管子,可是與身體上的痛楚截然不同的是,她臉部表情輕鬆,嘴角似乎還在微笑,安詳的如同閉目養神。
徐晴不眠不休的陪在外婆病牀前,寸步不移。
當天凌晨時分外婆終於醒過來,徐晴簌簌的滾下眼淚,想說話聲音一下子啞了。外婆精神很好,居然有力氣緩緩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身處一片慘白的醫院,對徐晴歉疚的一笑,說出幾個字來。
“小晴,辛苦你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
徐晴眼裡全是霧氣,眼前的一切在淚水中搖搖晃晃,外婆的笑臉也破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抓着外婆的蒼老枯瘦的手,手冰冰涼涼的。徐晴手指觸摸到涼意很快滲到脊背,冰冷一片。
“外婆。外婆。”徐晴輕聲呼喚。
“不要難過,”外婆思路卻無比清楚,繼續說,“以前也跟你說過……人活着就像一臺戲,長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員的好壞……不是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過了古稀,看到你長大成人,就真沒有什麼後悔的……”
徐晴淚落如雨。
“可是我後悔啊……外婆,外婆……我一直都在讀書,什麼都不管,以爲讀好了您會開心……我甚至不知道您有心臟病……您怎麼能瞞着我呢……”
外婆身手想摸住徐晴,可是一隻手搭着吊針,一隻手剛擡高一點就落下來。徐晴匍身,抓住外婆的手一下一下的揉着,想讓它暖和過來,不知不覺的,淚水大滴大滴的滾落在被子上。
“讀書沒有錯,我只盼你盡你所能的讀下去……”
外婆思路相當清楚,如同多年前給學生們上課,一句一句的交代下來,家裡的錢物都放在什麼地方,還有什麼東西一定要留下來,徐晴流着淚,一句一句的答應;說至後來外婆累了,動動手指,徐晴會意,把外婆的手放開塞會被子裡,小心的掖上被角。外婆閉上眼,徐晴的心一下子縮緊,慌忙看向各種儀器,這才意識到她只是睡着了。
當晚徐晴和衣坐在病牀邊上的椅子上,不知不覺的睡着了。早上她睜開眼,一束極不協調的陽光刺進病房裡。外婆也醒了,她偏着頭,目光落在窗臺上的一盆深綠色的冬青上。
徐晴低聲問:“外婆,您好些了麼?”
外婆目光停在冬青上,不答話,只念着徐晴母親的名字,聲音虛弱皆不可聞。唸了幾次後說:“小晴,讓你媽媽回來,我有事跟她說……”
“外婆,您等等,我馬上打電話。”
徐晴驀然從椅子上彈起來,她纔想起,自己根本忘記通知母親。在醫院走廊一角找到電話,拿起話筒卻不知道摁什麼號碼,她從來也沒有存心去記母親的電話號碼,她以爲此生都不必再聯繫她。準備撂下話筒時徐晴想起一件事,伸手摁鍵,卻在即將接通的時候狠狠掛掉。然後又拿起來,猶豫再三,最後又終於放下。
後來徐晴一直在想,外婆那時候是真的想見母親還是爲了支開她,不讓她見到最後分別場面。總之,等徐晴回家打完電話再趕到醫院——一切都已經晚了。
墓地選在城郊的一處公墓,環境幽靜,柏樹遮天蔽日,在冬日溫暖的夕陽的餘暉下照映下墨綠一片,大團大團的影子通向碑林密佈的墓地的一條條石徑上,鞋踏在石塊上面嘩啦作響。
這樣的環境,足以讓任何人短時間內成爲一個哲學家。
同事鄰居,院系的領導對徐晴多加看顧,有心讓徐晴去他們家住;但是徐晴請他們放心,保證說自己已經成年,絕不會幹什麼傻事,只是想安靜一下。徐晴說這話時神態平靜,大家也就放心的離開。更何況,現在正是過年,萬家喜慶團圓的日子,沒有人願意在葬禮墓地呆上太多時間。
於是剩下徐晴一個人獨自站在墓碑前不肯離去,神情無限寂寥。
電話雖然打過,可樑元瑜一直也沒有回國。徐晴其實也不意外,但她依然恨透她的母親,哪怕是後來她知道母親並非不願回來,而是不敢回來,是出於一種“近鄉情怯”的心理。
