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恆本該近鄉情怯, 但玫瑰之心對他而言,並不能算“近鄉”——他不知道二十多年過去,那個神秘的蟲洞區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也不知道時空亂流還能不能把他送回原來的地方……反正僅從他的個人人生經驗來看, 事情總是要與預期有點出入才正常。
他自從醒來至今, 十四個沃託年, 走過的距離太長了, 幾乎橫跨了生與死,順帶養成了過剩的耐心,還以爲前面有漫漫長路, 因此也沒太着急生這個“怯”。
結果就“無遠慮,有近憂”了。
一時間, 林靜恆腦子裡一片空白,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 他發現自己夢遊似的脫口問了一句:“你……你眼睛怎麼了?”
“穿越蟲洞的時候造成了一點血壓不穩,沒什麼, ”舒緩劑六號像牽着木偶的線,指揮着陸必行神態自若地回答,他甚至還冷靜剋制地微笑了一下,“歡迎回來,將軍。”
就好像對於他來說, 林靜恆只是出差一週歸來, 拎着行李從後門走進會議室那樣不痛不癢。
林靜恆炸開的心緒沒來得及燃燒, 就迎面遇上了冷空氣, 一腳踩空, 掉進了冰洞。
生離死別後再重逢應該是什麼樣?
他再見伍爾夫,是百感交集、心緒如潮;見林靜姝, 是驚心動魄、七情上頭。白銀三的托馬斯楊接到意外召喚,對着躍遷點的遠程通訊密鑰嚎得沒個人樣,此時,陸必行身後所有白銀第九衛舊部全都紅着眼。
唯有陸必行一個人鎮定自若,帶着說不出的陌生感。
“抱歉,還沒自我介紹,”陸必行從他身上移開視線,把匯聚在一星系邊緣的幾方武裝盡收眼底,臉上露出了一個標準的外交式微笑,“我是第八星系獨立政府負責人陸必行,本星系遠征隊在探索未知宇宙區域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片活躍的天然蟲洞區,貿然闖入,沒想到就此來到了第一星系,無意出來打擾諸位友好交流,可是我們的人恰好經過,又被諸位擋在外面,沒辦法,只好出來打聲招呼。”
這一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先是好像開了“無限生命”外掛的林靜恆攜白銀十衛露面,隨後又是禁區“玫瑰之心”裡冒出來一支不明武裝,無論是“第八星系”,還是“穿越天然蟲洞區”,都能震掉一干人等的下巴,與之相比,連“恐怖分子綁架了一個星球”都不夠聳人聽聞了。
要不是此地導/彈亂飛,全世界的媒體工作者都得擠過來,掛他們一年的頭版頭條不在話下。
好一會,纔有箇中央軍的將軍出了聲:“第八星系獨立……政府?”
“第八星系自爆星際航道躍遷點,與聯盟隔絕,就此成立了獨立政府,改換新的獨立紀年法,”陸必行說,“這位將軍,您怎麼稱呼?”
