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初成

謝粲率部撤回石夔關時,時已黎明。東方星辰逐漸黯淡,青雲之下曦光淺薄,遠不比西天血染的殷紅驚人。孟津淺灘上廝殺的喧囂透過重山轟鳴入耳,想是激戰仍酣,謝粲馳馬於高處遠望,西南水天暗沉,無數戰艦飛縱橫流,正攜着南蜀的殘兵敗將,在硝煙箭雨中飄轉逃亡。

眼見大勝在望,石夔關裡已隱隱傳出了歡呼聲。謝粲卻沉默着,一時身心俱倦,提繮撥轡,慢慢策行入關。小侍從沐狄早已等候在營寨前,望見謝粲率衆而歸,歡喜無限地迎上,大聲道:“恭喜小侯爺得勝歸來!”

豈料謝粲卻無之前每次戰後的得意飛揚,聽着“得勝”二字更彷彿是被冰流相激,臉色猛地一白,低喝道:“有什麼高興的!”恨恨丟開長鞭下馬,轉身疾步入營。

沐狄駭於他不尋常的神色,愣在當地。隨後的騎兵一一與他擦肩而過,人人皆是失魂落魄的懨懨無神,眉目間依稀可見幾分消沉悵冷,似乎是在森寒不見光亮的暗夜中待久了,褪盡了戰前初發時的明朗意氣。

沐狄疑竇叢生,忙命人牽走馬匹,急步跟上謝粲,於一側打量着他面龐上的怒氣和怨懟,小心翼翼地在心中輾轉推敲着各種猜測,卻不敢貿然相問。

“那是誰?”行至中軍,謝粲突然止步,望着左營轅門前正與顧嶠說話的中年男子,一襲藍袍、清瘦冷肅,只覺是似曾相識。

沐狄道:“是江左雲閣的偃真總管。”

“偃真?”謝粲心念一閃,沉下臉道,“雲瀾辰是否正在營中?”

“是,正在帥帳等着郡王呢。”

謝粲吸了口氣,霞光破出雲層,流轉於他的眸中,頃刻將一雙璨然的黑眸燃燒成炙焰的顏色。西嶺山魅谷裡那不絕的淒厲嚎叫依舊縈繞在耳側,謝粲稍稍闔目,便可見萬縷血漿飛濺的殺戮在腦海中一掠而過。渾身焦躁的氣血憋了一夜,一霎似要不受控制地發泄涌出,只是此刻,他卻仍念念不忘一件事,擡手緩緩抹去臉上的血漬,輕聲問道:“阿姐是否也到了?”

“未曾,聽說郡主還在北朝。”說到此處,沐狄神秘一笑,“不過昨夜和雲公子一起到石夔關另有其人,小侯爺怕是萬萬想不到。”

“想不到?”謝粲冷笑,咬牙切齒,吐出字音,“不就是那些風雲騎麼,有什麼想不到的。”

沐狄趕緊搖頭:“不是,風雲騎昨夜未至石夔關,直赴西嶺戰場了。與雲公子同來的人……”他眨眨眼,還是忍不住故弄玄虛,攛掇謝粲道,“你去帥帳見見便知道了。”

謝粲一甩衣袖,厲聲道:“山魅谷活埋蜀兵兩萬,那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的殺人羅剎,有什麼可見!” 中軍行轅的將士皆隨蕭少卿趕赴孟津戰場,滿營空帳,靜寂異常。謝粲將此話放聲吼出,石夔關內外無不聽聞。正與顧嶠交談的偃真臉色一寒,斜目瞥着謝粲,衣袍盪風而振,煞氣頓生。

“那是東陽侯謝粲。”顧嶠忙道,“初生牛犢,尚未深知戰場殘酷。”

偃真微怔,望着少年血污面龐上額角的飛凰,皺了皺眉,輕輕嘆出口氣:“原來是他。”

謝粲盯着帥帳的方向,心知那人已經聽到。可惜等待半晌,那裡始終是簾帳低垂,瀾紋不動。心中憤慨於是更甚,重重一哼,轉身入了自己的營帳,鎖甲未解,仰身便倒在榻上,掩袖遮住臉,悶悶生氣。只是思來想去,卻仍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怨從何來、氣從何生。

