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對於這番好意, 獨眼鷹並不領情。
獨眼鷹聽了這句近似於“關門放狗”的話,雙眉原地起跳,差點超越發際線:“不就是收拾幾個小癟三嗎?你至於裝出星系這麼大一個逼嗎?林靜恆, 不擺個造型你活不下去吧?”
林靜恆淡淡地回答:“閣下心裡想什麼, 眼裡就見什麼。”
臭大姐那邊也回過神來, 這位纖細的不美男子身在八枚導彈脅迫下, 表現出了令人敬佩的骨氣, 直接甩來一條語音:“呸,老子還有三千兄弟,我們寧死不屈!”
林靜恆嗤笑一聲:“要送我三千人頭?太客氣了, 那怎麼好意思。”
陸必行:“……”
林將軍的精神力強弱姑且不論,這張平時不言不語的嘴戰鬥力着實驚人, 力戰敵我雙方, 絲毫不落下風。
就在他又好笑又無奈地搖頭時, 林靜恆無意瞥了他一眼,有那麼片刻, 這位前任聯盟上將心裡“咯噔”一下,懷疑自己在陸必行心裡的形象不怎麼樣。
不尊老不愛幼,脾氣稀爛,還喜歡拿腔拿調。
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在他漫長的從軍生涯裡,“作秀”和“裝模作樣”, 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第一星系, 沒有人關心將軍們打了多少仗, 剿滅了多少海盜, 有什麼軍事理論和國防見解——話題纔是一切。讚譽也好, 罵名也好,哪怕媒體上連篇累牘都是他的黑料也無所謂, 只要不被和平了兩百多年的民衆們遺忘。
因爲沃託需要他這樣一個人,聯盟議會需要一個扎眼、狂妄、狠毒、誰都拿他沒辦法的獨/裁者形象,來做公共反派。
聯盟是“平等自由”的,平等自由的聯盟拿什麼來阻止七大星系擁有軍事自治權呢?這不合理,所以要有這樣一個“大反派”站在臺面上。他必須壓得住陣腳、拉得住仇恨,讓聯盟中央“無可奈何”地對民衆說,“我們也拿這個人沒辦法,但是我們不畏強權,一直在努力鬥爭”。
議會需要作風強硬的反派,軍委需要他作爲陸信的繼任者,成爲一個平衡軍方內部裂痕的吉祥物,這些年來,他處心積慮地維持着這樣一個形象,遊走在各方之間。
否則,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人,憑什麼他能爬到那麼高的位置呢?
難不成還憑他有本事麼?
自他離開聯盟,五年來,林靜恆無數次想拋棄這個枷鎖一樣的“形象”,找回當年被活埋的自我。
然而三十年過去,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本來應該是什麼樣了。
可能就是個不擺造型活不下去的人吧。
“你們現在可以試着鏈接一下精神網,”林靜恆忽然說,“湛盧的精神網附在上面,我可以讓他按照你們的精神力水平適當開放權限。”
四個學生呆呆的,沒想到這句沒開頭沒落款的話是跟他們說的。
因爲一時沒人回答,場面不免有些尷尬,林靜恆只好又裝作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只能連一小會,這麼小的機甲經不住湛盧的能耗。”
陸必行一下跳了起來:“還都愣着幹什麼,熊孩子,怎麼一點也不機靈!”
獨眼鷹:“拿湛盧收買人心,你也太無恥了!”
可惜沒有人理他。
這可是湛盧,聯盟第一傳奇機甲,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見到重機甲?更別說親自感受他的精神網了!
與簡單粗暴砸下來的小機甲精神網不同,擁有人工智能的湛盧像個體貼的保姆,在學生們依次進入精神網的一瞬間,他就迅速評估出了每個人的精神力水平,自動爲他們屏蔽了大部分的信息流。
他甚至非常妥帖地播放起古老的八音盒音樂,還問薄荷:“這樣有助於緩解您的焦慮症嗎?”
