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把空着的那隻手塞進嘴裡, 仰頭吹了一聲拐着彎的長口哨,樓上方纔潑水的窗戶裡影影綽綽地露出一個人影,隔窗窺視。
陸必行就很自來熟地衝人家喊:“別躲, 我都看見你了, 你們怎麼能這樣!我長得這麼一表人才, 你們就拿這種沒誠意的套路圈我?一點區別對待都沒有, 帥哥的自尊心都被你們傷透了!”
周圍傳出一陣竊笑, 樓上的窗戶打開,一個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頭來,笑得花枝亂顫, 一看就不像做正經生意的。
“笑什麼?”陸必行鬧着玩似的一揮手,“趕緊賠禮道歉, 扔兩包煙下來!”
窗戶後面聞聲, 擠出了更多的腦袋, 有男有女,有直毛的, 也有捲毛的,放眼一看,五彩斑斕,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搔首弄姿, 他們你推我搡, 嘻嘻哈哈了好一會, 湊了兩包雜牌煙, 從樓上扔下來, 砸到陸必行懷裡。
從地球時代到新星曆,“菸酒茶糖”就和人類歷史一樣悠久, 有添加了各種黑科技、昂貴得不可想象的產品,也有傳承歷史,粗製濫造的手工菸捲。煙盒上的廣告畫是個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彎地站在那,衝外面的人擠眉弄眼,裡面裝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質菸草,隔着包裝都能聞到很嗆的焦油味,辛辣非常,菸頭的紙卷還有沒粘結實的,顫顫巍巍地翹了個小尾巴。
陸必行接了煙,學着煙盒上男人的姿勢,擺了個造型,衝樓上的鶯鶯燕燕們一揮手,拉起林靜恆繼續往前走:“不客氣啦!”
被敲詐了兩盒煙的羣鶯們看他懂事又討人喜歡,集體衝他飛了個吻。
林靜恆一直在琢磨怎麼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纔不顯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觀了全場,剛開始還以爲陸必行這個星際死宅在啓明星上有熟人,後來被陸必行塞了一盒煙,他意識到有點不對勁,走出了大約有一百米,這位來自沃託的林將軍纔回過神來,皺眉問:“等等,剛纔那是敲詐賣/淫團伙吧?”
魚龍混雜的鬧市裡,一些看着非常正經的小樓,往往是隱藏在其中的紅燈區,這種小樓的成員資質不佳,有些人連個人衛生都搞不利索,看着非常倒胃口,因此賣笑賣身都不怎麼暢銷,只好以敲詐和碰瓷爲生。
套路通常是這樣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着,看見有疑似肥羊的從底下經過,就把盆裡的水往下一潑,過路客無端造此“天譴”,當然得討個說法,然後樓裡就會打着道歉的名義、或以“進來烘乾衣服”之類的藉口爲由,把人拖住騙進來。
再然後,道歉和慰問就會變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體套餐,保證能刮下“棒槌”們身上最後一分油水。
陸必行回頭看了林靜恆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沒憋住,笑出了聲:“將軍,你這反應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劇啊!”
林靜恆:“……”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從哪來到哪去”的問題,被哲學魘住了,從開車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狀態,半個腦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沒注意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
陸必敏銳地從林將軍沉下來的臉上讀出了他此時的心聲——放肆,找死嗎?
“哎,別別別,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煩的道理?”陸必行伸開雙臂,樂不可支地攔住他。
他現在看林靜恆,可以說是相當不理智,戴了好幾層荷爾蒙凝結的濾鏡,看他罵街也可愛、損人也可愛,連那一臉反社會的殺氣騰騰,都能牽強附會地找到可愛之處,審美大幅度跑偏,像個神經病。
“今天他們那一個樓裡,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爲將軍走了個神,稀裡糊塗地撿了一堆狗命,這是什麼?這是錦鯉一樣的運氣啊!快把剛纔給你的那盒錦鯉煙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還有個算命的,趕緊趁鴻運當頭,討幾句好聽的話!”
破棚子下坐着個包頭巾的老頭,佝僂得像個句號,面前擺着張瘸腿桌,桌上是一張神神叨叨的八卦圖,八卦圖一角壓着一副被老鼠啃過的塔羅牌,老頭腦袋上頂着塊霓虹的牌子,寫道:古法命運占卜。
陸必行探頭衝算命攤的老頭喊:“爺爺,圍觀命運多少錢一次?”
老頭衝他比了個手勢:“街票二十個點。”
“給你一百個,我們要看好看的。”陸必行在個人終端上戳了幾下,一百點跳到了老人身邊的計價器裡,他雙手抓住林靜恆的肩,把他往前一推,“給這位先生看!”