自到戰場,上陣殺敵,他早已是滿手血腥。但每次跟隨蕭少卿身後,於鼓號聲中馳騁烈火烽煙,滿心男兒豪情,斬敵闖關,廝殺決鬥,只盼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卻從不曾想過奪人性命該與不該,更未想過生死一線間的脆弱無力。可昨夜的一場屠戮卻如冰河沒頂而至,叫他毛骨悚然,神魂難定。兩萬條性命在他的眼前一夕亡盡,若是尋常的戰場,殊力拼搏下而致的死亡,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徒手待誅,毫無還手的軟弱,臨歿之際喊叫聲中的無奈與悽慘,讓避在山後的他亦聽得渾身戰慄。

一念不忍,悲哀與憐憫卻趁機浸透肺腑,讓他不禁茫然:眼前這以千萬人性命爲賭博的戰爭,不過起自梟雄霸主一時的貪念,百姓何其無辜,兵將何其無辜?而自已執着進取的功名,原來竟是一條白骨堆成的冥河,如此地長無盡頭、不堪回首。

更何況――

那個下令坑殺的人,是當年東山上他不盡排斥着、卻又在心中暗暗嚮往的那縷明月風清。溫潤靜好,無爭世外,只可惜如今回憶起,才知瀟嵐依舊,人世早已非。阿姐偷偷流了九年淚水換回來的,不過是一縷陰暗冰冷的靈魂。

阿姐……

他默默地思念着夭紹微笑的模樣,遮住面龐的衣袖在不知覺中緩緩滑落,眼眸緊閉,雙脣微張,想要放聲呼喚或是嘶喊,然而脣角翕動幾番,卻只是疲憊地嘆息一聲。

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了恍如隔世的惆悵,和無從傾訴的落寞。

山風亂穿,簾帳譁然輕響,有人慢步入帳。

“沐狄?”謝粲沙啞着嗓子問,卻懶得睜眼去看。

軍中除了沐狄,無人敢擅闖他的營帳。

於是並不多想,低聲道:“沐狄,你想回鄴都麼?”

來人的腳步聲於此話下頓止,片刻後才又提步,緩緩行至榻側。衣袂窸窣,那人坐於他身旁,輕笑道:“沐狄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不過看你的樣子,像是很想回去。”聲音溫和清淡,如水流入耳,並不熟悉,但只聽過一次,便難以忘懷。

謝粲一個激靈睜開眼,瞪着榻側白衫溫雅的青年,訝然道:“姐夫!”翻身坐起來,轉眸四顧,“沐狄那小子呢!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你來了石夔關!”

阮靳斜睨着他:“聽說是上稟了右衛將軍的,只是將軍如今意氣不可一世,不願與鄙人一見。”

“……那小子說的另有其人,原來是你。”謝粲大悟過來,摸了摸腦袋,訕然,“我是氣糊塗了,姐夫莫怪。”

阮靳不甚在意,淡然一笑:“我軍大勝,你竟氣糊塗了?七郎果非常人。”又見他臉上泥血髒污的,轉身溼了一條絲帕遞過去,搖頭微嘆,“只不過落魄的鳳雛,確無風采可言。”

話語間不辨是揶揄還是疼惜,聽得謝粲緊抿了脣,一聲不吭,只將絲帕覆在臉上擦了又擦。

清洗過的五官褪去戰火硝煙下的剛毅,蒼白俊秀,透着無瑕空明的純淨。

少年如美玉,宛若天成,可惜在濁流之世,確非能夠長存。阮靳默然望了他一刻,方纔問道:“還未說說,你爲何想回洛都?”

謝粲低眉垂目,顯得十分頹憊。思了一會,慵然靠向軟褥,有氣無力道:“只是累了,想回去陪着阿公。”

“是想陪阿公還是想逃避?”阮靳道,“謝家鳳雛,世人都道是天縱少年,卻原來不過如此。你此行戰場,未立功勳,一事無成,因一場戰事就嚇破了膽子,就要逃回鄴都,從此做個享樂紈絝的金貴侯爺?”見謝粲已有怒氣浮面,不及他開口爭辯,又慢慢嘆息,“想當初你大姐每次與我說起她的小弟,都稱讚着是如何如何地聰敏勇敢,如今看來,竟只是個懦夫。”

“姐夫!”謝粲青白的臉色終於漲出彤然的紅暈,忿忿不已,“我自上戰場,殺敵於前,破敵數千,怎麼就未立功勳了?怎麼就成了懦夫了?”

