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即將燒穿新星曆紀元的戰火, 好不容易纔燃起來,怎能任由懦弱的犬儒主義們平息?
所有人的血肉都會成爲燃料,就像這些不知道自己已經瘋狂的民衆們曾爲無數樁悲劇添磚加瓦一樣。
所以林靜恆最好是死了。
這樣他一生光風霽月, 就能永遠定格在精神的碑林裡了。
星際航道不像地面上的公路, 戳一根路標, 永遠老實在那固定着, 它經過的所有躍遷點、行星與人造基地、甚至星系本身, 都是在不斷公轉和自轉的,因此,星際座標體系異常複雜, 用的都是動態座標,寫出來會很長, 一般人類是記不住的。
一條星際航道要“修繕完畢”, 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得考慮所有天體和人造天體的軌跡、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 繪製星際航道圖,星際航道圖公開發布之後, 所有聯網範圍內的機甲和星艦纔會自動更新,以便在航行中指路。
而可用於民用的星際航道還要嚴苛一些,即它必須有緊急救援系統,還必須有符合規定的補給站,補給站需要跟隨航道變動而變動, 同時爲了保證物資供應, 這一系列的補給站還得緊密聯繫幾顆供給補給的樞紐行星。
小行星“白鷺”的軌道在幾條星際航道的重要交匯點處, 後來被凱萊親王泄憤炸了, 新政府只好在原有星際航道的基礎上略作修改, 將距離白鷺最近的“紅霞星”選爲新的航道樞紐行星。
霍普就降落在了距離紅霞星很近的一個“私人補給站”裡。
所謂“私人補給站”,其實就是小黑店, 屬於星際違章建築。
趁政府修繕航道,腦子活泛的前任走私犯們就把地下航道補給站拿了出來,蹭新航道混口飯吃。新政府現在精力有限,還沒有明令禁止,他們算是灰色產業。
一般私人補給站也不會太明目張膽,提供的服務質量次價格低而已,跑短途的小商販精打細算,如果剛好能碰到這種“小黑店”,也能省點路費。
這小黑店的補給站裡頗有些人氣,但是顧客都比較沒素質,所以秩序不佳,一進去就覺得亂糟糟的,機甲站的餐廳也是寒酸,裡面只有一家很破的蒼蠅小館和便宜的營養膏販賣機。桌椅自然是不夠,吃慣了苦的星際行商們都坐在地上,天南海北地胡說八道,偶爾有人跟別人一言不合,雙方就三姑六婆地對罵一場,但是沒人動手——跑星際運輸,會在小黑店補給的,都像獨行的野獸,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裡自己找食吃,很知道怎麼獨善其身。
霍普他們用一根營養針跟人換了一張緊巴巴地桌子,點了些便飯。
機甲站裡禁明火,所謂“便飯”,其實就是從紅霞星上運來的冷藏航天盒飯,隨便加熱一下就端上來了,不太新鮮,有股怪味,口感堪比遠古時代的飛機餐。
旁邊一個新加入反烏會的八星系技術員問他:“先知,離開八星系以後,您是怎麼打算的?”
“我們的贊助人會提供一些武力支援,”霍普說,“但那是給我們保命用的,我的意見是,盡最大努力規避戰爭,星際戰爭可不是兩個小孩子吵架,吵一半拉個手又和好了,一旦按下那個導彈開關,就等於把敵友一鍋燴了,逼迫每個人都非黑即白地選擇一邊,然後血流成河到底,那就真沒法挽回了。”
在一個所有人都殺紅了眼,揹着兩噸血海深仇的環境裡,霍普身上有種平和超脫的氣質,技術員下意識地點點頭:“我們跟您跟到底。”
霍普有點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又說:“光榮團背叛是意料之中的,大家在域外時相互依存,共患難那是沒辦法,不見得回來還能同舟共濟。”
一個反烏會的說:“我敢說光榮團在起兵之前就打算對我們過河拆橋,他們早就跟小蜂鳥要塞的葉裡夫勾結好了,表面上說和我們共享資源與航道,一拿下白銀要塞,立刻跟我們翻臉,直接佔據沃託,又讓葉裡夫動用聯盟力量,把組織逼出第一星系。”
霍普心平氣和地一點頭:“確實,但是從根本上說,我們和光榮團的最終目標沒有本質衝突,他們想要政權,我們想要的,首先是完成白塔兩任先驅的遺志——破除伊甸園,解放人們的靈魂,其次是確立組織的合法地位。我認爲雙方是有談判空間的,光榮團爲什麼拋棄我們?和組織中這些年招的那些良莠不齊、趁機搞破壞的瘋子不無關係,連盟友都嫌棄的渣滓,我們有必要一定要保下他們嗎?”
