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回魂夜。
十一點五十分。
夜風凜冽。四下無聲。月光被大團的烏雲遮蓋住,城市的繁華被深沉的夜色拉入無盡的深淵裡。陰風在荒蕪中聚集,黑暗中盛開着大朵大朵的孤獨。
一隻黑貓在角落裡拉長哀怨的嚎叫。
陰森森的走廊上,一團冥火照亮怨恨的臉。張太太蹲在火盆邊,火盆裡不斷放進去的紙錢竄起幽綠的火光。整個樓道瀰漫着越來越重的灰燼。充滿怨氣的碎碎念詞漠然地穿越森嚴的空間。
“兒呀,回來喲。找殺死你的人報仇噢!牛頭馬面哦,請指給他回家的路。”
如泣如訴的聲音,延伸成無限的長線,牽引着哪裡的魂,慢慢地歸來。
死寂的舊樓,在深濃而寒氣逼人的夜色中,宛如一副肅穆的棺材。棺材慢慢地裂開。一隻手從棺材裡伸了出來,指向歸家的路。
一陣陰風捲着糜爛的氣息從入口處迅速地吹過,值班室的管理員好奇地探出頭,看到無人的電梯門自動地緩慢地打開,像迎接到了什麼人,又緩慢地合上。
管理員低聲罵道:“這老電梯,總是出毛病。”他又把頭縮回去,在這個悽清的夜晚懶散地守衛着這棟不設防的舊樓。
電梯的紅色數字一格格跳動着,宛如一顆有力量的心臟。
電梯停在六樓。暗啞的開門聲,正在走廊上燒紙錢的張太太擡起頭望過來。
沒有人走出來。電梯門啞然地關上。
陰涼的地方,逐漸漫溢出來的溼氣慢慢籠罩了整個空間。似煙如霧的空氣在地面上緩緩流動,淹沒了火盆,淹沒了穿着拖鞋的腳。張太太站了起來,她張開懷抱,流着淚,哽咽着說:“兒呀,是你回來了吧。快讓媽媽抱抱。”
一抹黃色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向她慢慢走過來。那抹身影走得很慢,好象拖着沉重的腳鐐,逆光中它的輪廓僵硬得如一具屍體。它走動的聲音很生澀,是塑料特有的摩擦聲。
“寶貝,是你嗎?”
張太太激動地朝那抹身影呼喚,回答她的是小孩嘻嘻的笑聲,陰冷得連空氣也顫抖起來。
那抹身影突然停了下來,拍起手中的皮球,有個聲音在歡快地唱起兒謠:“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燒包。贏左吾食香口膠,要食豆沙包。”
張太太有點失望。這不是她兒子的聲音。這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這麼晚了,這小女孩還在玩什麼?
她懶得理那孩子,又蹲下去繼續燒紙錢,然後是紙紮的玩具,房子等等。她要寶貝兒子在陰間也要過得好好的。
2??還有,她不會讓兒子白白枉死!姓遊的殺了她的兒子!她要那家人血債血還!
張太太咬牙切齒地想,臉上憔悴的肥肉激動地抽搐起來,心中體驗着那種大仇得報的快感,熱血逼紅了她的眼睛。
她聽到走廊那邊的孩子一邊拍着皮球,一邊問道:“一起玩,好嗎?”
她不理它。當所有的東西都在火盆裡燒成灰燼後,張太太轉身走回客廳。進門之前,她瞥了一眼走廊,那個穿着黃色外套的小女孩不知何時消失了。
但走廊上還回蕩着那種嘭嗵嘭嗵的皮球聲。
張太太關上了門。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渙散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視地板,突然,她看到了什麼,猛地直起身子。
萎靡的燈光照射下,只見地板上有一行溼漉漉的腳印,從門口徑直地走到電視機前才消失。張太太立刻環顧起四周,緊捂住激動狂跳的胸口。這是一雙小孩的足印。沒錯的,是她的寶貝兒子回家了。
頭頂緩緩轉動的吊扇打下來悲悽的風。
“兒呀,是你嗎?是你嗎?應應媽媽呀!媽媽等得你好苦!”
張太太着急地叫喚起來。空曠的房間裡,母親對兒子的召喚久久迴盪。
像是迴應她的呼喚似的,驀地,電視機啪地啓動了。
張太太緊緊注視着電視畫面。
畫面裡出現了一羣小孩,他們肩搭着肩,開心地玩火車遊戲。
轟隆轟隆,小孩子們模仿着火車的聲音,一個跟着一個。
都是些很可愛的孩子。張太太想起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不禁流下兩滴濁黃的眼淚,內心的悲愴,一小段一小段,刺痛着她。
誒?那個孩子好象……
張太太還沒看得清楚,畫面一閃而過,結束的廣告語顯示在屏幕上。她頓時失望地頹坐在地上。然而,她的心情馬上又興奮起來。
因爲電視機又重複了同一個廣告。
樹林裡,一隊玩火車遊戲的小孩子。
轟隆!轟隆!