“……呃,謝謝,不用這樣。”薄荷被人工智能詭異的審美弄出一身雞皮疙瘩,連忙委婉謝絕,“我主要是怕空蕩蕩的太空,現在外面這麼多人,沒關係的……那什麼,能關上嗎?這聲音讓我想起好多恐怖電影。”
湛盧的精神網極其浩瀚,初來乍到,讓人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時第一次仰頭望見無邊星河的震撼。
直到這時,學生們才發現,臭大姐和他擁擠的打手團們原來全都清晰地陳列在機甲視野範圍內,目力所及,甚至隱隱能看見他們兩個航行日外的老巢。
人的意識裹挾在這樣的精神網中,有種特殊的感受,好像自己是茫茫滄海中微如塵埃的螻蟻,又好像已經脫離渺小的肉體,成了無邊疆域裡唯一的真神。
無邊孤獨,但是也無邊自由。
這就是湛盧,曾被聯盟兩次捨棄的名劍。
少年們並不知道,除了湛盧的兩任主人,還從未有人被獲准踏入這片領域。
“跟着我。”林靜恆的聲音在每個人耳邊響起,“不要害怕機甲,也不要牴觸精神網,機甲是夥伴,不是敵人。”
“林將軍,”懷特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湛盧是挺溫柔的,可我還是覺得‘北京’……還有‘北京’上那個訓練用的高仿精神網,都很可怕啊。”
林靜恆:“小機甲只是粗製濫造和蠢而已,習慣就好。”
說話間,湛盧的精神網涌起細細的波瀾,通過機甲的視角,時間和空間變成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與其他機甲疊加的地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張一張精神網的存在。
學生們感覺自己被裹挾着,直衝着一張敵人的精神網撞了過去,集體發出短促的驚叫。
然而下一刻,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融入了進去,對方的精神網像一塊被拆開的芯片,條分縷析地擺在他們面前,林靜恆有意讓他們看清楚入侵精神網的全過程,拆解得十分詳細。
陸老師見縫插針:“對方機甲的性能雖然優於北京,但這個駕駛員的匹配度只有50%多一點,應該是第一次開着機甲出來,是個水貨。”
他話音沒落,對方彷彿是感覺到自己的精神網被入侵,嚇得當場六神無主,慌張之下,精神力波動,匹配度跌破50%線,根本不等人動手,他自己就“掉線”了。
“新手毛病,跟你們幾個一樣,心理素質不佳。”陸必行飛快地說,“現在能感覺到對方精神網接口了吧?匹配度越低,相當於接口縫隙越大,也就越容易被精神力強的人入侵——對方駕駛員暈過去了,匹配度是零,接口完全空出來了,趁現在,你們可以用鏈接機甲精神網的標準步驟試一試鏈接那臺機甲,對接成功的話,就能反向控制,不用怕,將軍在這。”
他蹬鼻子上臉,直接把林靜恆當成了助教。
林靜恆沒吭聲,臭大姐成片的機甲全在湛盧精神網覆蓋範圍內,被他秋風掃落葉似的掃蕩過去,對方嚇傻了,完全不能理解,爲什麼這個屁大的小機甲有這麼大的精神網。
反應過來再要撤退已經來不及了,“合唱團”的隊形亂成一團,臭大姐也不知從哪招來了一幫水貨駕駛員,可能全是倉促培訓上崗的臨時工,自行剮蹭碰撞事故就折損了一半人手,操作失誤的、自己掉線的亂做一團,間或還有機甲被幾個學生瞎貓碰死耗子似的成功控制,因爲基本不會開,被反向控制的機甲發瘋似的豬突狗進,在原地做出各種詭異動作,還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偌大一個機甲戰隊轉眼被掃蕩乾淨。
然而林靜恆也沒能威風太久,三分鐘一到,湛盧卻幾乎耗盡了小機甲北京的能源,機甲的低能儲警報響成一團,再難以爲繼。
獨眼鷹:“我就說裝逼遭雷劈,湛盧,你也太費電了!”
“等等,”陸必行說,“對方發來通話請求。”
林靜恆:“關上報警器,接。”
“有骨氣”的臭大姐“寧死不屈”地朝他們嚷嚷道:“停停停,大、大佬,獨眼鷹大哥,我錯了,我有眼不識泰山!我是混賬!不是東西!”
他話音剛落,機甲北京就只剩下保底能源,湛盧鋪開的精神網被迫消散,人工智能重新變成機械手,落到林靜恆手臂上。
林靜恆和獨眼鷹兩人站在快沒電的北京上,完美地維持了“算你識相,先饒了你”的表情,像兩個能生殺予奪的世外高人。
臭大姐成功被他倆唬住,感覺到方纔的壓迫力消失,還以爲是自己投降投得及時,連忙大鬆了一口氣,諂媚地笑起來:“獨眼鷹大哥說得對,面對凱萊親王這種人類公敵,我們就是應該同仇敵愾!現在萬事俱備,就缺少這位……您怎麼稱呼?”