技術員說:“先知,光榮團那些人能接受組織的理念嗎?”
“組織的理念有時也需要變通,陸老師跟我聊過,我覺得他的看法有道理,很受啓發。一個理念,不管多正確,不能糾錯和進化,那也是死水,只能成爲真空裡的神龕,或是腐爛發臭。社會已經發展到了星際時代,讓人們穿上草裙,迴歸原始採集人的大草原,那是很可笑的,一些增加人類福祉的科技成果值得珍視,比如營養膏和營養針——確實,不好吃,但它們真的救了很多人的命,這種東西也要強行取締,那不是在作惡嗎?”霍普說,“我們反對的是科技與危險武器濫用,我們未來的事業,應該是推進完備的星際環保法和‘特殊領域科技成果限制法’,不是弄一堆超級兵以暴制暴,把不同意穿草裙的人都炸回地球母星。”
新加入的技術員聽完,感覺心都寬闊了,對人類命運充滿了使命感。
霍普示意大家在飯菜放涼之前趕緊吃,但他剛提起餐叉,就聽見旁邊有人叫道:“來了,喲吼——”
餐廳裡的人們起鬨似的歡呼起來,霍普他們跟着擡頭望去,原來此時正好是小黑店補給站和紅霞星軌道交匯的時刻。
只見天上的行星迅速變大,由遠及近向他們“撞”過來,以極快的速度,壓頂似的碾到人們頭頂,身臨其境,補給站上螞蟻似的人們看到的情景恐怖又震撼,彷彿天塌了下來,氣也喘不上來。
服務員們都見怪不怪,笑嘻嘻地看着頭一次見此景象的鄉巴佬們大驚小怪,欣賞夠了他們出的洋相,再過去把那些抱頭趴在地上的膽小鬼們扶起來。
餐桌上都有小望遠鏡,倍數不高,但足夠用了,在紅霞星離得最近的時候,能看見那行星上的燈火人家。
霍普之前花了好幾個月建起來的第一個生態農場就在這裡,他特意選擇這條航道,就是爲了臨走的時候,再看一眼他耗費了好多心血的紅霞星。
大農場上的能源塔由機器人們維繫,任何時間都亮着,永不熄滅,是個地標性的建築,霍普聽見旁邊餐桌上有個胖子,正手舞足蹈地對新入行的同伴說:“看見了嗎?看見那個亮着的塔了嗎?那就是農場,我們就是從那經過的!哎喲,那地方可美了!”
