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 林靜恆很有效率地休息了四個小時後,起牀把繪製完畢的軍用航道測繪圖交給湛盧,由人工智能進行最終校準, 自己則直接上了高強度的體能恢復訓練。
一個半小時後, 他大汗淋漓地下來, 透過精神網, 看見週六趕羊似的轟着他的癟三自衛隊, 開始圍着機甲站跑圈。一邊跑一邊嗷嗷叫,聽不清在喊些什麼洗腦口號。
林靜恆看了一眼表,發現這幫人居然照抄了白銀十衛的日程。
他漠然地衝了個涼水澡, 敷衍地把營養餐塞進肚子——體能恢復訓練的時候,配合運動量, 還必須嚴格且精確地控制營養攝入, 普通食物是做不到這樣精確的, 只能吃特製的營養餐。
劣質壓縮營養餐還能有點食用香精,他吃的這種, 則除了一點非常清淡的鹹味以外什麼都沒有,色香味俱不佳,口感接近凝固的鼻涕。
吃完以後四大皆空,生無可戀。
林靜恆換了件衣服披上,快步穿過基地的晨曦, 走向機甲收發站——他需要收集高能粒子流過境的數據, 用以反推凱萊親王轟炸白鷺星的火力。
正在帶人晨跑的週六遠遠地看見他, 有心表現, 連忙狠狠踹了一腳旁邊的放假。
放假一個踉蹌, 發出海螺似的吶喊:“一、二!”
癟三們大汗淋漓,梗起脖子, 跟着海螺嚎出了幾聲貓叫。
週六氣急敗壞:“沒吃飽飯嗎!”
被他強行拉來的自衛隊員們跑了不到三公里,隊伍拖了二里地,有氣無力地拽着自己的腳丫子,跑步的姿勢形態各異,一個個都像飽食了耗子藥。
週六火了:“重新喊!大點聲!”
自衛隊員們就拖起老旦的唱腔,咿咿呀呀地憋出一句:“一姨姨——二啊嗷——”
林靜恆頭也不擡地穿過鬼哭狼嚎的癟三團,上了機甲站的電梯。
電梯門一合,按鍵卻沒反應,林靜恆一皺眉,電梯廣播就傳來某個讓人頭疼的聲音:“歡迎乘坐智能語音電梯,要開啓電梯,請先與電梯互相問候——早上好,林先生。”
林靜恆:“……”
“電梯”提示說:“推薦您回答,‘早上好,親愛的電梯寶貝’。”
林靜恆眼角跳了幾下,直接從個人終端上調出了基地的管理權限,強行從後臺啓動了電梯。
“好吧,我知道你心裡這麼說過了……呃,嗶——”
林靜恆又把電梯廣播靜音了。
電梯門一打開,陸必行就在機甲站主控室門口守株待兔地逮住了他。
陸必行平時就是個很注意形象的人,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越發變本加厲,給他一束燈光,他就能登臺走秀了:“做人要有幽默感和娛樂精神,將軍,你一天到晚這麼嚴肅,不覺得生活十分枯燥,少了好多快樂嗎?”
林靜恆惹不起他,目不斜視地繞過他,往主控室裡走:“不覺得。”
陸必行追上去:“你閒來無事,除了喝酒發呆,就沒有什麼消遣嗎?”
林靜恆說:“消遣有的是。”
wωw ●ttκд n ●¢ o 四個學生起得都很早,已經聚在了主控室裡,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不知道在做什麼作業,各種演算屏幕從四個人的個人終端上射出來,飄得到處都是,桌上還擺了簡單的早餐。
一見林靜恆,四個青少年下意識地集體起身立正,懷特慌忙把嘴裡的麪包嚥了下去。
林靜恆冷淡地朝他們點了一下頭,徑自走向數據庫。
陸必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肘:“調閱高能粒子流的數據是吧——來,孩兒們,檢查你們作業的人來了,都過來,把白鷺星遇襲的分析報告口頭彙報一下!”