林靜恆愛答不理地吐出一個字:“林。”
“什麼?您就是黑洞的四哥,哎呀,久仰久仰,百聞不如一見!”臭大姐張開大嘴,朝他展示了兩顆鑲了鑽的門牙,“我們就缺四哥這樣的人才!獨眼鷹大哥是我的親人,親兄弟,之前做生意就一直給我優惠,今天又把四哥給我們帶過來了,蓬蓽生輝啊!不瞞您說,我都好久沒這麼走運過了,回去得好好查查日子,一定是我那倒黴的誕生星逆行結束了!”
林靜恆對八星系人民的節操有了更深的領悟。
就這樣,光桿司令臭大姐強顏歡笑地把他們領回了自己老巢,留下一堆駕駛員已經昏迷的機甲,有苦說不出地飄在宇宙裡,等待回收。
幾個人來到走私販子的地下王國,那是一塊人造的空間站,從天上望去,目測大約有一萬多平方公里,還有一半的面積用來存放機甲和武器,人口顯得頗爲稠密——新星曆時代,已經鮮少能看見這樣密集的人口了。
“空間是有限了點,”臭大姐說,“以前就是個補給站,現在沒辦法了纔開始住人,放個屁能砸腳後跟的小地方,住了上千萬人口,實在已經到極限了,我們也很發愁。”
獨眼鷹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耍花樣,就算我們從機甲上下來,弄死你也不費事。”
臭大姐苦笑了一聲:“哥,我是欠你錢,合同上籤的尾款是三個億的‘八幣’吧,我現在劃給你,你要嗎?”
聯盟八大星系,因爲巨大的貧富差距,只好使用不同貨幣,不同星系的貨幣有一定匯率,第八星系的貨幣全名叫做“新星曆第八星系通用貨幣”,簡稱“八幣”,和平年代,拿到其他七個星系就已經不怎麼值錢,現在整個聯盟政府都搖搖欲墜,人心惶惶的第八星系又被星際海盜戰局,八幣更是跟廢紙沒兩樣。
“不瞞幾位,我們這裡物資儲備還算夠用,武器和機甲也充裕,但都沒什麼用,實在是太缺有效戰鬥力了。矬子裡拔將軍似的選了一批看得過去的,好不容易教會了他們機甲操作……水平您也看見了。”臭大姐臉上諂媚之色略微消去了一點,帶着他們走上主街。
雖然只是個空間站,但已經頗有生活氣息,有人在街邊擺小攤,路邊的蒼蠅小館剛開門,樓上有人正在露天陽臺上烘乾衣服,聽見聲音,好奇地探頭往下看,幾個孩子追跑打鬧着呼嘯而過,嘴裡十分文明地大喊着:“我要把你們炸成狗/屎!突突突突——”
“現在外面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在這躲多久,”臭大姐正色下來,看了林靜恆一眼,“四哥我以前聽說過,今天既然有緣分見一面,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北京β和凱萊星都回不去了,這幾天傳來消息,凱萊親王衛隊總共炸了三顆行星,封鎖了星際要道,把剩下的行星代表都叫過去開會,逼他們承認自己的統治權,我知道,現在諸位肯定是無家可歸。我把你們領來,也不是怕你們……”
獨眼鷹冷笑了一聲。
臭大姐皮厚三尺,裝沒聽見,繼續誠心誠意地說:“我是尊重有本事的人——報仇不報仇的另說,這裡上千萬人,老幼婦孺一堆,既然來投奔我,我就有責任保護他們,在大氣層外狙擊諸位,也是因爲我們膽小,害怕生人。不過現在既然誤會解除,化敵爲友,我看幾位也反正沒別的地方好去,不如干脆住下,加入我們的自衛隊,大家不是雙贏嗎?”
獨眼鷹涼涼地說:“是啊,打得過就殺人滅口,打不過就想辦法勾搭進來化敵爲友,給你們當打手。臭大姐,你這腦袋沒白長這麼大,越來越能算計了。”
臭大姐涎着臉:“哪裡哪裡,過獎過獎。其實不光是防衛方面,技術上也很捉襟見肘,這空間站本來不是住人的,現在負載、人工大氣問題都很緊迫,我們缺少技術方面的專家。我的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那麼一個破網,沒想到一照面就讓您那邊給破解了,還有我長這麼大,頭一次見那麼小的機甲有那麼大面積的精神網,簡直是老天爺送來的希望啊……哎,到了。”
他停在一座高樓下,那高樓的建築風格和臭大姐本人一樣,也顯得十分珠光寶氣,正門上一塊牌子,上面霓虹燈纏繞,活像個夜總會,寫着:“第八星系自衛隊。”
“歡迎加入第八星系自衛隊。”臭大姐站在妖嬈的門牌下,張開雙臂,“這是我們的地下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