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準備的匆忙,三個人只簡單地用了些午飯。
此時吃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一起吃。
而吃飯的時候也不適合沉重的話題,所以,整頓飯石初櫻都傻笑着,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添飯,三個人的飯也被她忙活的熱熱鬧鬧的。
飯後三口人挪到臨窗的大炕上說話。
大楚北邊都是不怎麼用牀和榻的,而是用炕。這不是簡單的習俗問題,而是生存需要。
在這種地方,冬天出門吹口氣都能結出冰花,如果屋子裡沒有足夠的錢修地火龍,光憑燒火盆的話,睡牀榻的人第二天早上會凍成冰溜子!所以,火炕是北邊的人適應生存的選擇,沒什麼好或不好的。
況且,這種炕冬暖夏涼,喜歡硬一點的人鋪席子,喜歡軟一點的人鋪厚實些,總的來說還是挺方便的。
進了北邊的人家,能被主人邀請‘脫鞋上炕’是很親近的一種待遇,而那些被請到椅子上坐冷板凳的,禮貌是有了,但心裡上絕對是把你當外人。
炕,不是隨便誰都能上的!這無關地位。
所以北邊的人也格外重視鞋襪,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
初夏的天氣溫暖,又還沒有蚊蟲,正是最適宜的時節。
窗櫺上的窗戶紙都換成了窗紗。驛站的窗紗也不多講究,只一水兒的淡綠色。雖跟外頭院子裡的樹木靠了色兒,但也顯得生機盎然的。對於心情分外好的幾個人來說,這也還不錯。
雜役婆子把炕上的席子抹了又抹,又把楊木炕桌擺上,楚漵請了岳丈大人上炕坐了,又把石初櫻安頓在對面靠着,自己反而坐在下手的炕沿兒上,順帶着端茶遞水。
不過,楚漵爲人老練,他只陪着喝了兩口茶,本想借口去外頭安排事情,把空間留給這多年未見的父女倆,誰知他兒子竟是個不省心的。
先前他娘激動的時候他被保護得很好,許是睡大覺了(?),此時吃過飯了,他倒開始又是伸胳膊、又是踢腿兒的動了起來。石初櫻猜測可能是自己吃了雲谷飯的緣故,她這次煮的可是春谷,特別長精氣神兒的。
不管怎麼說,石初櫻都覺得這熊孩子是個破壞氣氛的小傢伙,他爹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偏這個小東西鬧了起來。一時印出個小手印兒,一時蹬出個腳丫子,很是玩兒出了些花樣來。
石初櫻先前洗漱的時候衣裳也換了,因儲物袋裡的衣裳最大號的也是懷孕四個月時候在京裡做,穿上就顯得緊了些。此時小傢伙在肚子裡翻騰,她的肚皮就跟着這裡一個包,那裡一個凸起的。
楚漵看着眼熱,也顧不上岳父還在,直接就把手放了上去,笑着跟小傢伙說話:“兒子這是睡醒了?這麼有精神頭兒?兒子,先消停些,讓你娘和外公說話。想操練也不急一時,等你出來了,爹爹保管有人操練你,你想逃都不成!嘿嘿嘿!”
當爹的聲音醇厚和煦,像冬日裡的暖陽一般令人舒服,小傢伙又被他爹的大手撫摸了一回,似乎有些心滿意足了,也似乎折騰夠了,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了個這個插曲,剛纔略帶沉重的氛圍也鬆快了起來。石誠笑微微地看着女兒的肚子,一臉的熱切地問道:“這是,幾個月了?”
