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嘴不饒人,秦海與寧中英相比,堪稱是小巫見大巫。寧中英那張嘴,是經過無數次的運動磨礪出來的,各種典故、俏皮話、無厘頭調侃等等幾乎是張嘴就來,幾句話就能夠把人噎到牆角上去。
韋寶林在給寧中英當下屬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寧中英的毒舌,就算他曾在安河大學中文系號稱四大才子中的老九,他也不敢與寧中英鬥嘴皮子。
“老廠長,話是這樣說,術業有專攻。可是農機市場已經不如過去那樣景氣了,咱們青鋒廠如果死抱着農機這個業務不放,最終必然是被市場淘汰,到那時候後悔就晚了。”韋寶林解釋道。
寧中英道:“農機市場什麼時候都不會不景氣,關鍵是有沒有適合市場的產品。洗衣機的確是一個好產品,但我們沒有生產洗衣機的經驗,我們的工人都是做農機出身的,一旦轉產洗衣機,多出來的技術工人,你怎麼解決?還有青鋒廠原來的設備,你準備如何處置?”
寧中英是憑着自己的認識在說話,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韋寶林敏銳地抓住了寧中英話裡的一個信息,反問道:“老廠長,你也認爲洗衣機是個好產品?”
韋寶林到寧中英家裡來,是爲了求證秦海關於洗衣機沒有市場的言論是否出自於寧中英的授意,在他看來,廠子裡能夠指使秦海去破壞決策的人,也只有寧中英一個了。可是,從寧中英剛纔那句話中,卻聽不出寧中英對於洗衣機市場的悲觀,相反,寧中英似乎還是挺看好洗衣機市場的。
難道秦海的言論,不是從寧中英這裡出來的?
寧中英不知道這中間的種種貓膩,更沒想到韋寶林會懷疑到自己的頭上來。聽到韋寶林的問話,他點點頭道:“老宋這段時間也正想買個洗衣機,她說市場上洗衣機非常緊俏,生產洗衣機的確是一個有利可圖的業務。”
寧中英說的老宋,是指他的夫人宋玉蘭,是縣裡衛生局的一個幹部。因爲寧中英的家就在青鋒廠的家屬區,大家成天低頭不見擡頭見,所以韋寶林與宋玉蘭也是非常熟悉的。
“可是,現在廠裡有一種傳言,說洗衣機市場上的緊俏只是暫時現象,過不了多久,市場就會飽和,然後洗衣機就銷售不動了,所以青鋒廠不應當轉產洗衣機。老廠長,你覺得這個觀點有參考價值嗎?”韋寶林再次試探道。
寧中英愣了一下,隨即反問道:“這個傳言是誰最先說的,有根據嗎?”
“瞭解過了,是一個叫秦海的小年輕,是農機技校畢業分配到廠裡來工作的,剛報到不到五天。他的根據是說,現在全國各地都在建洗衣機廠,我們青鋒廠這個時候搞洗衣機,已經來不及了。”韋寶林一邊說着,一邊偷眼觀察着寧中英的臉色,看他在聽到秦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沒有一點異樣。
“秦海?沒聽說過。”寧中英搖了搖頭,“他說的情況是否屬實呢,你們有沒有去查證過?現在全國有多少個地方在搞洗衣機,這個問題的確是需要問清楚的。”
“我們正在瞭解。”韋寶林答道。
在他的心裡,涌上來一絲冷笑,寧老頭啊寧老頭,你可太會演戲了。可是,百密一疏,你也有演砸的時候。你如果說你認識秦海,但不知道秦海說過什麼,我或許還會被你的鎮定所迷惑,可是你紅口白牙說自己沒聽說過秦海這個名字,那就是欲蓋彌彰了。
青鋒廠誰不知道,你家大兒子寧默現在天天和秦海摽在一起,只差沒搬鋪蓋卷睡到一起去了,你居然說自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自認爲自己已經掌握了情況的韋寶林不想再呆下去了,寧中英拒絕承認秦海與自己有關係,那他再說什麼也是白搭。從今天晚上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寧中英至少還沒有赤膊上陣,連找個代理人都要遮遮掩掩,這就意味着這個老頭已經認命了,不會衝到前臺來攪事了。
帶着這樣的想法,韋寶林和寧中英又扯了幾句閒話,然後便以要回去監督孩子看書爲由,起身告辭了。寧中英把他送到門口,互相說完再見之後,韋寶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拍拍腦袋說道:“對了,老廠長,小默好像跟那個秦海關係不錯,他們是一個車間的。”
“哦。”寧中英漠然地點點頭,並沒有多餘的話。