徐晴站在那裡,冷靜的想,外婆的命運坎坷,愛過的人紛紛離她而去,最後連孫女也到外地上大學,無人陪伴。她吃過的苦可能自己幾輩子所經歷的困苦都多。就像一位哲學家所說,平穩的人生就是失敗的人生。但她至始至終都活得如此坦然而認真,榮辱不驚,去世時得到人們發自肺腑的悼念於哀慟,這就已經夠了。
外婆是她的終身偶像,自己不知得修煉多久。
忽然身上一暖。
徐晴想不到這個喜慶的時候有誰會在墓地出現,但她整個人因爲站的過久而至麻木,扭個頭也花了十幾秒。
那個人有着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默默凝視她,用自己的羽絨服包住她;看清面前的人,徐晴垂下頭,她怕自己哭出來。
“外面這麼冷,跟我回家。”
徐晴不答,搖搖頭拒絕。
“我回自己家。”
姜洛生暗惱,本想與她辯駁,但見她神態憔悴,眉眼間寫滿疲憊和心力交瘁,一雙眸子似失去神采,暗淡無光,頭髮沒有綁太緊,有些零亂的散在肩頭。認識徐晴這麼久,姜洛生頭一次看到她這樣楚楚可憐,無精打采,手足無措的失落樣子,心裡酸澀難忍,不再講話,也不想跟她在言語上針鋒相對,擁着她走出墓地。
接近年關,路上的出租車一下子少了。兩人在路邊站一陣,徐晴把披在肩上的外套取下來還給姜洛生。姜洛生不接,徐晴固執的塞回去:“我不冷,你穿回去吧。”
這下姜洛生徹底火了,“你這是做什麼?穿這樣少還在風裡立着,你以爲你這麼虐待自己會讓心裡好過些?一旦你生病,又有誰知道?”
話沒說完,姜洛生已經開始後悔,她失去相依爲命的親人,正是痛心難過,自己還這樣態度惡劣,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也關心則亂。
徐晴最恨自辯,無論被人如何冤枉也不願分辨,此刻擡擡眼皮看他一眼,發覺姜洛生眼睛是一種預言又止的深刻痛心,於是一聲不吭的把衣服穿回去。套好後她問:“你怎麼來了。”
姜洛生背靠路邊的電線杆,雙手插在褲兜裡,聲音偏低,“電話手機都沒有人接,我找到你家,從楊教授那裡得到消息……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說着,自嘲的一笑,貌似不介意的說,“難道對你來說,我是那麼不可信賴?”
徐晴瞪着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
姜洛生目光偏開,指着徐晴背後:“出租車來了。”
車上放着一首老歌,一個滄桑的好似看盡世事的低醇女聲慢悠悠的唱着:風好輕今天的路該慢慢走,天正藍該向大祈求些什麼,看得遠人若能勇敢往前走,流的淚在路上變花朵;一條河若流向光陰的無言,是彩虹回答了雨後的沉默,深呼吸傾聽了世間的嘆息。是愛讓人今晚迎着風,我想唱把生命唱成一首歌,新月啊再還我孩子的笑容,再路過若輕風藍天依舊,微微笑就是我的問候……
聽得兩人心下悵然一片。
姜洛生心平氣和的跟徐晴分析說:“我家房屋寬大,我爸媽也想見你,不如從現在起,你搬到我家住,開學咱們一起回校。免得回家,觸目傷情……”
他聲音柔和,徐晴幾乎就想答應下來,可還是搖頭:“我一年多前已經滿十八歲,早就會照顧自己。再說,我已經訂好機票,明天就回學校。”
說罷徐晴瞄到姜洛生眉頭一斂,緊閉嘴脣,一幅努力剋制的樣子。
“那好。隨你。”
然後再不言語,兩人心知肚明,只怕一說話便會吵起來。
……
回到學校,宿舍樓空無一人,徐晴矇頭就睡。人人都在慶賀新年,唯有學校是最清靜且不合時宜的地方。
睡了不知多久,被宿舍的不知疲倦的電話給吵醒。
抓起電話,居然是鄭捷捷打來的。
鄭捷捷顯然已經知道徐晴外婆去世的消息,一聽到徐晴沙啞的聲音便關切的問:“病了?”
“沒有,可能是睡的太久……”
“你那邊是傍晚了吧,還在睡?”
