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 170 章

二十幾年, 世界好像來回顛倒了無數次。

繁花似錦的第一星系轉眼成了人間地獄,人類禁區的玫瑰之心反倒成了避難所。

“聯盟守護神”的神座塌陷,廝殺過幾輪的敵人們並肩而立。

故人面目全非, 敵人握手言和。

剛剛修復的通訊頻道里, 除了雜音以外是一片緊繃的沉寂, 畢竟, 反烏會是自由軍團以前最喪心病狂的恐怖/組織, 手上的血債罄竹難書。

此時,這支落魄的小機甲戰隊,就像是一條苟延殘喘的三腿狼, 夾着尾巴和人上前示好,獠牙裡還帶着沒剔淨的血絲。

“我的真名叫亞歷山大哈瑞斯。”霍普開門見山, “現任反烏會大先知, 鐵桿和平派。掀起針對聯盟戰爭的, 是組織中的主戰派,拜林將軍所賜, 主戰派在當年七八星系邊境那一戰裡徹底失勢,我才得以重回組織。”

陸必行的後背繃得發僵。

他曾經有很多三觀不合的朋友,霍普差不多是其中最不合、但也最聊得來的。

天性所致,陸必行本能地喜歡親近這些“無公害”的田園派,何況嚴格說來, 這個人還救過他——他們一起唱了一出雙簧, 從反烏會老巢中矇混過關, 還帶出了至關重要的變種彩虹病毒抗體。

然而發生過那麼多事, 他一看見霍普, 就被迫回憶起這一生最慘痛的經歷。

霍普出逃,林靜恆暴露, 伍爾夫借反烏會的刀,以整個第七星系爲誘餌,製造了那起……至今雖然已經翻篇,他卻依然不敢仔細想的血案。

這時,林靜恆的聲音在他耳邊涼涼地響起:“哦,應該做的,不客氣。”

霍普:“……”

陸必行:“……”

統帥一開口,就高貴冷豔地打碎了噩夢,陸必行手心裡的冷汗一下就散了,無奈地笑了:“多少猜到了一點,畢竟,貴組織裡的先知語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講的。那麼我猜,當年您從反烏會資料裡刪掉的,應該就是和伍爾夫有關的內容吧?”

“那時候我認爲他是真正懂得白塔精神、真正願意守護這個世界的人。”霍普嘆了口氣,“主戰派被權力蠱惑,做起瘋狂的千秋大夢,而我因爲反戰,與他們中的一些人鬧得很僵,後來被囚禁、被驅逐,幸虧有信徒救助,才狼狽逃出來,有幸與您在啓明星相遇。陸校長,不管您信與不信,當年我雖然爲形勢所迫,與諸位不告而別,但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第八星系的任何信息。到後來重新拿回‘大先知’,十七年來,我反戰的立場從未變過。”

陸必行沉默了片刻,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說:“我倒是願意相信這一點。”

其他人不瞭解前因後果,剛剛聽說伍爾夫的真面目,還處於三觀崩得找不着北的狀態裡,但陸必行是知情人之一。

在那場戰役中損失慘重的不單單是七八兩個星系,還有反烏會,反烏會雖然伏擊成功,但當時深入第七星系的主力也幾乎被林靜恆打殘了,從那以後就沒有了翻身的本錢,正式黯然退場。

只要他們不缺根弦,後來肯定已經明白自己是被伍爾夫算計了,不可能再和那老瘋子坐一條板凳。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伍爾夫居然沒有爲了滅口而把他們趕盡殺絕,反烏會也竟就這麼配合地沉寂到底,一直沒有捅出過關於伍爾夫的隻言片語。

這爲了大局的和平而捏着鼻子閉嘴的事,做得近乎林靜恆了。

霍普深吸了一口氣,蒼老的面頰輕輕顫動着,良久,才艱難地朝他道了一句謝:“您這句願意相信,真的讓我……”

