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工廠本來亂糟糟的地下室一下就安靜了。
從忙而不亂的白銀九, 到哀哀嚎叫的病人,全好像被使了定身法,只有醫療艙的紅燈在密閉幽暗處, 不依不饒地閃。
彩虹病毒, 這種理論上已經被殺滅的人造病毒, 哪裡來的變種?這究竟是意外事故還是人爲?背後有什麼陰謀詭計?是誰——
這些偏向於局面性的問題, 林靜恆已經無暇考慮了, 他在反應過來自己做什麼之前,先一把抓住了旁邊的陸必行。由於隔着手套和特殊材質的隔離服,他第一把沒攥住, 滑了,手套滑開的無力感像激光槍一樣擊穿了他的太陽穴, 將他渾身的血凍成了冰。
變種彩虹病毒的傳播方試是什麼?
致病性和致死率呢?
如果舊的抗體已經失效, 那陸必行呢?
成千上萬個念頭, 在他腦海裡噴發出來,翻來覆去, 沒有一件是好事。
陸必行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他按在了一個醫療艙旁邊。
“檢查……”林靜恆一張嘴,聲音卻劈了,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檢查他是否已經被感染。”
醫療艙平靜地作出回答:“無效指令。”
林靜恆額角青筋暴跳:“我讓你檢查他是否已經被感染變種的彩虹病毒!”
可是醫療艙並不懂人類的悲歡, 依然無悲無喜地回覆他:“無效指令。”
醫療艙裡有人工智能, 但智力很有限——在這種情況下, 正確的操作方式是, 先要求醫療艙採集記錄變種彩虹病毒的信息, 然後用更強大的電腦解析病毒特徵,如果遇到一些特殊的病毒, 甚至需要醫學專家的人工參與,等完全解析了病毒發作、破壞機理的種種特徵之後,醫療艙才能根據這些信息,生成有效的病毒檢測方法,保存進數據庫,執行任務。
可是這一來一回不知要多久,而這個變種彩虹病毒的潛伏期又會有多長?
還來得及嗎?
林靜恆略微有些耳鳴,圖蘭的聲音明明是直接在隔離服內的耳機裡響起的,卻好像遠遠地隔着一層什麼:“……將軍,將軍……”
陸必行按住他的肩:“林!”
林靜恆豎起一隻手,衆人安靜下來,見他雕塑似的靜止了片刻,再開口,卻已經聽不出方纔對醫療艙無理取鬧的混亂:“伊麗莎白。”
圖蘭:“在。”
“第一,通知守在工廠外圈的人,隔離區立刻按照聯盟標準最高危險級疫區處理,所有靠近人員一律穿好隔離服,進出雙層消毒,捕殺附近區域內所有動物——鳥,昆蟲,尤其是以腐肉爲食的,寧可錯殺,不要放過,屍體集中消毒後處理。”
“第二,附近有條河,派兩個分隊,追蹤上下游水源去向,嚴密監測周圍所有動植物、土壤水質情況,七十二小時之內採取強制性隔離,所有接觸過水、土壤的人一併隔離觀察。如果它進入地下水系統,我需要整個銀河城戒嚴,斷水三個小時,整體消毒。”
“第三,有一個病人曾經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兩次離開工廠,進入銀河城核心地段人流密集區,雖然打過阻斷,但現在不能肯定傳統阻斷對變種病毒的效果,你們儘可能地隔離他接觸過的所有人。”
圖蘭實話實說:“將軍,這很難。”
陸必行插嘴說:“這個人的屍體就在工廠外,你們把他隨身攜帶的空間場帶給我,空間場裡應該有他座標定位記錄,有時間和地點,我可以黑進銀河城內網,搜索同一時段、在病人身邊一公里範圍內出現過的人個人終端信息。”
林靜恆:“你需要什麼?”
陸必行:“如果數據量大,我需要一臺超級電腦。”
“好,”林靜恆立刻點頭,“叫湛盧過來。”
圖蘭:“將軍,即使這樣,我們人手恐怕也不夠。”
“去找週六,”陸必行說,“人手還不夠就致電基地,把整個自衛隊都叫過來。”
“還有,”林靜恆說,“強制徵調整個第八星系的醫療資源,做好瘟疫全面爆發的準備。於警督,你清醒嗎?不清醒的話讓醫療艙給你提個神。”
於威廉直到現在還沒從噩耗裡回過神來,突然被點名,他下意識地挺了挺佝僂的肩背。
“我需要你告訴我你們感染彩虹病毒的前因後果,所有細節。”林靜恆說完,又轉向圖蘭,“醫療艙留下,所有人都撤出去,保持聯繫,保證這個舊工廠能源,送東西用人工智能,人儘量不要進出……如果獨眼鷹罵我,隨便他罵,但是攔住別讓他進來。”
圖蘭一點頭,隨後想起什麼似的,又問:“將軍,極端情況,是否考慮聯繫‘中心’。”
林靜恆停頓了兩秒,斷然道:“不,出去,讓湛盧儘快。”
面罩下,圖蘭清秀的眉目輕輕地挑了一下,露出了一點疑惑的表情,然而疑惑歸疑惑,這種時候,她並不多話,讓撤就撤,利索地向林靜恆敬了個禮,第九衛隊長一擺手,地下室裡的白銀九士兵們迅捷無比地跟着她魚貫而出。
看得陸必行都呆了:“她……走得這麼幹脆,不抱頭痛哭一下,起碼也該講兩句感人肺腑的安慰啊,怎麼白銀十衛都跟你一個風格的?”
