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強建設是一家老牌的建設公司,從新北市的小公寓發跡,直到近幾年,仗着大老闆尹大強的良好人脈,開始往臺北市發展,一連完成幾個小豪宅的建案,銷售成績亮眼,逐漸在建築界站穩腳步。
尹大強有三個兒子,他替他們選定妻子,並且藉由兒媳婦的家世來進行政策聯姻,互利互惠。
長子在八年前娶了鋼鐵工程公司董事的大女兒,二兒子五年前跟某立法委員的獨生女結婚;現在,尹大強爲小兒子選的對象則是某銀行高層董事的掌上明珠,結婚後想必可以在資金運用上無往不利。
尹大強不擔心小兒子尹尚禮會不聽他的話,相反的,尹尚禮向來是最聽話的那一個,因爲他的生母是尹大強在外面養的小老婆,直到尹尚禮八歲時,因爲母親意外過世才被尹大強帶回家來。
向來懂得低調的尹尚禮,認爲在這樣的家庭裡,元配所生的大哥與二哥才該是最出色的,他只要乖乖聽父親的安排,少言少意見就好了。
現在他在公司裡擔任開發部經理,比起分別身爲副總裁與總經理的兩個哥哥身分雖然低得多,但這職稱對低調的他來說恰恰好。
七月的某個早上,天氣非常炎熱,太陽已經露臉,尹尚禮在上班前先繞到某塊公司預定想買下的地。
之前他已經跟着團隊來勘查過幾次,而下午的會議將會討論是否要買下這塊地,因此工作認真的他纔會在上班前繞過來再看一次,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想法可以提供意見。
這塊約有一千五百坪的地位於新北市北二高交流道附近,由地主自售,賣了七、八個月還沒賣出,主因是旁邊有一小角是國有財產局的地,地主經過申請終於把地買下來,尹強建設也是看中這塊地變得方正漂亮才考慮要買下。
尹尚禮先開車在附近繞了一下,這裡生活機能不算好,便利商店在將近一公里以外,他以指敲了敲方向盤,將車開到那塊地旁邊停下,下了車。
不遠處有陣吵鬧聲,他沒空理會,只是眯起深邃的眼睛專心看着周圍環境,但那陣吵鬧卻再次傳到他的耳裡,他終於轉頭望過去,不帶興趣地看了幾眼。
距離約一百五十公尺遠的地方,那裡圍着一羣人,旁邊停着一輛政府的工程車,隱隱約約聽見叫喊聲,尹尚禮猜測可能有什麼糾紛,想了一下,便舉步走了過去,畢竟若附近有什麼產權問題或地緣官司糾紛,可能連帶會影響這塊地的價值,他決定過去瞧一瞧。
走近後,除了人們的叫喊聲,還有響徹天際的電鋸聲,他看見一棵依着圍牆而長的矮樹,樹幹又粗又胖,有名工作人員拿着電鋸用力地鋸着樹幹,然後,他看見了一名女子。
他很難不注意到她,因爲在場的人裡,只有她紅了眼睛。
一頭長直髮柔順的綁在身後,墜在耳邊微亂的髮絲,爲她的激動神情添加了一絲戲劇性。
她的皮膚很白,大大的眼睛正醞着熱淚,直到矮樹被鋸下,人們散去,紅着眼眶的她依然站在原地,而尹尚禮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也呆站這裡看着她好一陣子。
撲面的熱風在皮膚上掀起溫度,女子站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眼睛凝望矮樹生長的那道牆面,他凝視着她的側臉,遲遲移不開腳步。
已經站在這裡二十分鐘了吧?下午有會議要開,該回辦公室準備資料了。
他終於還是準備轉身離去,此時女子卻轉過臉來,一臉疑惑的望着他幾秒,忽然開口:“你也捨不得嗎?”