霍普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
是的,可美了。
生態農場旁邊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泊,水裡含有一些稀有的元素,呈現出錯落有致的瑰麗的色澤,像一片液態的彩虹。周圍氣候溫暖潮溼,氣溫升高後,湖水就會蒸騰起來,水汽被周遭的小山擋住,湖光山色,華麗得不可思議。
霍普把這片地方保護起來了,修了路和臨時休息點,給她起名叫“寶石梯田”。
紅霞星本來是第八星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地廣人稀,但沒關係,它會是第八星系第一個成功的食品供應基地,以後還會成爲交通樞紐,會在不斷注入的人氣下活起來的。
至於寶石梯田,霍普想,以後肯定會有人給她寫詩,也許會變成個求婚聖地什麼的。
紅霞星很快與補給站錯身而過,漸行漸遠,補給站裡的人聲重新嘈雜起來,餐廳廣播放起了跑調的自由聯盟軍之歌,但很快遭到了抗議——因爲前一段時間新政府成立,通訊內網初成,政府宣傳過了頭,聽得大家有些膩了,於是沒素質的運輸商們開始自己組織“小型演唱會”,黃的葷的輪番上陣,互相較起勁來,聽得人啼笑皆非。
這時,霍普一個反烏會的跟班說:“先知,來接我們的人發來了消息,不是遠程,人應該就在附近了,我剛纔和對方確認了座標,對方提議我們在這裡等着和他們匯合。”
“好啊,”霍普催促道,“那大家快點吃。”
他話音沒落,突然,嘈雜的餐廳彷彿被施了什麼魔法,安靜了,旁邊那桌胖子猛地站了起來,桌子腿“咣噹”一聲,突兀地在餐廳裡迴響,霍普他們不明所以,循着衆人的目光望去——餐廳大堂裡接待往來客,有一塊巨大的屏幕,頂上密密麻麻的列明瞭每架機甲的能源和檢修狀態,底下是機甲站外的太空實景圖。
此時,實景圖上顯示,一支殺氣騰騰的機甲隊正向他們飛來。
這支機甲隊一水的中型戰鬥機甲,列隊整齊,都帶着猙獰的武器庫,可新政府的正規部隊是不可能跑到這小黑店似的補給站來補充物資的!
一個服務員手一鬆,滾燙的餐盒掉在地上,他驚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老闆,壞了,有人來抓非法營業了!”
這幫素質低下的客人們一聽,一方面怕吃掛落,一方面正樂得趁亂吃霸王餐,有幾個機靈的帶頭,這些人們一窩蜂地往機甲收發站跑,準備溜之大吉,補給站的主人慌了手腳,一邊團團轉一邊跳着腳罵,補給站裡所有會說人話的機器人也跟他同仇敵愾,大合唱似的跟着罵。
“是他們嗎?”反烏會裡新來的技術員小聲問,“是來接我們的嗎?”
“不能吧?”方纔說話的人皺着眉查自己的個人終端,“我剛把座標發過去啊,他們有這麼快嗎?有也不能在別人的地盤上這麼明目張膽啊!”
霍普透過屏幕,盯着逼近的戰甲,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隨即驀然變色:“我們也走!”
幾個人迅速跟上四散奔逃的人們,同時,霍普一把抓住一個亂竄的服務員,對他說:“這是敵襲,不是城管,讓你們老闆把補給站的防護罩開到最大,然後快走!”
服務員看神經病似的看了他一眼,撒丫子就跑,轉頭和補給站的老闆說了。
老闆聽完怒不可遏,跟他的三千小機器人一起罵道:“敵襲你個姥姥!飯錢留下!”
“先知,快!”
他們來時開的機甲剛好已經能源充足,被傳送軌道傳到了準備出發的那條線路上,霍普推着幾個驚慌失措的年輕技術員上了機甲,還沒連穩精神網,那一隊戰鬥機甲已經近在眼前,呼嘯的導彈落了下來!
最早飛出機甲站的行商們乘坐的大多是破破爛爛的星艦商船,並非軍用機甲,一枚導彈橫掃過來,亂七八糟的星艦羣頓時成了給秋風掃過的落葉堆,那些想着要逃霸王餐的人還沒笑出聲,就已經莫名其妙的粉身碎骨。
此時,啓明星軍事總基地,林靜恆忽略耳邊不停旁敲側擊他爲什麼缺席晨練的圖蘭,踏上重三。
湛盧:“先生,早上好,您今天……”
林靜恆:“你閉嘴,禁言。”
湛盧:“……”
六百萬一克的智商也想不通問個“早上好”犯了什麼罪過。
圖蘭不明所以地看着林靜恆放鬆的嘴角,心裡覺得將軍越發變態,欺負人工智能還欺負出快感來了。
林靜恆擡手打斷她的廢話:“霍普抓住了嗎?”
“還沒,估計是從地下航道跑了,我們正在各地下通道和私人補給站里加強搜索。不是我說,這些小黑店是該管一管了。”圖蘭正說着,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一閃,她打了個手勢,“第九……呸,我是八星系太空軍指揮官伊麗莎白圖蘭,什麼事……你說什麼?!”