“但是霍普先生——我還這麼叫,您不介意吧?”陸必行平靜地打斷他,“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十幾年過去,我們到底還是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反烏會的所作所爲,聯盟不會忘,第八星系更不會忘,是不可能一筆勾銷的。您主動找過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知道,”霍普沉聲說,“山窮水盡,我來尋求短暫的結盟。”

在無孔不入的超級人工智能、已經不能算人的芯片自由軍團兩廂夾逼的情況下,第一星系的所有人類,無論立場與意識形態,終於都被迫站在了一起。

霍普:“關於這個超級人工智能,我有一些額外的信息,可以作爲見面禮。”

同一時間,第二星系,第二理工大學。

學生們和教職工從深夜裡驚醒,被要求到運動場上列隊。

運動場兩側盡是荷槍實彈的芯片人,一絲不苟地執行着任務。變得異常陌生的趙院長站在高高的演講臺上,仍在唾沫橫飛地宣傳他的歪理邪說,平心而論,趙院長條理清晰,口才良好,挺值得一聽。

但在激光槍口下,一般人顯然是聽不進去的。

到處都是年輕而驚慌的臉。未成年的學生們被驅趕出寢室樓,還沒來得及換下睡衣,像驚慌失措的雛鳥一樣跟在宿舍管理員身後,宿管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士,看着大概有兩百多歲了,竭盡全力地安撫着學生們:“安靜,噓……孩子們,跟着他們走,不要引人注目,別出聲。”

一個少年顯然是看見了校長那被截斷的演講,哆哆嗦嗦地問:“艾麗莎女士,校長呢?會不會已經被他們……”

宿管勉強笑了一下:“別擔心,校長可是從老校區裡逃出來的人,他有經驗。”

“那我們會被注射芯片嗎?”

“他們說被注射了芯片的人,就會喪失自己的……”

“安靜!”宿管眼角瞥見幾個芯片人士兵走過來,嚴厲地打斷了學生的話。

芯片人士兵們走到他們面前站定,他們耳力超羣,顯然是已經聽見了方纔的議論,整支學生隊伍鴉雀無聲地僵立在那些人的目光下,方纔貿然開口的學生腦子裡一片空白,嚇得不敢擡頭。

“就會喪失自己的什麼?”一個士兵偏頭問。

宿管艾麗莎往前挪了半步,小心地擋在學生面前,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只是小孩子胡說,先生,希望您……”

“閃開!”芯片人士兵一把搡開她。

驚慌的學生們尖叫起來。

可是突然,整個運動場上的芯片人士兵像給什麼施了定身法,連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趙院長都閉了嘴,他們臉上是如出一轍的茫然,然後集體擡起頭望向夜空——芯片人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做,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們身上消散了。

緊接着,夜空中響起了槍聲,被推倒在地的艾麗莎女士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眼前的芯片人一頭向前栽倒,激光槍洞穿了他的脖頸,汩汩的血噴了她一身。人在驚恐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心臟會變成一面大鼓,嘴裡卻連尖叫都叫不出來。

隨即,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來人大聲喊出了自己的身份:“我們是第二星系中央軍駐軍!”

艾麗莎猛地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眼前一花,被一個狼狽的士兵從地上拉了起來,宿管看見了士兵的臉,即使是在黑燈瞎火中,還是被他嚇得一哆嗦——士兵已經沒有臉了,整張臉好像被烈火燎過,焦黑和血肉凝固成一片,儼然已經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隻左眼還微微映着周遭的燈光,顯出了一點人樣。

而所謂“第二星系中央駐軍”,來得似乎只是一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小分隊,身後跟着他們跑的是學校的保安隊,保安隊更是連像樣的武器也沒有,與整肅的自由軍團海盜比起來,這些士兵像是給人送菜的。

“跑,女士,”那隻剩下一隻左眼的士兵聲音沙啞地說,“要等我們都死光了,孩子們才能放棄——快跑!”

艾麗莎猛地回頭,大聲對身後的學生們說:“跟我走!”