“我是原第二星系中央軍司令威爾杜克,現在第一星系邊界執行剿匪任務。”
“幸會,杜克將軍,”陸必行一點頭,“如果有機會和聯盟正常邦交,希望能邀請您來做客。”
“你……聯盟並沒有承認過……”
陸必行彬彬有禮地打斷他:“杜克將軍,‘獨立政府’的意思是,我們宣佈擁有完整主權、完整領土,與聯盟是兩個平等的政權,我們不是貴地的‘自治區’,不承認聯盟法律體系,也不需要聯盟承認。”
所有三百歲以下、出生於新星曆紀元的人,腦子裡都沒有“國家”與“主權”的概念,就連域外海盜,潛意識裡也把自己定位爲是“反政府武裝”,光榮軍團做“光榮帝國”的千秋大夢,做夢地點也是選在了沃託。
杜克將軍被這大逆不道的自白矇住了,一時無言以對。
陸必行低頭掃了一眼個人終端,他身體裡舒緩劑六號的最佳效果時間還剩下不到十分鐘。
在這十分鐘裡,他的理智還是能壓倒一切的,陸必行審慎地評估着眼下的情況——此時場中焦點當然是白銀十衛,儘管裝備稀爛,但這是一支即便七零八落、躺在生態艙裡也能攪動風暴的部隊,新星曆三百年來傳奇不改,幾乎帶了點神話意味。
但主場確實還是聯盟軍的。聯盟軍的兵力,大約是海盜自由軍團、白銀十衛以及第八星系自衛軍之和,機甲型號在陸必行看來略顯老舊,但他們是掌握整個聯盟的人。要不是因爲海盜手裡綁架了無辜民衆作人質,聯盟官方不得不做出投鼠忌器的姿態,纔不會被這些海盜糾纏不休。
與前兩方相比,海盜自由軍團的軍事實力就顯得比較業餘了,畢竟他們的專業是搞破壞。這些人的危險之處在於瘋狂、不計後果,以及芯片毒品能從內部腐蝕任何一個人羣,不解決“鴉片”問題,這種行星安保人員叛變反水,致使一個行星的人被綁架的事情以後少不了……不過那倒是也不關第八星系的事。
而對於聯盟而言,陸信舊部的各地中央軍撐起了他們的半壁江山。
陸必行的目光掃過通訊屏幕一角的伍爾夫,這個走上權力巔峰,代表“自由宣言”的老人大概不知道,禁果的數據庫被他修復了,那份能把伍爾夫從神壇上拉下來的名單就在他手裡。
也許老元帥會對此事有別的解釋,但禁果系統中顯示,伍爾夫早在白塔兩任主人先後出事之前,就上了禁果名單,他老人家自己從此不受伊甸園監管,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養子林蔚毀於伊甸園,陸信被構陷於伊甸園,林靜恆被聯盟自毀長城式的召回——
陸信的舊部們會怎麼看這件事?
他們是傾向於認爲伍爾夫早已經是管委會的一條狗呢?還是願意相信老元帥並沒有與管委會同流合污,只不過是跟域外的反烏會勾勾搭搭而已?
陸必行和伍爾夫對視了片刻,意味不明地朝對方一笑,心想:“我現在就能卸了你的半壁江山。”
可是有個人一定不希望他這麼做。
陸必行無聲地嘆了口氣,緩緩說:“大概四十多個沃託年前,有一位女士,本來是位知名學者,因爲家裡生變,被迫逃亡第八星系——她丈夫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這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林靜恆心裡一哆嗦,陡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丈夫,據說諸位都很熟悉,我聽說他的沉冤似乎也已經洗清了,他死於伊甸園管委會的陰謀陷害。而管委會與他交惡的理由,就是因爲他一直心心念念着伊甸園外的第八星系。”陸必行頓了頓,似乎十分無奈地一攤手,“我們這個窮鄉僻壤,小一半人口都是空腦症,大家都沒見過伊甸園長什麼樣,包括我在內,我們沒受過像諸位一樣高等的教育,與文明社會隔絕了上百光年,這是現狀。而讓第八星系擁有平等的權利,是那位將軍生前最大的願望。對我來說,這是父輩的先人遺願。”
伍爾夫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怔立當場。
中央軍也鴉雀無聲,一時間,無數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陸必行的臉,以期從他臉上看出他父母的影子。
中央軍的杜克將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
林靜恆:“……”
他知道獨眼鷹不靠譜,沒想到那老波斯貓這麼不靠譜!不是約好了死都不能說,就讓他這輩子矇在鼓裡、遠離紛爭嗎?
還有愛德華總長在幹什麼,他們爲什麼會把陸必行推到前臺?
陸必行:“湛盧,可以和大家打聲招呼了。”
他身後的機甲裡響起人工智能的聲音:“好久不見,聯盟諸位——先生,我本以爲關於您的一切都會和陸信將軍一樣,從此只留在我的數據庫裡,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機會再次見到您。”
這個曾經消散在七八星系邊緣的聲音,讓林靜恆眼眶有些發熱,他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
湛盧繼續說:“我分別對比了陸總長與陸將軍、陸夫人的基因信息,確認他就是當年那個在危險中降生的孩子……”
湛盧話沒說完,中央軍的杜克就語無倫次地打斷他:“你把對比報告給我,你……你真是湛盧?可湛盧不是……”
“我可以發送到您的機甲通訊端,”湛盧平靜地回答,“杜克將軍您好,我記得您當年與幾位同人曾經趁陸信將軍不在,偷偷打賭,試圖對接我的精神網,檢驗自己的閾值,由於我的設置原因,那一次不慎讓您受傷,因腦震盪入醫療艙治療,我非常過意不去,近百年來,一直欠您一個道歉。”
“是……我還在給陸將軍當親衛……我那時……”杜克這位中央軍的司令官一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嘴脣輕輕地哆嗦着,“他……他還有後代嗎?這麼多年了啊,我們誰都沒盡過責,一不小心都長這麼大了……我對不起將軍……第八、第八星系這些年怎麼樣?”