送走韋寶林,寧中英關上門,回到客廳。他拿起韋寶林送來的那盒茶葉,看了看上面的產地、標牌等,嘴角露出了一縷微笑。
如果韋寶林臨走時沒有說出最後那句話,寧中英恐怕到現在還矇在鼓裡,不知道韋寶林爲什麼突然要來拜訪自己,而且在自己面前提起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青工秦海。可是有了這最後一句話,韋寶林的所做所爲,就昭然若揭了。
原來秦海是寧默的朋友,或者至少是互相認識吧。秦海在廠裡亂說話,說出來的話對韋寶林不利,韋寶林就懷疑到了自己的頭上,所以纔會跑來試探自己。至於韋寶林的那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在向自己隔空喊話,表示自己對於寧中英與秦海之間的默契是瞭如指掌的,讓寧中英不要搞什麼陰謀詭計。
問題在於,寧中英從一開頭就沒有什麼陰謀詭計,這一切都不過是韋寶林自己的想象而已。韋寶林這個人一向都喜歡耍小聰明,明明智商情商都不夠用,還愛在人前顯擺,這一點,寧中英實在是太瞭解了。
“小靜,小靜!”寧中英向着裡間屋喊道。
裡間屋的門開了,一個身材高挑、梳着馬尾巴長辮、秀麗陽光的女孩子應聲而出,她正是寧默的妹妹、寧中英的小女兒寧靜。
“爸爸,什麼事?”寧靜問道。
“你哥呢?”寧中英問道。
“在外面玩吧?”寧靜答道。
“他這些天跟誰在一起玩,你知道嗎?”寧中英又問道。寧默在家裡見了寧中英就躲,根本不敢多和寧中英說話,所以寧中英要了解寧默的情況,只能向女兒求證。寧中英總共就這兩個孩子,兄妹倆性格迥異,但關係卻是非常親密的。
寧靜搖搖頭道:“沒聽他說,還不是和喻海濤、苗磊他們兩個在一起?”
“他這幾天沒什麼異常嗎?”寧中英問道。
“異常?”寧靜有些詫異,不知道父親爲什麼要這樣問,她稍稍想了片刻,旋即笑了出來:“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哥這幾天還真有點異常。”
“什麼異常?”寧中英追問道。
寧靜走上前,小聲道:“爸,我告訴你,你可別說是我說的。”
無數家庭中子女向父母告密都是這樣一套,把自己兄弟姐妹的事情告訴父母,卻還要叮囑父母不準說是自己說的。其實,這不過就是子女與父母之間的一種遊戲而已,真有什麼不能告訴父母的秘密,他們是不會隨便透露的。
寧靜長得漂亮,性格乖巧,學習成績也不錯,再加上是小女兒,所以在家裡遠比寧默更得父母的寵愛。她與寧默的關係非常好,寧默做什麼事情都不會瞞她,而她則永遠都守不住這些秘密,屢屢要向父母偷偷告狀。
寧默每次因爲寧靜的告狀而捱打或者挨訓之後,都要警告妹妹以後不許再告自己的狀,並且揚言從此之後再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妹妹。不過,他的這種誓言從來都持續不過三天,三天之後,他又賤兮兮地在妹妹面前大談自己的種種**了。
寧中英和宋玉蘭也習慣了這對兒女之間的默契,遇到涉及寧默的事情,都要向寧靜打聽。
“你說吧,你哥這些天又怎麼啦?”寧中英道。
寧靜正色道:“爸,我跟你說,你可千萬要挺住,別嚇得摔跟頭了。我告訴你,我哥昨天回來,說他新認了個老大!”
“老大?什麼意思?”寧中英奇怪道。
寧靜道:“爸,你沒看過港片啊,老大就是那種特別有本事、特別厲害的人,就是就是……相當於我們說的流氓頭子。”
“什麼?他和流氓混到一起去了!”寧中英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他那個兒子他是瞭解的,懶惰、貪嘴、不務正業,但與街上的流氓卻絕對是毫無瓜葛。寧中英揍寧默、訓寧默,但對寧默從來都很放心,相信寧默在道德方面是不會給他丟人的。現在聽說寧默居然認了個什麼“老大”,這可讓寧中英嚇出一身冷汗了。
寧靜格格笑了起來:“爸,我就說你會嚇着了吧?你放心,我問過我哥了,他認的那個老大,可不是真的流氓,而是一個技校畢業,剛到咱們廠工作的工人。聽我哥說,那人可有本事了,說連冷叔叔都不如他有本事。”
“他說的這個人,是叫秦海嗎?”寧中英驚魂稍定,但還是有些不踏實地問道。
“對啊對啊,他說的名字就是秦海!”寧靜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父親,“爸,原來你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