“有六個月了,不過,產婆說他長得有點兒大了,正控制着呢。”石初櫻也笑着回道。
石誠點點頭,含笑道:“好,好啊!孩子活潑些好。像你,你在你娘肚子裡的時候就是個能鬧騰的。”
石初櫻可從來不知道有這事兒,畢竟她離開父母的時候才三歲。
“我娘。。。她們呢?”石初櫻殷切地望向爹爹,終於問出了在心裡翻滾了許久的問題。而楚漵則握住了她在桌子底下不停絞動衣襟的手指,輕輕拍撫着。
石誠的目光越過炕桌,看得清楚明白。他會心一笑,端起茶碗飲了一口,才微笑着說道:“都好,都好。家裡人都惦記着你,如今能找到你,爹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石初櫻聽爹爹說都好,不由小小地歡呼了一聲,這可讓她懸了多時的心落了地了。
“娘身體好不好?哥哥和姐姐呢,成親了沒有?這麼些年你們都去哪兒了?還有爹爹。。。”石初櫻最擔心的問題有了答案,她心裡還有無數個問題需要解答,此時在沒什麼能阻擋她海量的問題了。
不過楚漵到底比石初櫻成熟許多,在櫻櫻歡喜提問的時候,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岳父大人溫和含蓄中的一絲冷寂。
這是隻有男人才能體悟得出來的,而他的櫻櫻正歡喜地自我粉飾着太平,又或者她從心底裡抗拒不圓滿的一切,所以,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不管是櫻櫻不願意面對也好,粉飾太平也罷,他都不允許有什麼不好的事被櫻櫻聽到,畢竟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脆弱,經不起太多的悲喜。
楚漵擡眼看過去,石誠正放下茶盞。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此時也擡頭看過來。兩個男人的目光隔空相遇!
有探究,有堅持,有明悟!雖然只是一瞬,卻好似經年。
石誠微微頷首。
他剛纔讀懂了女婿的目光。那目光裡,分明是報喜報不憂的請求和堅持。其實即便女婿沒有暗示,他又怎麼會讓身懷六甲的女兒擔憂呢。
真是太小看他這個當爹的了,不爽啊!
多少年來,多少個思念的日子,每每想起女兒,那軟乎乎又暖洋洋的小身子彷彿還伏在自己的肩頭上,甜美軟糯的童音彷彿還回想在耳邊。
可一轉眼,這一切就被另一個男人給接手了!
還沒有經過他的同意!
石誠剛剛對女婿產生的好印象就這麼被小心眼兒給代替了,前前後後算起也不過是幾個瞬息的時間。
不過,犯了小心眼兒的岳父還不至於不分輕重,只把這小心眼壓下,依然笑眯眯地說話,卻道:“剛纔來得急,我有個小伴當是個小乞兒,先頭去買包子去了,此時也不是到回來沒。要是見不到我,只怕會擔心的。
這孩子跟我認識兩三年了,每次來都跟着我幾個月,唉,他也是個可憐的。不過他小小年紀卻很是能幹,幫我看東西,拉活計,逗我開心,我也受他良多。”
他這話是看着楚漵說的。
楚漵是誰啊?楚家人的遺傳就沒有笨的,立時明白這老岳父是制裁他呢。可既然做了,他也不後悔。
楚漵當即站起身來,拱手道:“岳父放心,承智這就去安排一下。”說着就被‘趕’了出來。
也許是真的一孕傻三年,石初櫻此時並沒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已經鬥了一場。她還在殷切地等着她爹的答案呢。
