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地披上了新裝,嬌豔的花兒開滿的山野,一季又一季,院牆的宮花寂寞的開了又謝,木惜齋始終都沒有入住過一個嬪妃。

長昌三年,念舊情舊恩的皇帝追封前朝的景夕公主李宣爲後;

長昌五年,江氏世族因爲慫恿學子罷課,火燒學宮聖殿,被削去世襲職位,江家子弟不再享配官餉;

長昌六年,皇帝舊病復發,特宣民間醫師李九濟進宮,成爲了首席御醫。自此,民間江湖醫師受到貴族青睞,醫道昌盛不止;

長昌七年,皇帝在邊境開商榷,從世家手裡收回三榷商權,國家商事始興;

長昌十年,國內安定,戰事止息,學術昌盛,學宮子弟開始以競試在朝爲官,天子門生成爲新寵。

長昌十二年,皇帝前往舊京崇陽拜謁景陵。

這一次,陵安並沒有走上那條熟悉的小徑。

陵山風景不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發現自己原來都沒有都停下腳步看看這沿路的風景。

隨行的侍衛提醒他陵山後面有一條瀑布,正是入秋的季節,溪水中魚兒嬉戲,懸壁上的樹木正是五彩繽紛的時候。

帶着五名侍衛,陵安身着常服在小亭裡閉目養心,瀑布的水流不大,沒有吵雜的聲音,只有潺潺的溪水還有鳥鳴。這些年來,他習慣微服私訪到民間考察民情,不管下多大的決策,他總是要親自傾聽民聲。人生,總有一些愧恨跟遺憾,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慢慢的,他開始放開了。

遙遠的山谷傳來牧童的笛聲,熟悉的曲調,熟悉的詞。

“這是誰家的孩子在唱歌啊?”陵安示意侍衛將牧童帶來。

“能再唱唱你們剛纔唱的小曲嗎?”陵安將身旁的食盒推過去,食盒中誘人的小糕點讓人很心動。

卿尚小,共采薇;

風欲暖,初成蕊;

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又幾歲?

卿初嫁,獨采薇;

露尚稀,葉已翠;

問徵人,何處望鄉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憶采薇;

草未凋,由抽穗;

問斯人,等到野火燃盡胡不歸。

笛聲、簡單的樹葉吹出的曲調,這是多麼美妙等待了多久的曲調啊。

陵安眼眶閃閃:“這首曲子是誰教你們唱的啊?”

孩子望着他手邊精緻的食盒,吞了口水道:“是小葉子教我們唱的……”

“她在哪裡……”陵安連食盒一起推到大孩子的懷裡。

“陵山後面的黃丘上,小葉子正在那裡採桑菊呢!”

黃丘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菊花,一個身着湖綠衣裳的小女孩揹着一個小藥簍認真的採摘小花,看到有個陌生人朝她走來,羞澀的躲在一棵大樹的後來。

“小葉子,這位老爺說你唱的曲子很好聽……”

大孩子開心的將樹後的小姑娘推出來。

她低着頭,抱着她手上裝滿一半的藥簍:“那是我孃親教我唱的。”

那一臉的純真與無暇,一如當年夕兒的模樣,一顰一笑、眉目之間、小眼睛、小鼻子,都是夕兒的樣子無異。

陵安彷彿內心充滿了欣慰,反而安定了下來,那一股熱烈的火焰不再燃燒,平靜而安詳的一股祥和之感從周身開始瀰漫。

“你在做什麼啊?”

“幫孃親採野菊,要把這個簍子裝滿才能回家的。”

小葉子指着遠處了村莊,那裡住着她的孃親。

“我幫你一起採好不好……”

陵安沒有直接走進那個小村莊,孩子們也都各自回了家,小葉子招手跟他告別,一抹夕陽柔和的照在陵山上,這裡纔是她真正的孃家啊,這些年他把蘊州府幾乎翻了幾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陵安再沒有跟別人說起什麼,他知道她過的很好,簡單而自然的活着,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村太夫,那個叫做小葉子的女孩就是她的一切。

內心的疑惑,在見到小葉子的那一刻便得到了答案,至於爲什麼她選擇遠離?

他已經知道了……

景宣二十一年三月:

陵安在要關上箱子的時候,盯着公主的小臉,一遍又一遍的囑咐“一定要在這裡等,我會回來找你的,一定要等我……”

只是,他離開的時間太久了,她打開箱子的一條小縫,一個熟悉的身影衝進了隔壁的房間裡,她跟了過去,那是她父皇的起居室,她小小的身軀爬過人來人往的小道,她的母后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驚出了一身的汗,將她塞給了身邊一個髒兮兮醜陋的太監,太監拉給她躲進了牀下的暗道中。

不一會的時間,一把長劍逼近她的父皇,房門打開,那是她那位可敬的叔父。

“小茗,看看你的那位夫君,他有什麼資格當一國之君,他有什麼資格當你的男人,這個國家你看看他治理成什麼樣了。”