阮靳嗤然:“破敵數千,如此便是功勳了?”

謝粲橫眉瞠目,怒道:“難道如昨夜郗彥坑殺兩萬南蜀將士,纔算是功勳?”

“不錯。”阮靳斷然應聲,又盯着他,輕輕發笑,“原來你氣的便是這個?”

謝粲哼道:“是又如何。”

阮靳不置可否,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整着衣袖:“你就這麼痛恨自己的功勳被人奪走?”

“什麼?”謝粲一愣,等反應過來,氣得渾身發抖,“姐夫難道以爲,我是不顧大局、只爭功勞的人?”他扭過頭,悻悻不甘,“我只是不忍那些徒手待斃的南蜀將士。”

“原來如此。”阮靳一嘆,似恍然過來。起身離開榻側,坐到對面的書案後,倒出一盞茶緩緩飲盡,這才又出聲笑道:“七郎,姐夫方纔錯怪你了,是姐夫不是,你莫要怪罪。”

謝粲面色微有緩和,但少年氣盛,仍咬脣繃緊着身體,不肯轉過頭來。

阮靳笑了笑,道:“那依七郎之見,昨夜山魅谷中,若不圍困坑殺,又該當如何對待那兩萬南蜀將士?” 他撫着茶盞慢慢道,“是勸降?放歸?或者,在敵衆我寡的形勢下,孤注一擲與他們決戰?”

謝粲蹙眉,脣齒鬆開,想要說什麼時,卻又止住。少年的雙眸盯着被山風不斷吹卷的簾帳,漸漸透出些許空茫。

“不可勸降,”他終於開口,艱澀道,“南蜀與我不同種族,各屬彼此的家國,降便是叛國,死方爲人傑。若有降者,其心必異,不得不防。如此內患重重,國不能安。”

“是。”阮靳微笑。

“亦不可放歸,”謝粲繼續道,“昨夜的戰火層層蔓延。若一念善起放歸兩萬南蜀騎兵,孟津危局不再,少卿大哥和顏謨將軍兩部都將陷入重圍,難有生路。”

“說得極是。”阮靳讚道。

“若孤注一擲……”謝粲擡起頭道,“南蜀十二萬將士,我軍一萬將士,十數倍於我,死戰力竭,亦不可保得南境平安。如此不能速戰速決,江州南北兩線作戰,便給了殷桓渡江的可趁之機。殷桓一旦渡江,江州防線崩潰,荊州鐵甲可直赴揚州,鄴都危在旦夕,社稷也危在旦夕。”

阮靳不住點頭,嘆道:“七郎目光長遠,見解深刻,不愧謝家兒郎。”

謝粲卻又不吭聲,垂首沉思,不辨心中憂愁何起。阮靳也不着急,只靜靜等待着。帳中無聲沉寂,遠處卻忽地傳來歡騰的號角聲,波浪似地潮涌向石夔關。謝粲身體一震,下榻急行幾步,掀起簾帳,望着遠方如雲飛展覆天的旌旗,喜道:“少卿大哥奪回孟津了!”

阮靳卻無喜色,平靜如初,道了句:“一將功成,萬骨皆枯,便是如此了。”

謝粲在他的話下轉過頭,目光徹悟。

阮靳站起身,笑道:“既已體會了這中間不得已而爲之的苦衷,那麼,你還怪風雲騎在山魅谷的做爲麼?”

謝粲卻還是不語。阮靳道:“十四年前安風津一戰亡魂數十萬,方成就了郗嶠之不世英名;半年前岷江水淹十萬蜀軍,也纔有了殷桓金臺封賞的榮寵。爲將者爲國,芸芸衆生在他的眼中,不過敵與我之別。人是人非,天生天殺,此事素來了無盡頭。”他走到謝粲面前,按着少年堅毅的肩臂,“家國榮辱,百姓生死,皆繫於一將雙肩。將者以武力平天下,文臣以仁智安邦國,各司其職,不可混淆。你既志在沙場立功,便無謂婦人之仁。”

“是。”直到此刻,謝粲才覺繃得發痛的筋骨在他的話下一一鬆緩,心跳漸平,全身生機盎然,如逢新生,“多謝姐夫教誨。”

“我難得這般苦口婆心,的確該謝。”阮靳清黑的瞳仁中微有譎色一閃,含笑沉吟着,“你要怎麼謝?”