老頭在這擺攤不知擺多久了,瘦得皮包骨,生意也並不興隆,計價器上一直只攢了二百多個點,不料橫空冒出了陸必行這麼個冤大頭,累計的點數正好夠他換一支能支撐數月的營養針。
老頭大喜過望,雙手捧起他那一打破牌:“這位先生,請抽一張牌,放在擁有宇宙神秘力量的八卦中心。”
林靜恆:“……什麼玩意?”
陸必行得寸進尺,飛快地湊過來,抓着他的手抽了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牌。
算命老頭收了錢,表演得盡心盡力,他迅速把紙牌扣在手心裡,“嚶嚶嗡嗡”地念了一段長經,很爭氣地忽悠說:“這位先生,我從牌面上看到了您輝煌的未來,我看到您摒棄疑惑、穿越迷霧、迴歸真實自我,您將終於獲得命運賦予的力量,不破不立,找到您畢生都在追求的答案。願所有的神明保佑您。”
林靜恆明知道老頭在胡說八道,可是聽到“摒棄疑惑,穿越迷霧,迴歸自我”一句,心裡忽然倏地一動,彷彿有一根生鏽的琴絃,空置良久,被微風輕輕吹動,發出喑啞的和絃聲。他擡起頭,一瞬間想追問一句“我畢生追求的答案是什麼”,結果算命老頭迎面給了他一個諂媚缺牙的笑。
林靜恆:“……”
他不置一詞,轉身走了。
陸必行嬉皮笑臉地追在他身後問:“聽完開心了吧?將軍,笑一個。”
林靜恆回手按在他腦門上,把這噪音源推後兩步,插兜走了。
老頭攢夠了救命錢,千恩萬謝地站起來送他們,陸必行回頭跟他揮手時,算命老頭摘了帽子,露出一頭迎風打顫的白髮致意,直到兩個人走遠,他才重新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翻開方纔林靜恆抽走的那張紙牌。
古地球時代,塔羅占卜文化曾經如流星般興盛一時過,後來被一大幫坑蒙拐騙的半吊子們胡搞,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傳承可言了,算命老頭手上這套紙牌,是早年花了五塊錢在地攤上買的,是個塔羅版的“方便牌”,拿這玩意坑蒙拐騙,完全不用背熟塔羅牌厚厚的說明書,只要按着牌面角落裡的小字隨口忽悠就行——每張牌代表什麼,他們偷懶地用一個詞概括了。
算命老人扒開昏花的老眼,把臉貼在牌面上,看清了右下角那一行幾乎要融入畫裡的小字,寫着——
“塔:在劫難逃。”
晚風吹來,算命老人哆嗦了一下,擡頭張望林靜恆他們走遠的方向,見那兩個人已經拐過了一個路口,看不見了,於是掙扎着站起來,收了攤,去兌換救命的營養針了。
“凱萊星上也有這種夜市,”陸必行跟人換了幾個橘子,一邊走一邊剝,“裡面也是各種坑蒙拐騙的,套路都差不多,不懂行的肥羊進來湊熱鬧……比如你這樣的——大家就會跟過節一樣,能把人從這頭騙到那頭,騙完整條街一起狂歡。我小時候常跟他們混在一起,找個地方看書,看累了就看他們騙人,騙完高興了,就有人跑過來揉搓我一下,給我拿個小玩意。”
林靜恆:“你不是說小時候身體不好,獨眼鷹連燒烤都不讓你吃嗎?他就看着你混跡這種地方?”
“當然不可能在街上跑了,”陸必行一邊說,一邊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林靜恆,“凱萊星上那條小商業街是我爸租給他們的,後面一整塊地也都是他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他建了個小樓,後院窗戶一推開,就能摸到賣藝人養的小動物,是我強烈要求住進去的。那段時間腿有些肌肉萎縮,需要復健,在屋裡練習走路的時候聽見外面熱熱鬧鬧的就很開心。”
“我不吃,”林靜恆擺擺手,“腿是怎麼回事?”
“生病,後來好了。”陸必行簡短地回答。
林靜恆:“具體什麼病?”
陸必行神色一閃,好像不想讓他追問這個問題,靈機一動,他說:“相思病,將軍,管治嗎?”