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進夕兒的耳朵,那個太監用他髒髒的手死死的按住她的嘴巴,只聽她母后最後的一句話,清晰而高亢:

“我是皇后,誰都不能改變……”

血紅染了一地,他那高貴的父親抱着妻子的軀體,看着一襲黑衣的男人。

“慕容備齊,你的心思好深!我李姓朝廷看來要更換他人了……”

皇后死的那麼決絕,景侯沒有回話,一切發生的都太突然,他驚呆了,看着一地的鮮血,心臟像被撕裂了一樣。

慕容備齊道:“都說皇帝的血入地,天下要大旱三年,賜你一條白綾吧……”

她親眼看到,慕容備齊將一條白綾纏在她父皇的脖子上,親自勒死了他。

因爲不能喊出聲,喉嚨早就快要撕裂了,最後髒太監將她拖出了地道,地道神奇的連接到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院子,門口赫然寫着血淋淋的三個大字。

“焚屍局”

每當宮中的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宮女太監們都會說出這三個字讓他們服服帖帖的。

她傻愣愣的站着,眼淚早就流乾,心裡也不覺得害怕了,只是心臟抖動的厲害。

她任憑那個髒兮兮太監動手將她身上的錦服脫下,然後走進一堆剛剛送進來的屍體裡,翻來翻去,找了一個小太監的衣服給她套上,再把她的衣服穿在了一個小宮女的屍體上,屍體在他手上就像是一件沒有用處的垃圾,被他拎來拎去。

他用她心愛的陵安哥哥送給她的金錯刀塞進屍體裡,在屍體上一刀又一刀的切着,這一切她都眼睜睜的看着,她反胃,她內心翻江倒海,她靈魂遊離,卻閉不上眼睛。

那個太監自始至終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可是九歲的她已經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叔父跟慕容備齊造反了!

這兩人都是她最敬最愛的人!

她的腳下滿滿的都是屍體發出的惡臭,有人進來擡屍體出去丟掉,那個髒髒的太監跟她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只有離開皇宮,你纔有活路,永遠都不要回來了,不要恨任何一個人,這是作爲皇族,你們必須要承擔的代價。”

她只知道,那個髒髒的太監在她的腰上纏上了兩個大大的饅頭,把她放在屍體堆下,運屍體的車離開皇宮的時候,誰都沒有認真去查看,擁擠的屍堆下,隔着幾塊木板搭成的小空間,那裡躺着一位金貴的公主,她甚至都能聞到屍體發出的惡臭就在自己的身上無聲的散發着。

似乎車子顛了一下,她突然清醒過來,手一推,將身下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推開,路很顛,馬車走的很慢很慢,沒有人會留意到一聲咚的聲音。

她身上的味道就跟一個乞丐沒有什麼兩樣,街上早就亂成了一堆,安靜的京師突然進入了兵荒馬亂的年代,沒有人會留意她,她光着腳,身上的衣服早看不出樣式,腰間的饅頭也已經吃完了。

生存是人類的天性,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飢餓的紛涌而來終於讓她恢復了思考,她的記憶中,在皇宮之外她只去過一個地方,承恩寺,寺裡有個方丈叫夢癡大師。

她一路問人,迷迷糊糊中走到了那座寺廟中,有人給她喝了一點粥,夢癡方丈脫下她層層的衣服,發現她是個女孩,她貼着夢癡方丈的耳邊,說:“我就是景夕公主。”

沒有人發現承恩寺來過一個小女孩,第二天,夢癡方丈一個人便帶着她離開了崇陽。

素衣婆婆牽着她的手,眼神肯定的告訴夢癡方丈,“你心裡知道,你交代的事情,我不會拒絕的……”

她不再叫夕兒,她說她的名字叫阿宣。

一年後,夢癡方丈又出現了,這次他帶來的是一個剛剛從襁褓出生的嬰孩。

“這是你那個叔父靖侯唯一活下來的孩子了。”

聽到這句話後的阿宣一臉的厭惡。

素衣婆婆說:“我這裡都是女子,一個男孩子養在這裡不方便,把他送給山腳下那對採藥夫婦吧,他們一直都沒有孩子,就近我們也能關照。”

阿宣採藥的時候總會路過那座小房子,房子經常傳來打罵孩子的聲音,那個孩子終於還是在她的眼皮底下長大了,她突然有點同情他,這個世界上,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採藥路過經常看到站在寒冷屋外的他瑟瑟發抖,她俯首告訴他一定要堅強。

看到他又被養父母丟在屋外不給飯吃,有時候她會塞給他一個小小的饅頭,她有空的時候,甚至還會教他認字……

當有一天他的養父摔下山崖死了,她的養母丟下他跑了,他傷心的對着養父的屍體大哭時,阿宣問他:“你哭什麼?他死了不就沒有人打你了嗎?”

他捶胸大哭:“那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

阿宣心裡一陣發疼,在他心裡作爲“親生”的父親,不管是怎樣的打罵,都不能使他產生恨這種情愫吧。

於是她帶他回了寄醫閣,取名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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