謝粲不疑有它,笑道:“姐夫說呢?”

阮靳負手,施然道:“上次在潯陽酒肆相逢,我們摴蒱之戲,你最後一把擲出的盧,似乎不是偶然得之?”

“當然。”謝粲有些得意,“有訣竅的。姐夫想學?”

“不是學。切磋而已。”阮靳言詞很是矜持,自袖中掏出五枚木骰,置於案上,“孟津此刻一片爛攤子,少卿回帳大概還需小半個時辰,我們先賭九盤,如何?”

“甚好。少卿大哥治軍嚴厲,我已許久沒有消遣的可玩了。”謝粲當仁不讓地坐於案側。

阮靳在他對面坐下,撫摸木骰,聲色不動:“既是賭,勝如何,負如何?”

謝粲心中純真一片,想也未想,便道:“但聽姐夫的。”

“好。”阮靳隨手擲出木骰,五者面皆黑,首番便是“盧”。謝粲猶在驚詫不已,阮靳端坐安然,淡淡道:“我若贏了,你隨我去見一人。”

“誰?”謝粲目光一縮,警惕起來。

可惜,爲時已晚。手抖了一抖,掌下五顆木骰盡數泛白。

“白!”阮靳擊掌大笑。

不費吹灰之力,勝局鎖定。

蕭少卿巳時回營,隨者侍衛數十。其餘中軍將士與顏謨一部留守孟津,前方沒有糧草,顧嶠早已燃火燒竈,備好了膳食,一輛輛運往江畔。風雲騎收拾好山魅谷中的殘局,退回石夔關時,正遇蕭少卿一行。鍾曄率衆當先,關前下馬,上前拜道:“見過郡王。”

“鍾叔不必多禮。”蕭少卿扶起他道,“昨夜多虧你們來得及時。”

鍾曄道:“郡王謙讓了,昨日一戰全憑郡王籌謀得當。老夫挾私而至,不過是報仇心切罷了。”又躬身一禮,揖手道,“我家少主正在關內,請郡王先行。”

“郡王!”通往襄陵城的小道上馬蹄縱踏,一人急馳而至,喚住蕭少卿,翻身下馬,稟道,“南康太守沈謙派下官來報,青邕山外發現數萬軍隊,甲衣綿延不斷,軍旗‘北府’,將旗爲‘沐’。雖是東朝軍隊,但先前未曾聽聞朝廷有過派遣,沈大人不敢放行,特讓下官來請示郡王。”

“北府?”蕭少卿略一思索,便笑道,“瀾辰顧慮周全,免了我後顧之憂了。”對來人道,“此乃孟津援軍,讓沈大人放行。”

“是。”那人未及喘息平定,躍上馬背,又揚鞭離去。

蕭少卿這才與鍾曄聯袂入關,問道:“北府兵南下多少?”

“三萬。”鍾曄道,“十餘年前,南蜀與東朝交惡頻繁,這三萬將士都曾在孟津駐守多年,熟悉此處山形地勢,也甚爲了解南蜀兵的作戰習慣,可稱北府兵之精銳。有他們守在孟津,南蜀絕不能踏足東朝一步。”

“精銳三萬?”蕭少卿步伐微有一頓,又道,“那去江夏的北府兵有多少?”

“五萬。徐州刺史、左將軍阮朝爲統帥。”

“皆是這些年招募的新兵?”

“不,有兩萬爲當年青翼營的舊屬,是隻聽命郗嶠之元帥的中軍將士。”

蕭少卿在此話下沉默片刻,微微而笑:“原來如此。此舊屬不同彼舊屬。瀾辰從未到過戰場,用兵卻精到如斯,不負郗氏之子。”

“什麼?”鍾曄卻似是糊塗。

蕭少卿緩緩道:“聽說九年前北府兵因那場變故一分爲三,其一跟隨殷桓去了荊州;其二被沈氏納爲已用,鎮守揚州;其三,大概便是北府軍中留守的這五萬將士了,想來亦是對郗伯父最爲忠心的一批將士。鍾叔,我說的是不是?”

