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冢,顧名思義,乃是埋葬諸多劍客生前佩劍之地。
在這裡,只有失去主人的劍,故而殺氣沉沉,滿是瘡痍破敗。
“驚鴻”會顫抖便是因爲如此,它感受到無數柄寶劍沉埋於此的不甘之心,所以纔會害怕。因爲它曾經被辛計然葬在東海之中,此時此刻它在害怕,自己是否有一天也會淪落至此。
任憑雨雪風霜完全掩蓋了曾經的鋒芒。
與“驚鴻”不同,沈不換的顫抖只在最初是因爲恐懼,隨後變成了一種深深的悲傷。
手腕上的“墨天祿”也隨之微微泛起白光,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突破重重黑色的束縛。
沈不換皺起眉頭,將目光放在了左手邊最近處的那柄劍。
那是一柄生鏽多年的劍,如今似乎更像是一把鐵杵,看起來與劍毫無共同之處。但是就是這柄劍,在方纔爲沈不換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普通的劍客,他是個一品武夫,死於仇家之手。而這柄劍,在陪伴他三十多個年頭之後,埋葬在此處,從此生鏽蒙塵。
沈不換喃喃道:“你的名字是,凌霜?”
寶劍輕鳴,似是回答。
下一刻,沈不換輕輕向前邁了一步,同時身上所受刀割之痛更深,但他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因爲,更痛的感受,來自於那些曾經肆意江湖但如今沉寂劍冢的寶劍。
人不願有夕陽西下的那天,寶劍亦是如此,它們也想從一而終,它們也想叱吒風雲。
這一次,出現在沈不換眼前的寶劍有些不同,只有半截。
沈不換問道:“你怎會只有一半,另外半截劍身呢?”
那柄劍左右輕搖,颳起嗚嗚風聲,好似哭泣。
沈不換看着它的狼狽模樣,就連僅剩的劍身之上也遍佈傷痕,眼前彷彿突然出現了又一段故事。
故事裡,有個男人懷中抱着一個嬰兒與數不盡的敵人刀劍相向。他殺了許多人,以至於寶劍都捲了刃。後來,有一個人偷襲嬰兒,男子慌忙之下用劍阻擋,結果劍斷了,人也在下一刻被刀劍斬成了數段。
“你的主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寶劍嗚咽低鳴,沈不換再進一步。
劍冢之外,王神來和劍邪對墓中異響也是有所覺察,不禁面露異色。
“有劍在哭,這是爲何?”劍邪喃喃自語道,劍冢創立這麼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據說當年獨孤在劍冢之中出生,那時天下劍爲之欣喜若狂。
後來越女也入了劍冢,引得羣劍歡喜。
而如今,卻是隱隱有了萬劍同悲的跡象。
王神來緊蹙着眉,突然回想起了沈不換曾經講述過有關自己的故事,隨後坦然笑道:“我還是小瞧他了。”
日頭西下,光線漸漸隱去。
蹊蹺的是,劍冢中的霧氣白日裡可以遮擋光線,到了夜晚卻也可以自生光亮,構成了一片霧濛濛的仙境。
沈不換抱着“驚鴻”,時不時還用手安撫兩下。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了一百步。
也已經聽了一百把劍的心聲。
那些劍在夜晚中伴着霧氣發出點點光亮,彷彿天上的繁星。
這時沈不換突然發現,原來每一把劍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有着自
己的故事,當有人聆聽時便會點亮。
可是此時此刻的他尚且不知,自己便是那個點亮繁星的人。
人心莫測,劍意同樣如此。
就在沈不換又走了一步之後,終於遇見了一柄與衆不同的劍。
這把劍全身浴血,即便是葬在劍冢許多年仍舊如此,由此可見它之前殺了多少的人。
這把劍沒有心事,它只想飲血,所以見到沈不換的那一刻便刺了過來。
行如疾風,動若雷霆,這柄血劍生前的主人恐怕是個頂尖一品高手。
而如今沈不換沒了修爲,就連抵抗劍冢之中的寒風都是勉強,更甭提抵擋這把寶劍的攻擊。
關鍵時刻,一幅畫卷從背後竹筐飛出,展開,露出一柄雪白小劍。
名爲“無暇”。
最後,“無暇”與那把血劍同歸於盡,而畫卷也化作灰塵飛飛揚揚,不知所蹤。
劍冢之外,王神來心神一動,說道:“還剩六柄。”
身旁的劍邪看了王神來一眼,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何意思,於是問道:“六柄?”
“此次出行,我讓他帶了八柄劍,白日裡的‘劍坪’你已經見過,方纔他又用了一柄‘無暇’。”
劍邪一聽心神大震,說道:“難道他與人動了手?”
王神來呵呵一笑,說道:“那小子心xing純良,就算動手,也必然是你劍冢不對。”
劍邪無言以對。
走着走着,漸漸天亮了。
而沈不換也變得衣衫襤褸,背上竹筐之中只剩四個卷軸,腳上的鞋子更是磨得露出了大腳趾。
此時此刻,他正彎腰爲一柄傷痕累累的寶劍裹上一層劍鞘。說是劍鞘,其實也只不過是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罷了。
待到纏好之時,寶劍忽的飛起,然後重新刺入泥土之中,挺得筆直。
走了兩步,他又遇到了一柄已經碎裂成片狀的寶劍。
“怎會碎了?”