苟延殘喘的士兵們從外面衝進學校,像一羣身負重傷、仍然抵死掙扎的野獸,衝向芯片人,被強制集中在運動場上的學生們跟着老師四散奔逃,燈火通明的運動場上一片混亂。

艾麗莎一邊指揮着學生們學校後山方向撤,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扶起她的士兵已經融入了夜色裡,她只聽得見喊聲與憤怒的嘶吼聲,然而那些可怕的芯片人不知怎麼,卻並不像她想象中得那麼恐怖,面對這些來拼命的士兵們,他們竟然也慌了起來。

佔領第二理工大學的芯片人負責人是那個趙院長,一個二代芯片人,雖然很能說,但是顯然沒什麼臨場指揮能力,一見這陣仗,自己先害怕了,幾乎是踉蹌着跌下了演講臺。

二代掉了鏈子,一代更不必說。

雖然這些芯片人一個個還是力大如牛,皮糙肉厚不容易死,但被瘋狂反擊的駐軍士兵們嚇得拋棄武器、轉頭就跑的居然也不是少數!

不是說這些芯片人打起仗來就像機器一樣,不知道恐懼,不在乎生死嗎?不是說他們根本不用指揮,就像指揮官的手和腳一樣指哪打哪嗎?

難不成是爲了造成恐慌故意製造的謠言?

艾麗莎無暇細想,快速帶着學生們離開戰場。

生在伊甸園裡的人,從不覺得自己被圈進了一張精心佈置的大網裡,只要沒有人去揭開殘酷的真相,他們可以一直怡然自得地舒適下去,偶爾事不關己地討論一下當代科技是否已經妨害個人自由的議題——好像在討論別人的事。

可是一旦把他們放出去,品嚐過自由的人們,即便風餐露宿,也再不能接受自己被重新鎖進樊籠。

被重創的政府駐軍化整爲零,帶着自發的民衆,開始反擊。

反抗的聲音越來越大,因爲人們很快發現,這些芯片人原來並不像傳說中那麼不可戰勝,甚至有人說,芯片失效了。

芯片當然沒有失效,只是芯片人和高層之間的聯繫突然斷了。

由於鴉片芯片瘋狂擴張,大部分的芯片人在加入這個組織之前,其實都只是一些普通人,生物芯片改造了他們的身體,賦予了他們無與倫比的力量和精神力,能把一個從未上過太空的人的精神力強行提到精英太空軍的水平,而來自高層芯片的等級壓制,則讓他們在戰鬥時令行禁止,忘記死亡和恐懼,這樣的隊伍,戰鬥力是相當可怕的。

但快速膨脹的自由軍團根基不穩。

此時,第一星系突然成了孤島,林靜姝和大部分的五代芯片人被困在了那裡。四代芯片人茫然不知所措,三代芯片人當然也跟着無所適從……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倒倒一串,自由軍團內部那種無堅不摧的“秩序”崩了,一代的士兵們該怕死怕死,該慌亂慌亂,就地成了一幫烏合之衆。

單兵力量再強,烏合之衆也什麼都不是,猩猩的臂力是成年男子的數倍,多少億年了,也沒見它們能在食物鏈上往前爬一點。

第二星系、第三星系……學校、街區,到處都是反抗的人。

二十幾年前,人們從伊甸園的大夢裡驚醒,眼睜睜地看着海盜踐踏自己的家園,天堂破碎,星河崩斷,絕大多數人只會抱頭蹲下來哭泣,四處祈求情緒藥,或是逃避自殺。

然而一場大浪掀過,碎沙被洗練一番,卻居然沒被沖走,留下大部分在原地。他們掙扎着活下來,適應離開伊甸園的人間。

至今,當年曾爲伊甸園抱頭哭泣的人們拿起了武器,揮向逼近的夢魘。

第一星系。

臨時成立的人類聯軍聚集在玫瑰之心,霍普毫不私藏地把從天使城要塞挖出來的保險櫃和啓動器交給了白銀三,同時,陸必行傳信蟲洞那邊的第八星系,簡單說明情況,讓圖蘭準備接收臨時避難的民衆,並隨時準備增援。

聯軍守在玫瑰之心,背後是世外桃源,面前是魑魅魍魎,退無可退,只能準備背水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