四個學生面面相覷,懷特被面包噎得差點就地犧牲。
林靜恆不想浪費時間聽幾個狗屁不懂的學生高談闊論,皺着眉瞪了陸必行一眼,陸必行卻好像一點也看不出他不耐煩,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陽光燦爛的笑臉,要是身後有尾巴,大概已經支起來搖出了一個扇面。
林靜恆出了口長氣,一言不發地抽回自己的胳膊肘,雙臂抱在胸前,被強行“檢查作業”。
四個學生戰戰兢兢,你推我搡片刻,做慣了大姐大的黃靜姝只好第一個挺身而出,聲音文靜得好像她這輩子都沒罵過街,細聲細氣地開始念她的分析報告:“一週前,根據可靠消息,星際海盜襲擊了白鷺小行星,轟炸形成的高能粒子流經過基地,被……”
林靜恆淡淡地打斷她:“重點。”
“重、重點?”黃靜姝慌慌張張地往後翻了翻,“哦,我……我用了‘三角定位法’反推……”
林靜恆再次打斷她:“三角定位法是學院派的理論模型,爲了套公式,需要排除多重干擾項,實務中不能這麼算。”
他還記得這女孩也叫“靜姝”,因爲這個名字,對她多了許多耐心,自認爲語氣很柔和,“柔和完”,他甚至詢問了一句:“你還用了別的模型嗎?”
黃靜姝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手指摳着自己的個人終端,說不出話。
林靜恆給了她半分鐘,仁至義盡:“下一個。”
懷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用了三角定位法,在裡面嵌套了克魯茲拆分……”
林靜恆:“胡說八道,下一個。”
“我查閱了白鷺的行星檔案和軌道。”薄荷用力清了清嗓子,偷偷看了林靜恆一眼,林靜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眉頭擰着,一臉被狗叫打擾的表情,但好在還沒打斷她,薄荷鼓足了勇氣,繼續說,“白鷺的質量是……”
林靜恆:“我知道白鷺的質量是多少。”
薄荷:“我按重量級模擬了白鷺星受到幾種襲擊的情況。”
林靜恆撩起眼皮:“用什麼模擬的?”
薄荷囁嚅說:“天文計算器。”
林靜恆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嘴角:“我推薦你用幼兒四則運算計算器,那個更簡便易操作。下一個。”
鬥雞眼見同學們一個個折戟沉沙,嚇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棒槌,臉上帶着快要哭出來的屈辱,嚶嚶嗡嗡地說:“我……我不會。”
林靜恆風度翩翩地一點頭:“我很欣賞你這種乾淨利落的風格,節省大家的時間。”
說完,他衝衆人做了個解散的手勢,混賬氣十足地轉身走向主控室的數據庫,不搭理人了。
陸必行這時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消遣有的是”了——在林將軍眼裡,恐怕滿世界的蠢貨都是他的消遣。
他嘆了口氣,衝委屈的學生們招招手,把他們領到林靜恆身邊。
林靜恆沒說什麼,任憑他們圍觀,他做事非常專注,能完全無視陸必行在旁邊“嘰嘰咕咕”的實時講解。讓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流過他的個人終端,甚至不必藉助於人工智能。
畢竟,白銀要塞的第一大敵永遠是星際海盜,即使他不知爲誰而戰,對抗、分析星際海盜,也幾乎成了他的本能。
等他告一段落時,已經是日頭偏西了,大腦過載的學生們暈暈乎乎地走了,一個瓷杯從旁邊遞過來。林靜恆的視線沒離開個人終端,接過來抿了一口,發現不是白水,又把瓷杯塞回對方手裡,找了個水池吐了出去。
陸必行納悶地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沒嚐出什麼異味:“怎麼了?你是不吃甜食,還是乳糖不耐受?”
“沒那麼講究,”林靜恆給自己倒了杯清水,“我喝水就行。”
陸必行的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襯衣上,恍然大悟:“你是在控制飲食,恢復體重?”