林靜恆在厚重的隔離服與面罩下,長長的吐出一口涼透的氣,有那麼一瞬間,他無端想起陸必行那雙幾次三番同他接觸過的手,大概是爲了方便鼓搗機甲,陸必行的指甲修得很短,手指很漂亮,掌心乾燥而溫暖,溫度偏高,有種年輕人火力很壯的感覺,燙得他避之唯恐不及。
但此時此刻,林靜恆無比想要再握一次那隻手。
再確認一次那手心裡的溫度。
林靜恆從來專注的思緒像暴漲的河水,突然蔓過河堤,綿延至不着邊際之處。
他想,如果他沒有答應讓陸必行出來,如果他沒有選擇在啓明星落腳,如果他沒有把陸必行從地下航道的基地上叫來,如果他當年根本沒有來到第八星系……如果他能果斷一點,不要首鼠兩端,造反也反得光明磊落些,直接挾持白銀要塞,打進沃託。
如果……如果所有因果能回溯,這一切都不發生,即便讓他粉身碎骨、遺臭萬年,那也都是無所謂的。
可是眼下,這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妄想。
“你怕不怕?”林靜恆放輕了聲音問,他大概一輩子都沒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過話,以至於幾乎有點走音。
“你這什麼破問題,”陸必行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從方纔開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隱約有些緊張,此時被他一笑滌盪一空,他又用那種很不着調的語氣說,“我要說不怕,那我可能不是智障就是情緒障礙。可我要說怕吧……那豈不是很沒面子?男人的面子,在心上人面前不能這麼掃地啊,將軍,你存心的吧?我還沒問你呢,你怕不怕?”
林靜恆想:“肝膽俱裂。”
然而他什麼都沒說,恢復了公事公辦的正常語氣,問:“生化方面你怎麼樣?”
“不行,抱歉,”陸必行方纔滿嘴“面子”,承認起自己短板卻毫不避諱,“如果是生物芯片,我還能幫忙解析一下,但病毒真的只是常識水平,不具備獨立科研能力,更別說彩虹病毒這麼複雜的大工程。”
林靜恆點點頭,對他也沒抱太大的期望,陸必行對人工智能的興趣明顯比對人類多,電腦病毒可以找他,人體病毒他估計也比自己強不到哪去。
“那你替我做好記錄。”林靜恆沒有看陸必行,吩咐了一聲,徑直走向於警督。
總長是指望不上了,一副有上氣沒下氣的樣,半昏迷狀態躺在醫療艙裡,不知道聽沒聽見這個最壞的消息。
於威廉好似給抽光了力氣,踉蹌着摔坐在一張骯髒的摺疊牀邊,看着林靜恆呆愣片刻,用力捂住臉。
“變種,”他顛三倒四地說,“怎麼會……如果……如果阻斷真的沒有用,韋伯斯特這麼死了有什麼意義……他還爲了我們……”
“韋伯斯特是哪一位?”陸必行輕聲問,“是不是死於空間場的那位?”
於威廉發出一聲抽噎。
“他沒有白死。”陸必行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如果不是他,我們不會追過來,不會發現你們,變種病毒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擴散,這纔是最可怕的吧。”
針對“彩虹”這種等級病毒的隔離服太隆重,十分影響行動,陸必行折了幾次,膝蓋都彎不下去,只好像個殭屍似的伸直了腿坐着,他有心乾脆把厚重的隔離服扒下來,又怕萬一自己本來沒感染,因爲這會扒隔離服,反倒是染上了,那就搞笑了。
“萬一”沒感染……
陸必行心裡咂摸了一下自己的用詞,覺得腿有點軟,乾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不顧形象地靠在牆邊。他看向林靜恆,可是林靜恆被包裹在另一身隔離服裡,連輪廓都看不見,他滿心貪婪地巴望,也只能從面罩下窺見一點眉目,看不出悲喜。
林靜恆走到於威廉面前,很沒有人情味地說:“你打算用製造更多死人的方式緬懷死人?”