石誠看着女兒,心裡卻覺得自己女兒被養得這麼缺心眼兒,定然是玩兒不過女婿的了。光憑那一眼,這女婿就不是個簡單的。
“跟爹說說,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石誠把女兒跟前的茶盞移走,他記得懷孕的婦人可不好喝茶的。
石初櫻此時也顧不上喝茶,也沒在意,便回道:“我被師傅抱上了山,跟着師傅學功夫,也讀書識字什麼的。師傅還懂得草藥,我也學了,後來除了練功就是採藥賣藥。後來等我大了些就跟着師傅出去歷練了。
前些年師傅也帶着我到山下找過好幾次家人,許是找得地方不對一直沒有找到。可師傅說一定是在這山附近的,所以我們一直沒有離開這裡,只是卻是在山的另一邊。
前幾年我大了,師傅說當年跟您有約定,讓我下山成親,好歹有個後人。
女兒在後來碰到了楚漵。。。他家提了親,師傅看過他也同意了,我們就成親了。”說起自己的夫婿,石初櫻還是難免有些害羞的。
“你師傅。。。可還好?”石誠點點頭,又問道。
“師傅他老人家很好,他老人家功法深厚,身康體健,爬山如履平地呢。不過他平日都在山上採藥練功,不大下山的。”石初櫻一點沒誇張,只不過沒說全話而已。
“他是個守諾之人,我要謝謝他!”人家把女兒照顧得這麼好,光‘謝謝’兩個字怎麼能夠?可這聲謝謝卻是不能少的。
“嗯,等回去我就找師傅來,您當年跟他說吧,師傅定然是樂意的。他老人家幾次三番的囑咐我和您女婿務必要找尋家人呢。”
石誠聽女兒說起師傅和女婿沒有半點的遲疑和恭謹,反而句句乾脆隨意。他更加肯定女兒這些年必然沒受過什麼搓磨。受了搓磨的人,哪句話出口不得想上三回?再沒有這麼爽利的。
“你們在哪兒成的親?女婿家裡可還有什麼人?他們家對你可好?”這纔是石誠關心的問題,女人在家多好不論,在婆家卻不一樣了。看婆家臉色過日子,哪裡像自家那麼自在。
石初櫻一拍腦門兒,哎喲一聲,“瞧我,高興得什麼都忘了。”說着,她往前委了委,手在肚子底下擡了擡,又伸手夠茶杯。
石誠不贊成地擋了下,“櫻兒啊,有身子的人不能喝茶呢。爹給你倒開水罷。”說着要下地去。
石初櫻一把揪住她爹的袖子,彎着眉眼笑道:“爹,沒事的。這是我們師們特製的茶,誰喝都有好處,您放心好了。女兒懂得藥理呢!”
石誠擔憂地看看女兒,見她還認真地點點頭,只好把茶遞給了她。好在女兒只抿了兩口就放了,倒也略安心些。不管怎麼說,在他的思想裡孕婦喝茶還是不好的,能少喝盡量少喝。
石初櫻見爹爹這麼緊張,不由頑皮起來,她忽而向前往桌上一伏,黑泠泠的眼仁兒一轉,“您猜,您女婿是什麼的?”
石誠一樂,“是武將?!”不然怎麼會一身殺伐決斷的冷厲!
“非也,非也!靠邊兒而已,確是不對!”石初櫻搖了搖手指。
“這樣啊。。。”石誠撓着下巴思忖起來,“難道是當官的?”不像啊,神態也好,步履也罷,石誠自己雖不當官但也見過不少,絕對不是這樣的。
石初櫻見爹爹撓了撓下巴,呵呵笑出了聲來。她就知道把爹爹給難住了。小時候就是這樣,如果她的問題爹爹答不出來了,由‘摸’下巴變‘撓’的。
“怎麼說?”石誠樂意陪女兒開心。
“這個麼。。。”石初櫻仰起笑臉來,道:“他是三等侍衛,算不得武官。不過嘛。。。”石初櫻看着她爹不解的神情,得益地一晃腦袋。
“如何?”石誠假裝追問道。
“唉,您怎麼忘了他姓楚呢?!”石初櫻埋怨地瞅了她爹一眼。
“。。。姓楚,難道是皇家那個楚?”石誠陪着女兒猜着玩兒。其實他一聽說是侍衛心裡就有數了,畢竟別個侍衛哪能有這排場!