林靜恆:“……”
陸必行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別處——他一路都在試探着喂林將軍各種東西,林看都不看一眼,唯獨這個橘子身價不菲,得到了他三個字。陸必行眨了眨眼,突然掰下一枚橘子瓣,猝不及防地在林靜恆嘴角沾了一下,“很甜的。”
林靜恆:“……”
“不吃嗎?不是吧,親過的橘子都不吃?”陸必行作勢要往自己嘴裡扔,“行吧,那我自己吃。”
這種調戲就很找揍了,林靜恆劈手奪走了那個倒黴橘子。
“將軍,很多東西都是爲了取悅你而存在的,”陸必行滿嘴跑起了星艦,“你看,橘子辛辛苦苦長了一輩子,長到這麼大,日積月累,才偷偷儲存了那麼多‘小膠囊’在橘子瓣裡,就等你在最飽滿的時候一口咬下去,把甜味都潑到舌頭上,果香味到處亂竄——好多小說電影裡講愛情故事不是都有這個橋段嗎?一個人爲了取悅喜歡的人,精心準備一場煙花、星星、噴泉之類的驚喜,然後掐着時間,把心上人領來,恰到好處地表演給他看。大家看了都會跟這主角一起驚喜感動,可是你仔細想想,橘子是不是也是這麼取悅你的?你表情還那麼勉強,不是在辜負它嗎?”
林靜恆回答:“你要是少看點亂七八糟的,給腦子省點電,也不至於隨時燒短路。”
然而話雖然是冷嘲熱諷,他的眉頭卻鬆開了,林靜恆的味蕾好像天生遲鈍,什麼都隨便吃隨便咽,沒長品味美食的神經元,反倒是陸必行歪理邪說裡描繪的橘子更能激發食慾,不知不覺間,他把整個一顆橘子都吃了,並且罕見地嚐出了一點滋味。
陸必行跟在他旁邊,有點興高采烈,感覺林靜恆這道非常難解的題目,終於被他摸到了一定之規。他發現,林對真正不喜歡的東西,往往連一個眼神都欠奉,那點注意力矜貴得很,而刻意開口拒絕,反而代表他並不反感,甚至可能還挺喜歡,只是不符合他的行爲模式與一定之規才搖頭。
聯想起林靜恆拒絕他時正式又外交的辭令,陸必行現在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他親過的橘子,甜得只想滿地滾:“將軍……”
就在這時,一個重物突然橫空砸過來,正擦着陸必行砸到了他身後的玻璃窗上,玻璃窗當即粉身碎骨,鋒利的渣到處亂飛,林靜恆一擡手,連着機甲車的個人終端密鑰上射出了特殊粒子流,防護罩似的打散了玻璃渣。
只見砸過來的重物是半塊磚頭,本來是衝着一個尖嘴猴腮的小販腦袋去的,那人懷裡揣着個包裹,正在抱頭鼠竄,追在他身後的人渾身上下裹着長袍,本來連頭髮絲都不露,激憤之下遠遠扔出了半塊磚頭,用力過度,纏在頭上的大兜帽被扯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能直接客串鬼怪的臉——皮膚爛得不成樣,下巴和嘴脣上的皮肉已經不翼而飛,露出白森森的下頜骨,眼角還在往下滴着血淚。
他……也不知是她,聲音沙啞粗糲得像是生滿了鏽,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你用假藥騙我!”
被人追打的小販也被對方駭人的形象嚇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倒騰了好幾下,變了調子一聲慘叫:“彩虹病毒!這個人感染了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是第八星系永遠的噩夢,當年那場浩劫帶來的創傷,恐怕至少要幾百年、上下兩代人都死光了才能平息。
小販一嗓子叫出來,整條街都炸了鍋,彷彿瘟神降臨,所有人跟着陡然變色,尖叫着四散奔逃。林靜恆一把將陸必行拽到身後,機甲車密鑰的特殊粒子流卷出一道風,擋在陸必行面前:“你先離開這。”
“沒事,”陸必行拉住他的胳膊肘,“我身上有抗體,不要緊。”
林靜恆一愣:“什麼?”
陸必行出生的時候,彩虹病毒已經在聯盟八大星系裡銷聲匿跡好多年了,他又不是需要應付特殊情況的前線戰士,怎麼會有彩虹病毒的抗體?
還不等他細想,陸必行就指着那骷髏似的人說:“林,你看他肩上!”
那人扯下的頭巾露出了脖頸和一側肩頭,衣服髒得看不出底色,勉強能辨認出一枚肩章——是第八星系行政中心的標誌,只有公務員制服上纔有!
陸必行話音剛落,骷髏人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包裹好,轉身就跑。
陸必行擡腳就追:“等等!”
林靜恆:“慢着,你真有抗體?”
“以你的名義發誓,”陸必行說,“撒謊讓我一輩子追不到你。”
林靜恆:“……”
他一時不知該對這個誓言做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