“還可以,但我能力有限,目前大家都是勉強餬口而已,感謝您的掛念,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不辱沒我父親的名字。”陸必行說,“蟲洞活躍區情況不穩定,爲了防止通道生變,我們恐怕要暫時失陪了,等將來躍遷點重建,再請您來訪問。”
他衝旁邊人打了個手勢,機甲部隊後隊變成前隊,同時,重甲放出對接軌道,大喇喇地收攏起白銀十衛那堆破破爛爛的小機甲。
這不知道哪來的野小子,一露面就直接薅走了白銀十衛,簡直豈有此理。
王艾倫正要叫住他,卻被伍爾夫一擡手按住了肩頭。
王艾倫一驚,接着,他發現以威爾杜克爲首,這些陸信舊部的中央軍們竟然集體讓開了一條通道,並且若有若無地有替他們擋開海盜的意思。
陸必行緊緊地盯着重甲的對接軌道,直到將最後一架小機甲也收入自己的重甲中,他堵在胸口的一口氣才終於吐出來了。
個人終端上無聲地閃爍起一個小小的提示——告訴他二十分鐘已過,舒緩劑六號的效果要開始減退了。
“撤,”陸必行面無表情地宣佈,“不在玫瑰之心裡停留,讓遠征隊做先導,撐開通道,我們直接返航。”
“是!”
“哦,對了,最後再送諸位一個禮物。”陸必行說着,指揮艦突然打出了一枚導/彈,射程超過了聯盟軍最遠射程,直指一架海盜機甲,戰場上,導/彈並不稀奇,射程略遠也只是讓人略有忌憚,可怕的是,遠程太空核導滑出軌道時,周圍所有機甲——不論聯盟軍還是自由軍團,竟然都沒得到任何預警!
目標海盜機甲來不及做任何防禦,就地炸成了一團火。
陸必行不緊不慢地說:“據我觀察,這位駕駛員的瞄準技術不佳,方纔貴方向聯盟開火的時候,他卻把火力開到了我的人身邊,我們雖然窮,也不好意思佔你們一顆導/彈的便宜,就地還了,再會。”
陸必行說完,就這麼單方面地切斷了通訊,大搖大擺地帶着他的隊伍駛向玫瑰之心,在衆目睽睽下消失了。
稀裡糊塗跟着林靜恆登上八星系自衛軍重甲的白銀十衛們,一下機甲就被震驚了,托馬斯楊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鱉,一雙眼不夠用:“機甲收發站的氣壓平衡速度比聯盟同等重甲快了三分之一,牛逼……哇,這備用機甲,這軌道……真的假的?這是第八星系嗎?將軍,你不是說當年第八星系的重甲還是從海盜那捕獲的嗎,怎……”
泊松楊忍無可忍,伸長了腿,一腳踹在了他兄弟的後背上,托馬斯楊手舞足蹈地往前踉蹌了幾步,扶住了機甲收發站的牆,正待回頭算賬,才發現林靜恆臉色不對。
收發站裡傳來湛盧的聲音:“小心,楊衛隊長。”
“嘿,湛盧,”托馬斯楊蹭了蹭鼻子,訕訕地溜達回隊伍,推起哈登博士的輪椅,“你這身‘新皮’很酷啊。”
“這不是我的機身,衛隊長,”湛盧說,“由於性價比不高,我的機甲核功能尚未修復,現在我只是總長私人使用的人工智能。”
“總長?”林靜恆擡起頭。
“是的先生,愛德華總長在十個獨立年以前因病去世,目前第八星系的行政長官是陸校長——私下裡我還是喜歡這個稱呼。”
“圖蘭呢?獨眼鷹呢?”
