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相伴

夕夜大約已發現了我的窘況,隔着數丈遠便自馬背躍起,騰身於半空中飛掠而來,翩然落在我身前,衣衫簌簌作響,“蘇七,怎會傷成這樣?”他聲音輕柔,一把攬起我,觸到左肩傷處,痛得我渾身一顫。

“秋水劍!”我已顧不得疼痛,將手指向藍衣少年,叫道,“我的秋水劍被他搶去了!”

夕夜回身看了看魅兒手中的寶劍,又擡頭看向錦衣男子,訝然道:“原來是寒師兄,您與蘇七玩笑呢。魅兒,把劍給我!”

聽他竟然稱呼錦衣人作師兄,我腦中驀地一陣眩暈。難不成自己眼前這人竟也是賊人同黨?

魅兒看了看錦衣人,見自家主子並不表態,便慢慢退回他身邊。

夕夜臉色微沉,扶着我靠在大石旁,起身走到錦衣人馬前,躬身行禮。

不知夕夜和他說了什麼,錦衣男子靜默片刻,終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魅兒便雙手捧着寶劍遞給了夕夜。

“多謝寒師兄。”夕夜接過秋水劍,含笑道謝。

男子輕哼一聲,也不理他,撥轉馬頭上了山道,魅兒朝夕夜行了禮,上馬跟隨而去。

直到兩騎馬沒了蹤影,夕夜纔回到我面前蹲下,將秋水劍輕輕放在她身旁。

“這人是誰?你們究竟是何門何派?”我怒目道,“你和他說了什麼,他會將寶劍還給你?”

“他是我師兄寒照月,魅兒是他侍從。我與寒師兄雖是同門,卻不同宗。”夕夜說着握住我的手掌拉到身前,將右手三指搭上脈門,片刻擡起頭看她,長目微微挑起,露出促狹之色,“我說你是我娘子,他便將劍還了給我……”

沒等他說完,我已毫不猶豫抽回手掌摑在他面上。一聲脆響過後,我與夕夜都愣住了。

四目相對,風聲和着急促的呼吸,彼此視線交錯。

我終於抵不住夕夜黝黑的長目中錯愕受傷的眼神,慢慢移開目光,兩頰火熱。方纔這一使力,帶着左肩痛得更甚,也不知是否傷到了筋骨,我咬緊脣,額頭已滲出了冷汗。

秋風拂過衰草,蕭瑟聲起,日漸西沉。

夕夜嘆了口氣,拉起袖角,輕輕拭了拭我的額角:“蘇七,哪裡不適?讓我看看你的傷勢可好,我也算略通岐黃。”

我心中歉疚,便不再拒絕,低垂着眼睫輕聲道:“左肩背疼得厲害。”

夕夜試探着將手搭上我肩頭,順着肩背輕輕觸摸按壓,良久舒了口氣道:“還好,並未傷着肩骨,左臂不要着力,將養幾日便可痊癒。”

他餵我吃了一粒藥丸,隨即又取出藥包,俯下身子,小心撕開我的襦裙,上了藥,重新包裹腿上的傷處。

他手指細長,骨節清晰,圓潤的指尖在我身前靈巧的動作,手法高明,看樣子是熟習醫術的。我慢慢擡眼,凝視着他專注的眉眼,不知怎的,心中竟是隱約生出一點輕鬆、一點歡喜。

“你這馬怕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恢復體力,咱們去前面鎮上買匹好馬。”夕夜忽然擡起頭,“蘇七,暫與我共乘一騎可好?”

我滿臉暈熱,忙垂下眼去,腹中忽的咕嚕一聲輕響,卻是已飢了,更是羞得我擡袖遮住了頭臉。

本以爲會引來夕夜的諷笑,半晌卻沒有動靜。

我慢慢放低衣袖,偷眼看去,正撞上他早已彎起的長目。他眸光一閃,哈哈大笑,不等我應聲,已攔腰抱起我,輕輕放上馬背,自己跨坐在我身後,伸臂攬住我,鬆開了馬繮。

駿馬平穩起步,夕夜輕輕拍了拍馬頸,“無影,認識一下,這是蘇七。”他低垂的髮絲拂過我的鬢邊,讓我平白生出一絲酥麻而奇異的感覺。白馬卻似聽懂了一般,抖了抖馬鬃,昂起頸項嘶鳴。

繁花綠樹自眼前飛掠而過,奔行一陣,我漸漸覺着疲倦,實在難以支撐,便放鬆身子靠向他胸前,慢慢闔上眼。

隨着馬背的起伏顛簸,夕夜寬鬆而柔軟的黑袍輕輕摩擦着我的頭頸面頰,他衣袍的清香混雜着溫熱的男子氣息時時縈繞在我鼻端。恍惚間我竟是覺得,就這麼恣意悠遊於青山綠水之間,或許會是此生最大的喜樂。

醒來時已是深夜,頭頂是淡青色的牀帳,身上蓋着藍布棉被,桌上一燈如豆,原來已在客棧中了。沒想到昨日傷後太過疲累,竟是昏昏沉沉睡到這會兒。

我揉了揉略有些發痛的眉心,覺着全身無力,試着翻了個身,目光一轉,忽然落在伏在榻前安睡的黑衣身影上……

夕夜!