林靜恆腳步一頓。
遭襲的私人補給站裡,最先逃跑的星艦商船見勢不妙,從致命的襲擊裡衝出來,防護罩撞上高能粒子流和碎片,拼命地奔向最近的躍遷點,抵達躍遷點的瞬間就觸發了緊急報警。
“一隊不明武裝突然襲擊我們,快來人,救……”
尾隨而至的高能粒子炮擊中了商船尾部,商船的防護罩無法抵禦軍用機甲襲擊,它尾部的核心能源立刻自爆,在星艦尚未完全進入躍遷點的時候,它被短暫的火焰一口吞了下去。
躍遷點穩定的能量場跟着擾動,模糊不清的畫面四通八達地傳了出去,直抵銀河城總基地。
霍普果斷開啓了機甲自加速,不經軌道,直接升空,幾乎同時,補給站的軌道被整個掀了起來,而就這麼片刻,仿重力系統整個失靈,機甲飛掠而出,補給站地面所有非固定物品都飄了起來,導彈殘骸從機甲站頂端砸下,頂棚紙糊一般裂開,來不及躲閃的人、機器、廊柱……全都逆着光飛了起來,血肉模糊地倒映在機甲精神網上。
而自顧已經不暇的小機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外圍的防護罩被撞得警報聲四起。
霍普險象環生地躲過一枚導彈,一拳砸在了機艙壁上。
接到緊急報警後,最近的駐軍立刻做出反應,從方纔與補給站擦肩而過的紅霞星上飛出。
駐軍負責人來自原來的白銀第九衛,手下有少量老兵,但大部分是新政府成立後剛招來的新兵。這些人大多來自紅霞星,很多人是加入部隊後纔有了自己的身份和大名,訓練不到半年,到現在爲止,執行的任務基本是拖拽故障星艦商船一類,經驗與戰鬥水平尚不足以應付荷槍實彈的武裝敵人。
可他們背後的紅霞星有1.5億剛剛安頓下來的人口,有脆弱如出土嫩芽的新生活……
因此別無選擇。
來勢洶洶的襲擊者被阻擋了一下,倏地散開,與駐軍遙遙對峙。
霍普身邊的反烏會跟班艱難地從已經固化的保護氣體中爬出來:“先知,接應我們的人馬上……”
霍普沒理他,瞳孔驟縮,透過精神網,他看見那些襲擊者身後的躍遷點裡,一艘巨大的重甲緩緩駛出,露出猙獰的機身,隨後是無數盤旋的中型戰甲。
反烏會的標誌在夜色中能燒穿人眼。
這簡直不能說是一場“戰鬥”,一切似乎只是單方面的屠殺。
脆弱的駐軍在突如其來的反烏會面前潰不成軍,像大浪下的沙堡。
“先知!”
霍普不顧左右阻攔,二話不說加入了螳臂當車的紅霞星駐軍。
然而於事無補。
不到一分鐘,駐軍機甲隊在幾乎無一倖免,在猛烈的炮火下全部被擊落。霍普他們的小機甲也彷彿撲火的飛蛾,防護罩崩裂,武器庫着了火。
幾個反烏會的人強行要把他塞進逃生的生態艙,機甲即將自爆。
來接應他們的人此時剛到,劇烈的能量擾動下,信號斷斷續續。
反烏會的重甲部隊看也不看他們這些被擊落的手下敗將,轟然與之擦肩而過,追着潰敗逃竄的紅霞駐軍而去,要把空中所有的飛行物趕盡殺絕。
透過已經快要破碎的精神網,霍普看見一枚核導終於在追殺中落在了紅霞星上。
蘑菇雲綻開,塵埃瞬間模糊了紅霞上的燈光,不滅的能量塔消失了。
寶石梯田,農場,上億人的生活也消失了。
繼白鷺之後,航道樞紐好像被詛咒過一樣。
霍普的機甲炸了,精神網斷開,他暈了過去,身邊的人瞬間變成焦炭,生態艙像裂縫中逃逸的塵埃,從一片飛灰中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