沈不換一邊疑惑着,一邊蹲下身子,開始拼起了這柄劍的身體。
就在這時,身旁濃霧之中竟然悄無聲息的走出了一個人。
這人生的不算俊朗,但面容剛毅,彷彿鐵鑄的一般。
他看了看腳下的碎片,又看了看彎腰拼劍的沈不易,開口說道:“你在做什麼?”
沈不換擡起頭,心想這個人應該就是劍邪口中的楊劍初,解釋道:“我看這柄劍碎的有些蹊蹺,所以想把它拼好。”
“不用拼了,它阻了我的路,所以我便一掌拍碎了它。”說罷,楊劍初繼續向濃霧深處走去,一邊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竟可以走到劍冢深處,但是你若要與我搶奪獨孤墓中的寶劍,就休怪我下手無情了。”
轉眼間,楊劍初便被大霧吞噬,不見蹤影。沈不換低頭看着他離去的方向,發現腳印極深,上面還偶有血跡。
看樣子他在劍冢之中走的也極爲艱難。
過了許久,沈不換終於拼好了手中的劍,可惜不能讓它站立起來,只能躺在地上。
它掙扎着動了兩下,隨後便老老實實的躺在地上,然後又爲沈不換“講”了一個故事。
原來這柄劍,是楊劍初的佩劍!
楊劍初越往劍冢深處走,便越艱難,於是他放棄了懷中的劍,選擇去劍冢深處選
擇另一柄心儀寶劍。
“唉。”沈不換輕嘆着站起身來,心中一片蒼涼。
這一路他已經被勁風吹得頭昏腦漲,身上更是處處可見血痕。可是更加寒冷的地方,乃是他的心。
聽了一路的故事,他的心越來越涼。
不僅如此,似乎護衛心臟之處的道鼎也隨之復又有了重生跡象,而且沈不換每走一步,嶄新道鼎便會變得凝實一分。
不知不覺中,沈不換隱隱有所覺察,曾經失去的東西正在失而復得,而且變得有所不同。
故而他才能在劍冢這等絕處堅持一天一夜。
與此同時,京城無情閣。
硃紅大堂之中,薛芊芊一襲紅衣,跪倒在地。
在她面前則有一面容粗獷男子,面露怒容,罵道:“我教你無情刀,你卻跟我說你有了心上人?竟然還是王神來的弟子!”
薛芊芊眼睛微紅,堅毅答道:“是,女兒有了心上人,名叫沈不換。”
“這些天來你跟我念叨這個名字已有上千遍,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去殺了那個小子!”
“女兒說過,您若是殺了他,女兒即刻自盡。”
頭髮已是花白的薛忘川聞言大怒,伸手一掌便拍斷了堂中木桌。
過了片刻,他終於冷靜下來,忽然笑道:“既然你想成親了,那倒也是好事,不過你的婚事也要由我來安排。”
薛芊芊聞言心中一動,擡頭說道:“您答應了?”
“就在前些日子,白溪山把他的徒弟託付給我,要向我拜師學刀。不過薛家刀從不外傳,我正發愁要不要教他一些真本領。”薛忘川越說臉色越寒,“正好讓你二人成親,我便教他刀法!”
薛芊芊臉色忽的慘白,低聲問道:“您當真要如此?”
“沒錯。”
說罷,薛忘川拍了拍手,便有一個相貌堂堂,身穿練功服,手握寶刀的男子走進了大堂。
正是拜師王神來遭拒的狀元郎,方浩然!
他看了薛芊芊一眼,笑道:“好久不見,薛姑娘。”
薛芊芊一見到那個心懷不軌之人,頓時雙眼隱隱覆上一層赤紅之色,擡頭看向薛忘川,一字一句說道:“究竟要如何才能成全我和不換?”
薛忘川冷聲說道:“殺了我,或者殺了王神來。”
薛芊芊悽慘一笑。
紅衣翩翩的女子忽然起身,彎腰拍了拍膝蓋,然後伸出素手,凌空一握。
突然整座京城之上傳來一聲巨響!
“忘情,不是無情。忘情,只因太過有情。”薛芊芊反覆唸叨着這句話,突然無情閣中的所有鐵刀全部向着大堂飛來。
每飛過來一柄刀,她便握在手裡感受一番,然後隨手扔在地上。
試了許久,薛芊芊最後選了一柄斷刀。
她說:“女兒走了,去殺王神來,若是沒命回來,還望父親保重。”
薛忘川看着女兒離去的紅色身影,雙手突然握緊,青筋爆出。
他說:“走便走了,爲何拿的刀卻是那一柄?”
刀聖怒而跺腳,整座京城都隨之晃動。
穩坐紫禁城頭的藏匹夫突然將手中關刀一震,這纔將紫禁城的震動平息。
老匹夫捋了捋鬍子,嘆道:“這人入了造化天,脾氣倒也長了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