徐晴伸手掀開車窗簾,外面白雪皚皚,整個學校銀裝素裹,日頭雖然偏西,可是大雪映日,亮的好似正午一樣。
“就是累……”
“節哀吧。人總會百年歸老,”鄭捷捷深深吸口氣,“上次我在醫院陪外婆時,她說,此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她說她現在總算是明白一句話,人生死亡不過是一瞬罷了。”
徐晴咬着下脣:“我是後悔,捷捷,你能想象我多麼後悔麼……我居然不知道外婆有心臟病,我走的那麼遠去別的城市唸書,如果我能夠留在外婆身邊,那我應該更早發現她身體不健康,也可以多陪陪她……人家說父母在,不遠遊……可是我……”
鄭捷捷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
“不要再想了,多想無益,不論多麼難以忍受的事情,都總會過去……到英國來玩怎麼樣?”
“英國?”徐晴費解。
“當作調節心情好了。這兩年我一直想回去,可是總沒有空。你不如過來陪我吧。也就一個寒假。你的護照在你身邊麼?”
“在。”
“一會有人會來找你,你把護照給他,然後收拾下行李,其實什麼也不用帶,衣服甚至都不用帶。明早就有人送你去機場。”
徐晴摁着額頭苦笑:“原來你都想好了?”
“是是。所以打電話叫醒你。”
鄭捷捷所言不虛,掛上電話一刻鐘後一名穿着深色西裝的年輕人果然到達宿舍門口,取走護照,儘管料想到他們辦事效率極高,當第二天徐晴看到蓋好籤證的護照和機票,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
下飛機時,徐晴被繁瑣的入境程序搞的焦頭爛額,海關警察看誰都像罪犯,都像恐怖分子,每個人的盤查都要花上數分鐘,徐晴憋了一肚子火。
這一肚子火在見到等候在機場外的鄭捷捷時煙消雲散。有幾秒鐘徐晴都不敢前去相認。
鄭捷捷留了長髮,燙成大大的波浪,披在身後,成熟風情呼之欲出,一張臉美麗動人有增無減,笑起來眼睛亮如譚星。她穿着件淺黃色的外套,圍着徐晴送給她的那條圍巾,手插在外衣頭裡,氣質絕佳,簡直無人可及,爲她博得極高回頭率。
兩人緊緊擁抱。周圍人潮似海。
車子一路開,鄭捷捷問起外婆去世後的一些事情。能說的,徐晴都說了。最後話題轉移到姜洛生身上。
鄭捷捷沉思着說:“我看你跟姜洛生之間問題重重。”
徐晴嘆氣:“我有預感,我跟他之間終會分手。”
“你開始爲什麼不告訴他?”
“你莫非忘了,國內正是春節啊。人家一家人好好過年,我何苦拿這件事去煩他。”
“那後來?”
“更不能去。難道去他家,讓他家人看我臉色,小心謹慎的措辭說話?再說他家還有衆多親友。不過兩日,一定有人心生厭倦。”
鄭捷捷啞然片刻,然後問:“那你有沒有把這些告訴他?”
徐晴搖頭:“有什麼可說的。他如果真的明白,我何苦解釋;他若不明白,我解釋他也未必會改變主意。”
鄭捷捷不以爲然:“或許,他要的就是一個解釋而已。那至少說明,你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我自然把他放在心上……”
鄭捷捷一針見血:“可是你從來不肯說出來。”
徐晴垂下眼睛,眼眶四周隱隱發青。鄭捷捷深知她和外婆的感情,看着不忍。
“他知道你到英國了麼?”
“不知道。”
“那你一會給他個電話回去。”
“恩。”
車子在康河邊的一棟三層西式小樓停下。樓裡有司機保姆,見鄭捷捷都叫“二小姐”,禮儀一絲不苟,屋子的擺設精緻而典雅,一派地地道道的西式風情。徐晴看得目瞪口呆的,踩上地板都不敢。
鄭捷捷看到徐晴的樣子,拉着她走進屋,笑說:“這是我叔叔的一棟房子,他自小長在資本主義國家,規矩很大。”
徐晴環顧四周,“你叔叔在麼?”
“沒有。他滿世界跑,就算到了英國一般也不住在這裡,這裡常年都是空着的。”
“只有你住?”
“對。”
徐晴的房間在二樓,陽光充足,窗戶在大門一側,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寂靜的康河。房間佈置精美,爲了迎接她而精心設計的。徐晴抓住鄭捷捷一條胳膊,想說句謝,話沒有出口,鄭捷捷就預料到她說什麼,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後把電話遞給她。
打電話到姜洛生家,他父母得知是徐晴,不甚驚訝,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麼?今天一早的飛機。現在恐怕都到了好幾個小時了”。徐晴胸口一熱,撥通姜洛生的手機。他很快接電話,首先問:“是晴兒麼?”
