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穴通道中一片漆黑與寂靜,寂靜到彷彿連時間都陷入了凝滯。
“小師弟,真是好久不見了。”伍晴微笑着打破了寂靜。
趙瀾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變成了一具木雕。
“師弟你怎麼不說話?”伍晴撓撓頭,轉頭問玉凌道:“有水嗎?我還是抹把臉吧,不然師弟好像都認不出我了哈。”
趙瀾一步一步踏過虛空,他微微垂着頭,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等到伍晴在那裡胡亂洗着臉的時候,才突然出聲道:“大師兄,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啊。”
“雖然好像過去了很久的樣子,但對我來說,彷彿昨天才跟你告別一樣。倒是小師弟,你不會要哭鼻子吧。”伍晴笑着打趣道。
他大步走上前,用力地給了趙瀾一個擁抱,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錯嘛,是不是到混沌境了,師弟不愧是道玄之體,把宗門交給你肯定沒有問題的啦,我的眼光就是這麼棒……”
伍晴吧啦吧啦說了一堆,趙瀾則一言不發,但他身上的冷肅之氣卻無形間淡了不少,整個人處在一種很放鬆的狀態。
“大師兄。”趙瀾突然打斷了伍晴的言語,認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曾經婉兒獨赴西境的時候,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我最終卻連一句承諾都沒有。”
伍晴臉上的笑容收了收,隱約意識到趙瀾接下來想說什麼。
“她剛剛離開我就後悔了,等到後來聽見那個消息,這更是成爲了我一輩子的遺憾。”
趙瀾微垂眼瞼,又道:“我這輩子沒有幾個在意的人,所以大師兄,你知道那一天,當我從西境醒來的時候,聽到天穴星被攻陷的消息,有多絕望嗎?我不顧一切地從西境趕回去,入目全是淋漓的血肉碎末,和斷骨混在一起,我甚至都找不到幾具完整的屍體。”
伍晴的神色僵了僵,他正欲開口,趙瀾卻先一步打斷道:“那個時候,我站在一片血色的廢墟里,覺得我好像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唯一支撐我沒有倒下的,唯有刻入靈魂的仇恨,以及你強加給我的那份責任。”
“我不是個有責任感的人,更不想做什麼宗主,事實上那時的我尚還孱弱,也沒人願意遵從我的吩咐,把我當成宗主。”
“我甚至有些懷念以前的日子,雖然我是修爲倒數的廢柴,但是師父,婉兒,還有你都在,這樣就很好了。不像現在,我雖是一宗之主,卻也空無一物。”
一向熱情健談的伍晴此刻全然不知該說什麼,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反倒一向沉默寡言的趙瀾一直沒有停下話頭。
他已不再是人人嘲笑的趙啞巴了,這三千年來,伍晴沒有什麼變化,但他卻改變了太多太多。
“大師兄,跟我回宗吧,誰當宗主無所謂,只是以後再發生什麼事,我們一起承擔,好嗎?”
趙瀾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是死,我也不想揹負那麼多遺憾艱難地活着。”
“好啊。”伍晴抿了抿脣,努力地想要扯出一個微笑,淚水卻忽然從眼眶裡溢出。
“好沒出息啊,沒想到是我先哭爲敬了。”伍晴狠狠地一抹臉,再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是大師兄錯了,以後咱們師兄弟就並肩戰鬥,要是不信我發個誓?”伍晴舉起一隻手。
趙瀾淡淡道:“都到這個境界了,發誓有什麼用。”
“你是混沌境了,我這三千年可是原地踏步,應該還是固元境吧,咋就沒用了?”伍晴反駁道。
“我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固元武者。”趙瀾面無表情。
“哈?我現在這麼弱雞,哪裡厲害了?”伍晴一臉驚詫,渾然不似作僞。
“伍前輩你認真的嗎?”玉凌忍不住道。
“認真的啊,你倆爲什麼這麼看着我,我有點毛毛的。”伍晴渾身不自在地抹了抹胳膊。
趙瀾的嘴角抽了抽,突然身形微沉,一拳轟了過去,沒有半點留手的意思。
玉凌只覺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就在電光火石間拳掌相交,發出砰地一聲悶響,隨後各自倒退開一段距離。
仔細看的話,竟然是趙瀾落在下風,伍晴只是微微一晃,退出了幾米遠便穩住了身形。
這倒不是說趙瀾實力不如他,而是因爲……
“小師弟,你怎麼一聲不吭玩偷襲啊!”伍晴一臉懵逼。
“沒到混沌境,接不下我這一拳,不過,大師兄還得好好適應一下你現在的力量。”趙瀾平靜地道。
“可是我……”伍晴一臉的匪夷所思,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切如常,但剛剛一種神秘異力忽然不知從哪裡涌盪出來,硬生生接下來趙瀾的一擊。
雖然趙瀾應該沒用全力,但這也足以說明什麼了。
伍晴閉目內視,半晌之後才怔怔地睜開眼睛,不知所措地道:“我的玄力……沒了,但天穴訣還在運轉着一種無法形容的氣勁,這算怎麼回事。”
蚋兀蟲王晃了晃觸鬚,繞着伍晴轉悠了一圈,想了想道:“嚴格來說,你已經不算是活人了,而是變成了類似於我這樣的幽冥死物……咳,趙瀾你盯着我也沒用,你自己看看唄,他身上哪還有半點生機,全是死氣!”