屋子裡父女兩個說說笑笑,楚漵立在門外聽了片刻跟着搖了搖頭,他算是有些明白了,這老丈人歷盡苦難卻還保留了一點純真,閱盡白眼仍然達觀,有這樣性子的爹爹,也難怪能生出櫻櫻這樣精怪的女兒來。
這時就聽櫻櫻歡快的聲音道:“您有福了,你女婿可不就是皇家的人麼!他啊,很厲害的,功夫頂頂好,長得也好,當初你女兒一眼就瞧着他不錯了。”
“哦?櫻兒先看上承智的?”女兒倒追不會被這小子難爲過吧?這小子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楚漵如果知道老丈人的心聲的話,一定會伸出爾康手:您想得太多了。。。
“嗯,也說不上。反正就是他看我不錯,我瞧着他也不賴,就那麼對眼兒了。反正一眼就覺得是他了,也說不出什麼好處來。”
果然,櫻櫻對他也是一見鍾情呢,楚漵偷聽還心裡美得直冒泡。
“這樣好,這樣好。”畢竟是過來人了,石誠一聽兩個人是看對眼兒的倒也能明白,這世間一百對兒夫妻裡都不一定有一對兒這樣的,自然是好的。
“那你們怎麼到這來了?這可真是感謝上天,要不可不又錯過去了。”石誠想到這裡不由雙手合十拜了拜。
“這可真是。我忘了跟您說了,我婆家是京城正陽巷的鎮國將軍府。公公和婆婆早年在戰亂時期也去世了,如今你女婿自己有爵位,我們單獨開了府,在京城石獅子衚衕的輔國將軍府。
成親前楚漵答應過我,成親以後要找個時間回來住對月兒的。這不,前些時候他難得有了長假,就陪着我回來了。
對了,我和師傅在河對面的望山縣望雲村裡有宅子,一說石大姑娘家,村裡人都知道。
這次楚漵的老祖父也跟着我們到村裡享受鄉間樂趣來了。正巧,他老人家和這連州府上的孟家老太爺有些交情。前些時候孟家下了帖子辦小兒滿月宴,請我和楚漵過來,纔有了這次來連州的行程。
多虧了這帖子,不然,女兒還碰不上爹爹呢。”
石初櫻三言兩語就把很多事情說了個大概,石誠聽得連連點頭,女兒嫁的不錯,他也就放心了。
“對了,爹爹,您還沒說我娘她們呢!”楚漵心裡一跳,到底還是繞回來了。
石誠卻淡淡一笑,道:“你娘上了年歲,身子有些操勞不得,等閒不出門了;你姐姐和哥哥都成親了,各有各的事情。倒是你爹我閒着些,就每年出來尋你。如今尋到了,爹爹心裡如同搬掉了一塊大石頭,也鬆快了許多。”
而石初櫻卻定定地看着她爹,沒有應聲。
半晌她才堅定地說道:“爹爹你放心,你女兒的藥說天下第二,這滿世界再沒有第一的了。
不管孃的身子怎麼不好,都沒事的,女兒必定能醫得好。
我看爹爹擺字攤籌錢找女兒呢,定然是家裡過得艱難。沒關係的,女兒掙了很多錢,都是私房錢,不是婆家的。爹爹隨便用,再不用愁的。”說着,石初櫻抓住她爹枯瘦的手,輕輕撫摸着,眼睛有些溼潤。
半天,她仰起頭來,惡狠狠地說道:“爹爹不怕,以後都有櫻兒呢!只要人都在就好。”
俄而,她又拍着胸脯道:“你女兒的功夫天下無敵,誰欺負過您,女兒就去剁了他給您出氣!
還有,你女兒的銀子堆成山,沒有用銀子擺不平的麻煩!爹爹不用憂心!以後只管享福就是了!”銀子擺不平,她就讓麻煩和找麻煩的人一起消失,哼哼!
說着還偷着覷了她爹一眼,又一擺手:“要是哥哥或者姐姐嫌棄您和娘老邁拖累,咱不要他們就是了。您和娘跟着女兒過,我和你女婿養着你們。保管您和娘長命百歲!”
“呵呵呵。。。櫻兒胡說什麼,呵呵呵。。。”石誠無奈地笑了,只是這笑聲裡明顯帶着些許顫音兒。
誰說他的櫻兒好糊弄,他的櫻兒分明是什麼都明白,只是不屑罷了!
對有些人,有些事兒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只要不是人不在了這樣不可逆轉的就夠了。反正對石初櫻來說就是這樣。
楚漵聽到此處一挑簾子趕緊走了進來,接了石初櫻的話道:“是啊,岳父,以後有我們呢,回頭我讓人去接了岳母過來,以後就讓我和櫻櫻孝順您們罷!”此時不表態更待何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