尹尚禮一愣,沒回話,她又徑自繼續說話,滿臉的悵然若失。“我記得我小時候這棵樹就在了,現在被砍掉讓人很難過。”有人檢舉這樹擋到了路,直到昨天她才知道樹將被砍。
“所以你就哭了?”他語氣裡有點笑意。
尹尚禮第一次聽見這樣天真的話語,因爲樹被砍掉所以很難過,他可以理解,但是難過到哭,他就很難理解了……看她年紀也有二十五了吧?還這麼天真?
她聽出他的取笑,臉色一凜。“你覺得很好笑嗎?”
他聳聳肩。“有一點。”
她的臉色更沉了,甚至譴責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望着她的纖細背影,明知是自己惹她不快,他仍然開口喊住了她。“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防備地環着胸,儼然一副要打架的樣子,櫻紅色的脣瓣抿成一直線,晶亮的大眼睛染着不悅。
“你剛說小時候那棵樹就在了,表示你住在這裡很久嘍?”
“那又怎樣?”
“覺得這裡怎樣?”
“什麼怎樣?”她聽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從西裝口袋拿出名片走過去遞給她,在她低首凝看上面名銜的時候,說明道:“我們公司考慮要買下前面那塊地,但除了專業上的評估外,調查附近老鄰居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你是否可以跟我談談住在這一區的感覺,或是有沒有聽說關於那塊地的事情?”
有些傳說是得靠附近居民才能探知的,就像之前買下的另一塊地,還沒開工之前就傳說那塊地旁邊原本有條臭水溝,曾經發生過鬥毆命案,屍體墜入溝裡……也因這樣的事情,讓那塊地一直遲遲沒開工。
孫語凝視那張名片,抿了抿脣,沒辦法對眼前這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有任何好感。
他剛剛的取笑太世故了。在她的想法中,爲了一棵樹被砍而哭泣,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或許有人會覺得太過激動,但也不到嗤之以鼻被取笑的地步,這個男人太糟糕了,她下意識的很不喜歡。
禮貌上她遞迴他的名片,表明不想與他有所接觸,掀脣淡道:“這裡很好,我不知道你想探問什麼。”
她再度轉身離去,這次,尹尚禮沒有留她,他只是摸了摸手中被退回的名片,心中也有一股悵然若失。
每天在公司,他得把自己僞裝成一個低調守本分的人,不可以太出風頭,也不可以太張揚,久而久之,他連要笑要生氣都得壓抑,剛剛調侃她哭泣,卻是難得的顯露本性,或許是她太過真誠的眼淚,讓他跟着忘記戴上面具……
但也真好笑,他竟然還會想問她問題,是哪來的自信以爲她會乖乖答出他需要的信息啊?
手中的名片彷佛飄上一股花香,他微愣,也望向原本矮樹生長的牆面,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尹尚禮很快便忘了早上那股特殊的感覺,無論是那個他遇見的陌生女人,或是那張被她退回來的名片,更或者是腦中閃過好幾次的那棵被砍去的樹。
他到公司後,很快進入工作狀況,審閱桌面的公文,下了幾道指示,然後看了看下午開會的數據後,吃過秘書爲他訂的排骨便當,接着開了一整個下午的會。
會議一直到傍晚五點半才結束,散會時,還跟幾個主管寒暄一陣,再重新回到大家都已經下班的開發部辦公室,回了幾封mail,才離開辦公室。
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他肚子不餓,於是開着車在街上繞了一下,瞥見路邊有家咖啡店,難得的擁有路邊露天座位,他只考慮了幾秒就停下車子,順手抄起副駕駛座上的筆記型計算機,進入了咖啡店。
不想吃東西,乾脆喝杯咖啡,在這露天座位完成計算機裡未完成的工作吧。
點好慣喝的曼特寧,他坐到座位上,打開計算機的同時,注意到隔壁是家花店,色彩豐富的花朵透過櫥窗映入他眼裡,他勾起脣,微笑了。