“我……已經死了?”伍晴愣了愣,喃喃道:“是啊,我早就死了,三千年前就已經……”
蚋兀蟲王見趙瀾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趕忙補道:“哎哎,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我不也還活蹦亂跳的嘛。”
趙瀾伸手按着伍晴的脈門,冰涼的死氣立即有若實質般向他蔓延過去,伍晴本人都有些控制不住。
“天穴訣還在運轉?”趙瀾問道。
“對啊,雖然力量完全變了,但功法好像不受影響的樣子。”伍晴下意識回答了一聲,仍然困惑於他現在究竟是死是活的問題。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趙瀾又問。
伍晴黯然地道:“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斷斷續續的。因爲這場災禍完全是由我的衝動遭致的,我若是當年忍一忍,也許就不會……”
趙瀾打斷道:“忍又有何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除非整個天穴宗變成他們的附庸,否則兩大靈族怎麼可能罷手?”
伍晴苦笑了一下:“不必安慰我了,終究是我的責任……我眼睜睜看着李長老和齊長老死在了我面前,連屍體都沒有留下,而我這個宗主卻弱小得不堪一擊,他們把我禁錮在一層光幕裡,讓我繼續看着同門一個又一個地死去……”
伍晴的聲音逐漸冷凝成冰,因爲那段不願觸及的記憶再次血淋淋地在他面前被撕開,讓他心如刀絞,痛入骨髓。
他沉默了兩秒,徑直跳過了那場慘烈的戰爭:“最後我拼盡全力衝出光幕,殺了很多很多人,然後拖着瀕死的身軀跳入了天穴,而兩大靈族的人就在後面緊追不捨。”
“死氣浸染了我全身上下,我用我最後的意識將天穴訣逆向運轉,然後一身玄力就在極短的時間爆發出去,想要和他們同歸於盡。”
“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當我醒來,就到了現在。”伍晴怔怔地出着神。
“正向爲生,反向爲死?天穴訣是可以轉化生死,但在此之前,除了始祖前輩,沒人能做到,難道大師兄……”趙瀾若有所思。
“不,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僅僅只是簡單地反轉功訣,只會徹底讓自己陷入死境。”趙瀾又搖了搖頭。
玉凌突然開口:“趙宗主,你還記不記得茶茗說,天穴始祖無處不在?”
趙瀾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玉凌緩緩道:“這種狀態……很像是化道,非生非死。也許,天穴始祖冥冥中護佑着伍前輩也說不準。”
“始祖已經化道了嗎?”趙瀾沉默了少頃,“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不朽之境,何其難哉,古往今來多少風流人物、英雄豪傑,都倒在了黎明前夕的黑暗。
化道,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也許這便是衆生最後的歸宿吧。
“這次雖然沒有找到天穴始祖,但找到了伍前輩也很好了。只是想要逆向回到陽界,恐怕不太容易。”玉凌道。
“我怎麼覺着並不難呢?”伍晴想了想,踏出一步,右掌按在了那道無形的界線上。
頃刻間陰陽逆亂,幽冥河水仿若被什麼力量牽引着,浩浩蕩蕩地鋪卷而來,那滔天之浪轟然沖刷在陰與陽的屏障上,玉凌只覺腦海中嗡地一聲,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時間不多,快走!”伍晴拽上他,在瘋狂奔涌的幽冥河中如閒庭信步般一掠而過,蚋兀蟲王也趕緊甩尾捲住玉凌的袖子,而他的小弟們更是一個套一個,在河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片黑色的飄帶。
“你們要走了嗎?”
一道白影從河水中冒出個頭,正是不知道跑去哪裡的茶茗。
“對,我們要回陽界,你可以留在幽冥。”趙瀾抽空應了一聲。
“一起好不好?主人讓我跟着你們。”茶茗飄了過來。
“你能聽到始祖在說什麼?”趙瀾一怔。
“主人沒有說話,我感覺到的。”茶茗道。
“那怨靈族怎麼辦?”玉凌感覺這羣人真慘,好不容易找了個王,轉眼就要哭暈在幽冥了。
“那,我去叫他們。”茶茗想了想。
玉凌一想到怨靈族那密密麻麻的人數,再看看蚋兀蟲王的衆多小弟,這場面,不知道的還以爲幽冥要入侵陽界了呢。
但很神奇的是,原本不可逾越的壁障居然就這麼輕輕鬆鬆被沖垮了,也許天穴始祖真的在保護着他們?
“始祖,請你放心,天穴宗終有一日將重現於世,決不辜負您的一番心血。”趙瀾轉身,向那無盡的黑暗深處行了一禮,堅定地說道。
幽冥河水溫和地在他身邊涌流着,化作一股柔勁,將衆人推出了幽冥。
再睜眼時,已是迴歸了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