就跟火車慢駛似的,廣告畫面竟也慢格地播放起來。張太太只覺得心裡發緊,胸腔內傳出激烈的脈搏跳動聲。她激動把臉貼近泛着熒光的電視屏幕,眼睛一眨也不眨,打量着畫面上一個接一個慢慢飄蕩過去的笑臉。
然後,她緊張的臉頰遽然迸出一個笑容。
是兒子!她剛纔果然沒看錯,她的兒子就在這羣小孩當中!張太太頓時淚水縱橫,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摩着電視屏幕,微弱的電流輻射在手指上,像一幕保護牆,分離着陰陽相隔的母子。
電視機畫面走得3很慢,張太太瞳孔中的小胖,正快活地搭着前面的肩膀。突然,小胖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盯緊張太太。他的臉部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灰白的眼睛裡充滿慘死的冤屈,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想要說什麼似的,即使張太太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大,還是沒能聽到小胖的哭訴。
兒啊!我的寶貝啊!有什麼冤屈你講給媽媽聽哦!
張太太抱着電視機,悲痛地哀號起來。電視裡的兒子那麼痛苦的表情,如同鋒利的手術刀劃破胸腔,取出她的心臟。她忽然有種狂熱的衝動,抱着電視機瘋狂地舉起來。她要把電視機摔破!
這樣,兒子被囚的魂魄就會從裡面釋放出來!
但她隨即想到,如果電視機摔破了,反而會使兒子的魂魄灰飛煙滅呢?
張太太最終不敢做什麼事情來破壞她與兒子難得的重逢。
電視畫面繼續播放下一格。
小胖的畫面過去了。張太太頹然地坐了下去,地板承受着她肥贅的臀部。血液從身體裡流失光似的,她臉色蒼白。但在內心的荒原裡,依然有一豆燈火照明瞭無邊的黑暗。
她期待着,兒子會再度出現。
張太太眯緊了眼睛,目光緊緊攫住電視機畫面的每一次微弱的晃動。被黑夜封閉的房間裡,幽森的危險的氣息將這裡模糊不清的燈光抹得猶如浩淼城市中的孤島,遙遠的荒蕪。
悶熱的夏夜在南方潮溼的氣候中破裂,一條一條紋路地綻開。
突然,張太太的眼睛突兀地瞪大,呼吸驟然停頓,一個寒戰穿越了她的全身。
電視機裡,本來跟在小胖後面的孩子,隊伍最後的孩子,穿着黃色雨衣的孩子,光着腳的孩子,突然把手從小胖的肩膀上抽開,停了下來。
而其他小朋友則像緩慢駛離的火車離開了畫面。
樹林裡只剩下那個小孩。
雖然看得出電視裡的天氣是晴朗的,但它身上的雨衣卻不斷地滴下水珠,它就像剛剛從河裡浮上來一樣。詭異的氣息一波波地從它身上散發出來。這種氣息源源不斷地從電視機裡滲出,逐漸瀰漫了整個房間。
張太太只覺心驚肉跳,乾渴的口腔產生一股嗆人的生澀之味,她屏住呼吸努力擦掉恐懼,然而,心中的驚恐卻被催化得更加茂盛,沿着血管神經瞬間走遍了每一個角落。
黃色雨衣的小孩邁出小腳,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走路的姿勢像一具行屍走肉,張太太覺得它是要從電視機裡爬出來,像多年前一部恐怖電影《午夜兇鈴》裡的女鬼貞子。同樣的看不清的臉孔。雖然沒有貞子那種黑長的頭髮,但它頭上4套着雨衣的帽子。
它的臉像一團烏雲躲在帽子的陰影裡。陰影中遺漏出幾聲隱約的詭笑。
張太太嚇得趕緊從電視機前離開,她感到害怕和無助。就跟發現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時,同樣被深深的孤獨感包裹住了。整個世界遺棄了她。她站在客廳裡,茫然而不知所措。
這個時候,房間裡的所有電器像被賦予了生命,居然自動開啓起來。電飯煲,微波爐,榨汁機……幾千幾萬伏的電流鞭擊着它們的身體,連天花板的吊扇也瘋狂地轉動起來。
房間裡颳起了大風,張太太的頭髮被吹得很亂,她驚恐不安地看向電視機。
那個穿黃色雨衣的孩子走得很近了,身影幾乎佔滿了整版畫面。
它緩緩地伸出雙手,像掐住了她的脖子似的。張太太拼命地用指甲颳着脖子,要把那雙無形的手拉開,這一切都顯得無濟於事。她感到幾乎窒息了,意識也漸漸模糊。
然後,她朦朧地聽到嘣的一聲。是什麼斷了。風砸了下來。更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