“圖蘭將軍作爲第八星系防務總指揮官,奉命坐鎮第八星系,我想她應該會在蟲洞區的另一邊等着我們。”湛盧頓了頓,“至於老陸先生,當年第八星系秘密航道暴露,爲了抵擋突襲的海盜,他在那場戰役裡犧牲了,目前葬在……”
林靜恆沒聽他把話說完,腦子裡“嗡”的一聲。
這時,負責接引他們的一隊衛兵來到了收發站,領頭的正是當年陸必行的學生鬥雞。
這個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的傻大個少年,當年見林靜恆如耗子見貓,總是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今卻已經長開了,臉上最後一點屬於少年的弧度也不見了,露出乾淨利落的下頜骨線條,似乎比當年還高了一點,眼神堅定,衝林靜恆敬了個禮:“將軍,請給我來,穿越蟲洞的安全艙在重甲底部……”
林靜恆陡然打斷他:“指揮中心在什麼地方?”
鬥雞:“……”
“先生,”湛盧說,“我們即將抵達玫瑰之心的蟲洞區,雖然近些年遠征隊針對蟲洞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穿行其間仍有很大風險,需要您……”
“讓開!”林靜恆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衛兵隊。
被留在後面的白銀十衛面面相覷,從未見過這樣失態的自家將軍。
托馬斯楊眨了眨眼睛:“哦,對,剛纔這位陸總長說,他是陸信將軍的遺腹子,那不就是將軍的……”
泊松楊用關愛智障的目光看着他。
“……兄弟啊,”托馬斯楊一臉無辜地說,“你又瞪我幹什麼?”
重甲的構造都差不多,不用人領路,林靜恆也找得到指揮中心。
這裡所有工作人員秩序井然,準備穿越蟲洞,正進行最後的調試,重甲的太空軍士兵大多是新面孔,卻明顯是經歷過戰爭洗練的,並不是剛從軍訓基地拉出來的新丁,這支第八星系自衛隊僅僅是浮光掠影地露了個面,也早能看出不再是當年胡亂拼湊的散兵遊勇。
故人們,有些老了,有些沒了。
十幾年,巨大的物是人非猝不及防地砸在毫無準備的林靜恆面前,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時間的殘酷。
好像連空氣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陸必行冷淡而不可捉摸的面容不斷在他眼前閃過。
總長沒了,獨眼鷹也沒了,這麼多年,他是怎麼過的?
他是怎麼學會的喜怒不形於色,怎麼把第八星系磨成了這幅樣子?
他……他有沒有試着找過什麼人,聊做慰藉嗎?
最後這問題在林靜恆心裡一閃而過,隨即被他狠狠地掀過去了。
幾十年來,他與命運鬥得你死我活,鮮少會畏懼,此時卻不敢正視這個問題。因爲它就像是兩把掛在他心上的刀,答“有”,這一頭會落下來,答“沒有”,那一頭又會落下來,怎麼都沒有全屍。
湛盧追着他喋喋不休着什麼——也就只剩下他還沒變,一如既往的廢話連篇。
有衛兵和工作人員過來,試圖告訴他穿越蟲洞的危險性。但是,誰又攔得住林靜恆呢?
蟲洞逼近倒計時在機甲裡不斷響起,林靜恆充耳不聞,直接闖進了指揮中心。
指揮中心裡,秘書還是當年愛德華總長用過的那位,又不靠譜又愛聽八卦,兩鬢已經發了灰。他已經換上了宇航服,正端着頭套往身上扣安全索,見了林靜恆,一言不發地伸手一指——
二樓,總長辦公室的門緊閉着。
六號舒緩劑的藥效來如疾風,退如潮水,陸必行這會整個人都是木的,身體像個遲鈍的機器,隱約還有些神志不清,他把自己關進辦公室裡,像陷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中,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被醫療艙裡伸出的機械手隨意擺弄。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他慢半拍地擡起頭,呆呆地看着那個人朝他走來,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機甲抵達了時空亂流區,仿重力系統驟然失靈,所有人的雙腳都離了地,林靜恆踉蹌了一下,一時失去平衡,抓着門板飄到了門口。
陸必行瞳孔驟縮,本能地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