林靜恆沒有和另一個男人討論自己身材的習慣,因此沒理他,背過身去覆盤自己一天的成果。
他雙手撐在機甲站主控室的主機上,雙肩略微聳起,顯出平整的肩頭,人工日光快要離開基地了,此時斜斜地打進來,剛好穿透他輕薄的襯衫,露出了影影綽綽的腰線來。
陸必行的目光落下,忍不住隔着幾步遠,伸手比了一下,強行剋制住自己想摸一把的衝動,他乾咳了一聲:“你給自己打肌肉溶解針的時候怎麼不想想現在受的罪?”
林靜恆:“你怎麼那麼多廢話?”
陸必行繞到他身邊,離得太近,一股水果的味道繚繞過來,林靜恆下意識地一躲。
陸必行沒偷襲到,只好把沒能塞進他嘴裡的半塊蘋果自己吃了:“我覺得你少吃一點其他的東西沒關係,對自己和世界不要那麼苛刻嘛——你喜歡吃什麼?吃甜吃辣?偏肉食還是偏素食?除了不喝啤酒之外還挑食嗎?”
林靜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陸必行這貨雖然以前也挺煩的,但煩得知情知趣、有分有寸,還在他的忍耐範圍之內,甚至偶爾——近乎於發生肉眼可觀測的流星雨的概率——他願意承認陸必行有點可愛。
可是最近也不知是不是他帶上了“失而復得濾鏡”,對此人過於縱容,林靜恆覺得這小子有點蹬鼻子上臉。
“凱萊親王阿瑞斯馮的重甲火力完全可以媲美正規聯盟軍,”林靜恆板着臉,強行扭轉話題,“重型武器的裝載能力比聯盟強得多,破壞力很大,防禦性能更強,但我認爲他們或許犧牲了一定的機動性,你之前提出的反追蹤系統可行。如果你留下是想跟我說這件事,我給你十五分鐘,如果不是,給我出去。”
“已經構架好了,”陸必行說,“機器人們正在加班加點,到時候用機甲送到能源塔外就行,不耽誤你的事。”
林靜恆面色一緩。
隨後,就聽陸必行又接了一句:“林,你經常皺眉不笑,是因爲覺得自己嚴肅的時候比笑起來有氣質嗎?”
林靜恆指了指門口,示意他跪安。
然而陸必行非但不肯走,還直接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了。
林靜恆被他那雙充滿好奇、充滿探索精神的眼睛盯得渾身發毛,總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古怪實驗報告的主角:“你還要幹什麼?”
陸必行從他身上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挑戰性。
世界上性格最爛、最不好相處的一撮人,好像都成了他的學生,而在這兩點上,林靜恆格外出類拔萃,偏偏陸必行還格外喜歡他。
陸必行懷疑自己是有什麼傾向,特別容易被這種不是東西的人吸引。他斟酌了一下,感覺自己這時候要是回答“聊聊”,這人肯定能掉頭就走,於是技巧性地挑了個讓人容易掉以輕心話題:“沃託是什麼樣的?”
林靜恆愣了愣,心口上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人用針刺了一下。
當年陸家距離聯盟議會大樓只有不到兩公里,爬上屋頂,能看見議會大樓後面仙境一般的森林公園,一個本該在那裡出生,備受寵愛的孩子,現在卻在問他沃託是什麼樣——他甚至認爲沃託會有擁擠的筒子樓和貧民窟。
林靜恆方纔還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縱容了,這會又把這念頭踩在了腳底下,轉眼就忘了他是怎麼想把陸必行吊起來打的,恨不能把對方想要的一切都捧上來。
“沃託人口很少。”林靜恆斟詞酌句地說,“除了中央購物廣場,幾乎沒有高樓。”
“爲什麼?”陸必行奇怪地問,“大人物們不都喜歡登高瞭望嗎?”
“總有人不喜歡,不喜歡的人自己不登高,當然也不希望別人登高窺視自己。”林靜恆略微放鬆了時刻繃緊的後脊,“沃託的一切都是聯盟的縮影,各方勢力拉鋸平衡的結果,就是沃託所有建築限高,除了中央商務區外,不能超過空中軌道的高度。四分之三的土地上是觀賞性的植物,整個首都星就像個園藝公園。”
陸必行這個土生土長的八星系鄉巴佬,只在電影上見過第一星系,從書上看見過零星幾幅沃託的照片,大多數都集中在議會大樓——沃託權貴雲集,很多地方禁止拍攝取景——他覺得有點難以想象:“那不會不方便嗎,我是指生活設施之類?”