這裡挺不錯的嘛,有露天咖啡座,還有美麗花景,或許會成爲他的口袋名單之一也不一定……
晚上八點鐘,孫語忙完手邊的工作。
二十八歲的她擁有一家自己的花店,她從求學時期就開始半工半讀,硬是兼了好幾份工作,除了支付學費外,還要貼補家用,但從小與母親相依爲命的她,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
高中畢業後,喜歡花花草草的她找了一家花店上班,跟着老闆娘學到了照顧花朵以及包裝花束的技巧,後來也在老闆娘的鼓勵下,產生了創業的念頭。
一年前,她利用辛苦存下的部分基金以及跟銀行貸款,開了這家花店,這讓她感到滿足,每天開店看着心愛的花花草草,將它們照料得美麗迷人,再細心的將它們包裝成花束販賣出去,這工作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七夕的情人花束預購活動即將開跑,她特別繪製了海報,準備張貼在店門口,拿起海報,在圍裙口袋裡塞進剪刀跟透明膠帶,她走出了店門,站在門口尋找張貼的位置。
她掙扎着該貼在櫥窗上,還是貼在玻璃門上?想了幾秒鐘後,她決定貼在門上好了,因爲櫥窗可以讓客人看見裡面美麗的花朵,她不想搶去花的風采。
但一個人貼海報還是有點手忙腳亂的,左上角固定好,右邊卻不聽話了,膠帶又黏得不夠平整,她張大手,左調調右壓壓,好似貼張海報是多大工程一樣,也好像貼海報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旁邊咖啡店的露天咖啡座上,尹尚禮將一切看入眼裡,看她的海報歪斜翹起的,貼半天還貼不好,他大發慈悲的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大手一壓,啪地將海報左、右上角固定在玻璃面上。
孫語被嚇到,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將她困在玻璃門與他厚實胸膛之間,她似乎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淡淡香味像輕透的海洋,是那樣毫無污染的澈淨,那樣的自然悠哉……
她轉過臉,對上他的眼睛,愣住了。
“還不快貼?”他揚眉,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很蠢。
她“喔”一聲,拿剪刀剪了膠帶,踮高腳尖,往右上角一貼——糟糕,貼上他的手指,她尷尬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脣,正要說不好意思,他卻先搶白。
“真笨。”
孫語瞠大眼,不敢相信這男人竟然罵她笨?!
“連個海報也貼不好。”他訕笑。
她狠瞪他一眼,剪膠帶的速度更快,啪啪啪地貼貼貼,很好,完成!
海報固定得完美一百分,她彎身穿過他猶然貼在玻璃門上的兩隻手,站離他身後一步,忍不住笑了。
他的兩隻大手被貼上無數膠帶,尷尬地黏在海報上,而他整個人就呈站立的趴姿,一身的西裝筆挺,讓他看起來更好笑。
尹尚禮有絲無奈地看着滿手的膠帶,聽見身後的笑聲,心口怎麼也生不起氣來,他小心翼翼的挪動手指,很有良心的不扯動她的海報,就怕自己一用力,海報就被撕破。
看見他小心翼翼的舉動,孫語恍然明白他的細心,她有絲歉意地走過去,纖手幫他撕去手上膠帶,放他自由。
那瞬間的靠近,讓尹尚禮的眼睛很突然地盈上撼動。
她專注爲他撕去膠帶的眸色,讓他有一種在這瞬間是她專注的全世界的感覺,這很難形容,對他來說,一直習慣低調的存在的他,卻在這瞬間成爲她的全世界,他感到有點不自在,尤其她的眸色是這樣的純淨。
“我不會跟你道歉的,是你先取笑我。”她手上撕着膠帶,嘴上絲毫不軟化。
“我哪有取笑你?”他佯裝不知道。
她更氣了。“早上啊!還有剛剛。”
“我取笑你什麼?”他明知故問。
“早上你覺得我很好笑,爲了一棵樹而哭泣,剛剛你笑我連張海報也貼不好,還說我笨。”她記得可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