於威廉打了個冷戰,無措地擡頭,對上隔離面罩後面冰冷的灰眼睛,這個在病毒影響下易燃易爆易狂躁的男人居然生生逼着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一會,聲音還有些顫抖:“我們都知道自己已經感染,非常小心,‘阻斷’帶的不多,除了韋伯斯特,應該沒有接觸過別人。”
“凱萊親王衛隊入侵時,我正在爲總長執行護衛任務。”於威廉頓了頓,從頭說,“當時正好是聯盟議會召集各星系代表去沃託開會的時間,我們沒去,一來是會議安排通知到的時候太晚,沒給我們留下籌備路費的時間,二來大家都知道,這次爭論的主題大概還是星系軍事自治,沒我們什麼事。總長不想在凱萊星看會議直播,於是臨時組織了一次星系巡查,因爲很多星球的恆溫系統出了問題,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我們想去解決這個問題……結果剛離開凱萊星沒多久,就撞上了凱萊親王衛隊。我們用的是公務出巡的星艦,只有四五架護衛機甲,被凱萊親王的瘋狗們追了一路,五架機甲只剩下我這一架,星艦防護罩碎裂,總長他們捨棄星艦,把大家集中在機甲上,緊急躍遷,迫降在啓衛三愛瑪上。”
“戰前,啓明星三個衛星都是工作衛星,上面只有少量工作人員,”陸必行說,“啓衛三愛瑪應該正好是星艦補給維修站點吧?”
於威廉苦笑了一聲:“降落之前,我們也覺得自己運氣還不錯,結果星艦沒停穩,就被人堵住了,抓住我們的應該是反烏會的人,我想他們不是針對總長……都知道,在第八星系,總長的能量可能還不如凱萊星上的軍火販子——當時因爲凱萊親王衛隊肆虐,很多星艦、商船和客船都在愛瑪停靠暫避風頭,全被他們守株待兔地抓了。”
“我們當時一起的,還剩下二十幾個同事,被他們分別帶走,關進封閉實驗室,一間實驗室空間很大,裡面大約有一百多個人吧,我猜是按年齡和性別分的,因爲跟我們一起的女同事、還有一個快退休的老幹都被帶到了別的地方。關我們的地方只有兩百二十歲以下的成年男性,食物和飲水定時定點從一面牆裡送出來,剛開始有人想象着能從那逃走,可我們一起的工程院長說,這叫‘真空管道’,沒有人能逃出去的。”
陸必行輕聲解釋說:“‘真空管道’是瑞茵堡的傑作——就是當年凱萊親王那個臭名昭著的人體實驗室。”
林靜恆問:“你是說反烏會在愛瑪重建了一個‘瑞茵堡’,你確定是反烏會,不是阿瑞斯馮私下做的?”
一個反科技、崇尚自然、恨不能迴歸原始社會的邪教,居然搞人體病毒實驗?
爲什麼?有什麼好處?
“實驗室建築外層上是反烏會的標誌,沒有凱萊親王衛隊的海盜旗,那些抓我們的人互相打招呼的時候都會說反烏會的話,就什麼‘爲了自然’之類的。”於威廉頓了頓,“對,反烏會標誌旁邊還有個小圖案,畫的應該是個人頭蛇身的女人。”
林靜恆驀地擡頭——人頭蛇身,女媧!
“第一天有人被帶走了,三小時後送回來,一直昏迷,總長隨行帶了個保健醫生,給他檢查了身體,說沒看出異狀,當時醫生判斷,他可能只是被注射了鎮定藥劑,那人一個小時後甦醒,行動如常,說自己一出去就被麻醉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身體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但爲了保險起見,醫生還是建議我們騰出了一個小空間,把他單獨隔離了,保健醫生組織我們把每天晚飯裡的酒精飲料省下來,簡單提純之後用作消毒劑,灑在他身邊。”於威廉抽了口氣,“可是大約……大約一天後,他開始發燒,肌肉無力,出現……出現了彩虹病毒的症狀。”
林靜恆和陸必行對視了一眼——變種病毒的潛伏期仍是二十四小時,而第八星系總長身邊的保健醫生沒能察覺,說明變種病毒表現出的症狀和原版高度一致,至少能瞞住專業人士。
林靜恆:“傳播途徑是什麼?”
“應該是空氣。”於威廉說,“有保健醫生,我們從一開始就很小心,沒有接觸過病人的東西。”
林靜恆的心沉了下去。
“從第二天開始,病毒就在所有人中間蔓延,在愛瑪上避難的都是星際旅客,只有少量人士有資格乘坐舒適的星艦,大部分都是商船、甚至機甲,全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剛開始,大家一邊絕望、一邊抱着僥倖,覺得憑自己的免疫力,或許只要足夠小心,就能扛過去。”
可是死神從不漏掉一個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