徐晴忽然覺得喉嚨乾澀,說話聲音不住發顫,兩個字也說的不甚清楚:“是我。”
“你在哪裡?”
說完地處何處,姜洛生沉默一下,但聽上去語氣非常輕快:“那你好好玩。多看看外面吧,總比悶在心裡強。”
徐晴講不出話,她覺得鼻酸。好容易忍住不讓淚滾下來。
聽起來姜洛生聲音帶笑:“那就這樣吧,現在一分鐘價值不菲。”
徐晴捧住電話,遲遲不肯掛掉。徐晴不放,姜洛生也自然不先放下。不論何時,只要是跟徐晴通話,他永遠都是最後掛掉電話。
“我……”
“什麼事情回來再說,我在學校等你。”
這句話讓徐晴無限安心,她合上電話,擡頭看到鄭捷捷美麗的眼睛裡藏着一種似笑非笑的感謂神情,兩人的對話她全都聽到,故而微笑:“瞧你多幸福。”
劍橋風景如畫,樹木鬱鬱蔥蔥,建築古樸自然,行走其中,有一種氣韻自華的感覺。鄭捷捷帶着徐晴逛大街小巷,照下許多照片。鄭捷捷在學校似乎大大有名,不論走在城內何處,都有人與她招呼,什麼膚色都有,並且都略爲好奇的看着她身邊的徐晴。
兩人轉到一座教堂,紫醬色的屋頂,牆壁上爬滿常青藤。徐晴尤爲偏愛此處,照了許多照片後,徐晴想起一樁事,問她:“這兩天你都陪我,難道沒有課?”
“下週開始有課。不過課不多,一天兩節。你不如跟我一起上課。”
徐晴嚇一跳:“聽你們講課的內容,可不是對牛彈琴啊。”
鄭捷捷笑:“其實也未必,老師上課很幽默,你權當普及文學知識吧。”
晚上徐晴檢查郵件,發現一封是蘇海寫來的,問徐晴能否早點到學校,有一個緊急的項目需要做,徐晴覆信說自己身在英國,恐怕不能很早回來;蘇海飛快覆信,言語高興至極,連忙讓徐晴幫他去劍橋的圖書館查幾分資料帶回來。
鄭捷捷得知,哭笑不得:“原來你到英國是冥冥中自有註定,居然是來幫老師幹兼職。”
徐晴笑:“閒着也是浪費糧食。”
“浪費糧食?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浪費糧食的人,”鄭捷捷笑到直不起腰,“不過話說回來,有件事做也不錯。”
徐晴於是每日每日的向圖書館跑,鄭捷捷有時候上課,就請數學系的同學把徐晴帶入數學圖書館去,那名金髮碧眼的英國人對神秘的東方女孩抱着特殊的好感,他問徐晴:“你們東方女孩都這樣迷人麼?”
徐晴被問的頭疼無比。起初她回答“不是”,那名英國人懷疑的對徐晴上下左右的打量,在她身邊左竄右跳,說她不講實話;後來回答“是”我,他更是得意,一幅“我就知道你沒有說實話”的表情,更是讓徐晴窘迫得不行。
不過總算把資料全都查全了。
那日徐晴帶着資料沿着康河返回住處,卻在大門處撞見鄭捷捷從一輛林寶堅尼的豪華車中走出來,她俯身在開車人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後直起身子,對着車裡的人微笑,笑容美麗之極,讓四周所有美景都黯然失色。
隨後徐晴把目光轉向汽車前排的那個男子,瞬間呆若木雞。因爲太驚訝而回不過神,以至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男子發現徐晴,坐在車子裡向她打招呼,“小徐晴。”
徐晴定定神:“孫聞哥。”
此時鄭捷捷也發現徐晴一臉平靜的站在那裡,於是上前拉住她進屋,走兩步又扭頭燦然一笑:“孫聞哥你回去吧。”
“那我明天來找你。”
“好。”
他們對話動作無不坦蕩蕩,完全不覺得什麼不好意思,不對的地方,徐晴慚愧,覺得自己過於敏感,進入房間,徐晴打開電腦查收郵件,半句也不提剛纔見聞,好像沒有發生剛纔的一幕,連個夢境都不算;鄭捷捷也是一樣,對牢電腦用英語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