我心中一驚,剛撐起身子,夕夜已慢慢擡起頭向我看過來,很快目露喜色:“醒了?”

他伸手摸向我的額頭,被我偏身閃開,警惕道:“你……你怎會在我房中?”

夕夜微微一怔,似是忍不住笑了:“你昨夜起了燒,渾身發燙,我不放心,一直在你房中照看着。”說完未等我開口便起身走出門去。

“喂!”我叫了一聲,見他頭也不回地去了,只得悻悻地躺回榻上。原來昨日受驚受傷,竟是病了,難怪身子虛軟,沒有多少力氣。

不過片刻,房門一響,夕夜又推門進來,手中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徑直來到我榻前,扶我坐起。

我一時呆怔驚詫歡喜羞怯,在他略含着威脅的目光注視下,乖乖張口,任由他一勺一勺將一碗味道古怪的藥粥都喂入了肚中。

他放下碗,再次伸手探向我的額頭,這次我沒避開。接着他又試了脈象,頷首道:“既是好些,我便回房去了。若有不適,記得叫我,敲敲牆便可。”他指了指我身後的牆壁,收了碗含笑離去。

這晚,竟是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

起來活動手腳,自是好了許多。剛剛洗漱完畢,夕夜自外面回來,手中捧着一套杏黃衫裙遞給我,自去桌旁坐下,喝了兩口涼茶便絮絮叨叨說起方纔的去處。

原來他竟是一早便到鎮上有名的綢布莊,先選了一身杏黃色的衣裙給我,又去集市買了匹體格健壯的小紅馬,總共花去七兩三錢銀子。

我對着銅鏡比着新衣,雖是平常的湘裙,不知怎的,我心中卻是比得了貢品天織錦還要歡喜,聽他提到銀子,便解下腰間玉珏遞過去:“夕夜,多謝你。這玉珏暫作酬勞,待我有了銀兩再贖回來。”

夕夜忽然擡起眼,長目微微眯起。

我似乎看到他半掩的眸子裡閃過一抹莫名的怒意,仔細看去,卻仍是含着欣然的笑意。

“也好。”他向我點了點頭,接過去認真系在腰上,流蘇垂絛,墨衣白玉,煞是惹眼。

我見他將這玉珏握在掌中摩挲不止,顯是極爲喜愛,心中不覺慚愧,此物若不是皇姐夫洛飛所贈,我今日定然會毫不猶豫送了給他。

吃罷早飯,我換上新衣,腰懸寶劍,精神抖擻跨上小紅馬,催馬疾行,裙裾迎風翻卷,自覺平添了許多俠骨豪情。

夕夜騎着白馬無影緊隨在側,烏髮飛舞,揚眉而笑,口中卻不停地大聲叮囑:“蘇七,小心着些!”

奔行一陣,他終是探身過來,捉住小紅馬的繮繩輕輕拉住,放緩了速度:“待傷勢痊癒,再任意縱馬不遲。”

我雖意猶未盡,左肩背卻着實陣陣抽痛,抵受不住,只得將馬繮放給了夕夜。兩騎馬順着寬敞的官道相依而行,蹄聲交錯,清脆動聽。

秋日的陽光懶懶地照在身上,煦暖而溫馨。

我自小在宮中長大,身旁出現過的優秀男子並無幾人,除了太子哥哥、皇姐夫洛飛、大將軍隋雲,便是眼前這個神秘少年夕夜……

我偷偷瞥了眼身旁的風流兒郎,夕夜長眉微挑,兩手各執一條繮繩,墨色的寬袍被風鼓起,獵獵作響,比平日更多了些輕狂疏懶之態。我不覺怦然心動,忽然間好似明白了自己隱約的心思,臉上大熱,忍不住搶過馬繮向前疾奔。

呸呸,天涯何處無芳草,我蘇七怎麼會喜歡他!

耳畔傳來夕夜的驚呼聲,我只伏低身子抱住了小紅馬的頸項,任它肆意奔行。

一路之上,夕夜對我溫柔體貼、百般照顧,到了岐山時,傷勢早已大好了。

秋風蕩去浮雲,午後的天空一片晴好。我展開輕功,在日光明媚的山道上奔行,心中歡暢。

行到岐山派居處,知客弟子見到我竟不以爲奇,先行禮道:“掌門師祖有命,若是蘇女俠前來,無須通稟,請您自行入內相見。”

我聽了好生詫異,心道這裘照影倒也有些本事,竟然有未卜先知之明,便邁步向內行去,身後的夕夜卻被攔住。

“對不住,師祖請蘇女俠單獨入見,這位少俠請先到客房暫歇。”

我回眸朝他一笑:“夕夜,我去見裘前輩,片刻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