“沃託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首都星上沒有私人土地,所有的土地都是按級別和職務劃分的,面積、間距都有規矩,寧可住得稀疏一點,也不能委屈了誰。生活物資都是配給的,每個區域都有專門的服務人員輪值,有什麼需要,用個人終端傳喚就行,只要不違法,他們什麼事都能幫你解決。空中軌道基本是半專屬性質的,交通方便,不需要什麼公共設施。”
陸必行先是被權貴們的窮奢極欲震驚了,隨後又感覺有點心虛,懷疑自己養不起沃托出身的林將軍,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家也是這樣嗎?”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含糊地一點頭:“差不多吧。”
聯盟上將是有專屬宅邸的,不過林靜恆只在建設完成當天象徵性地去過一次,錄了一下基因鎖,就交給了一堆機器人打理,他現在連地址都記不清了。接管白銀要塞以來,林靜恆沒度過假,偶爾來往沃託,都是在議會大樓後面的接待賓館裡湊合住一住,辦完事就走,要說家——其實湛盧機甲更像他家。
陸必行:“那你……現在在這個緊巴巴的基地裡,不是很委屈?”
“還好,”林靜恆說,隨後又惜字如金地補充了一句,“有點吵。”
陸必行遲疑片刻:“當年爲什麼要離開聯盟?你是怎麼從伊甸園系統裡註銷的?”
林靜恆跳過了第一個問題,輕描淡寫地說:“伊甸園歸根到底是一種技術,又不是神,總有空子可以鑽。”
陸必行:“那你家人呢?不會擔心嗎?”
他從沃託開始,繞着圈子一點一點靠近,最後自然而然地把話題帶到了林靜恆本人身上,可惜珍貴的獵物並沒有那麼容易捕獲,話問到這裡,已經過於私人化了,林靜恆裝沒聽見,避而不答,反問:“這麼多年,獨眼鷹一直不讓你離開第八星系?”
陸必行見好就收:“對,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毛,好像我頭上有個通緝令似的,踏入七星系一步就得被人逮捕歸案。”
林靜恆:“……”
這小子胡謅一句,居然蒙得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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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自己偷偷跑過?”
“跑了啊,”陸必行說,“跑到北京星遇上你了嘛,其實本來我的目的地不是北京星,當時不小心弄開了你的生態艙,覺得自己闖禍了,只好留下照顧你,結果逗留了那麼長時間,順手教了幾個學生,把機甲賣了換學校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環遊聯盟的大業半途夭折。”
林靜恆心裡升起疑惑,因爲陸必行的機甲設計天馬行空,雖然是野路子,但造詣很高,在哪混口飯吃都不成問題,哪怕沒有證件、身無分文,也有的是人願意幫他解決,而且此人膽大包天,人體實驗都敢在自己身上做,開着機甲去聯盟,對他來說恐怕都不能算探險,林靜恆實在想不出,獨眼鷹怎麼能把他困在凱萊星二十多年。
陸必行把雙手搭在後腦勺上,很心大地往後一仰:“現在想起來,要是當時死在北京星上,那還真挺遺憾的,沒環遊過聯盟八大星系,也沒談過戀愛,這輩子好像白過了一樣。”
女媧計劃和鳥少年那可怕的人體嫁接在林靜恆腦子裡揮之不去,他嗓子有些發緊,強裝若無其事,試探問:“連戀愛都沒談過?那你在凱萊星上這二十多年都幹什麼了,只是拆裝機甲嗎?”
陸必行敏銳地聽出了他話音裡的緊繃,心花怒放地想:“這個悶騷,刺探我情史都這麼拐彎抹角。”
“我還攢緣分,”他衝林靜恆眨眨眼,“每天攢一點,攢了這麼多年不就遇上你了嗎,將軍。”
林靜恆:“……”
他總覺得這話哪裡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