“是。”

“想這些留下來的人都是情深義重之輩,只是除卻青翼營中軍兩萬人馬,其餘三萬將士卻是與今日的荊州軍、揚州軍朝夕相處的同僚,若戰場再遇,未免沒有舊情和顧慮。可惜跟隨殷桓而去的那些人,往日既能背叛舊主而趨功名,如今怕也是兇狠絕情依舊。如此一來,雙方相遇,未戰先分勝負。這一點,我既能想到,想必殷桓也不會罔顧。北府兵前來助戰,承載了整個朝廷的希望,若一戰潰敗,對戰局的影響可想而知。而瀾辰卻避開了此處敵長我短的隱患,讓這三萬人南下孟津,不僅是料敵於前,更解了我兩線作戰、首尾難顧的困局,如此怎還不是用兵精到?”

鍾曄目露驚歎,撫須笑道:“郡王一如往昔,少主的心思,唯有你最明白。”

“不,”蕭少卿輕輕一笑,“並非他所有的心思,我都能當即體會過來。”他擡起雙眸,旭日東昇,璀璨的光澤於他歷經一夜戰火的眸底靜靜凝聚,“話說回來,其實有些時候,還是不明白能夠讓人安心。一旦知道了……”他話音停住,躊躇片刻,才接着道,“雖然他有他的苦衷和無奈,我卻並不見得認同。”

鍾曄見他說得如此慎重,不禁緊張起來:“郡王說的是何事?”

蕭少卿脣邊微微一揚,陽光下容顏清淡,無比祥和:“年前我在漢陽戰敗,戰馬受累,此事瀾辰當真是事後才知麼?

“戰馬?”鍾曄愣了愣,半晌纔想起當初懷疑韓瑞叛投的事。腦中思緒飛轉,回顧洛都雲閣收到的飛鴿傳信,凜然一驚,背上頃刻滲出一層冷汗。

“或許於他眼中,國仇、私仇,不分彼此。”蕭少卿低聲一笑,繼而憐憫地嘆息,“瀾辰……揹負得太多了。”話盡於此,他不再多說,轉過身,徑自走往中軍營中。

鍾曄卻僵在當地,神魂四遊,良久,纔再度活過來般,長長透出一口氣。

如此深沉難測的心思,即便親如自己,也覺駭然驚悚。可是郡王,你卻不知,他所剩時日無多。非如此,不得認祖歸宗,不得雪恨報仇――

如今的人世間,他還有什麼可以顧慮的?

鍾曄於茫然中忽然心痛難當。

便連郡主,也被千山萬水阻隔着,遺舍在北方。

壯志將酬,又有何用?那人卻早已心念如灰。

蕭少卿剛走近帥帳,便聽有咳嗽聲入耳,低微壓抑,斷斷續續。觸摸到帳簾的手不禁一滯,思索頃刻,才掀簾而入,笑道:“阿彥,三萬北府兵已到南康郡,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帳中一人背對他立於戰圖前,披着黑綾斗篷,身姿愈發顯得瘦削修長。聞言輕聲笑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就好。”聲音冷冽而柔清,吐音出脣,竟宛若有寒氣飄拂四溢。待他轉過身來,容顏如舊,只是膚色雪白如冰玉,透不出一絲血氣。

帳中光線昏淡,一抹陽光卻在此刻穿透撩開的帳簾,照在他的身上。青衣染朱,層層湮沒,彷彿正是冰雪在無聲消融,空氣中浮蕩着悄然的寂靜,如有魂魄飄行離去,令蕭少卿心神發顫,忙放下簾帳,走到郗彥面前。“那寒毒……”他皺眉,終是藏不住心中的擔憂,“難道上次送去北朝的雪魂花丸並無作用?”

“不,很有用。”郗彥微笑道,“只是這些日子舟車奔波勞累了,這才微有不適。”

“如此。”蕭少卿盯着他仔細看了一會,輕輕頷首,“既是勞累,坐下說話。”

“好。”

兩人對案而坐,蕭少卿倒上熱茶遞過去,問道:“你不辭辛苦來石夔關見我,想必不僅僅是因爲擔心戰事?”

“什麼也瞞不過你。”郗彥道,“有件事,請你幫忙。”

蕭少卿道:“你我之間何談幫忙?但說無妨。”

“如今北有殷桓之禍,南有蜀國爲亂,亂世之下,非如此機遇朝廷不用北府兵,也非如此機遇,我不得南歸。”郗彥緩慢陳述着,“沈伊已回到鄴都,擬爲我郗氏一門的冤案平反,以恢復我的真實身份。而岷江今日大勝,戰報呈上朝廷,必有嘉賞。我並不貪圖賞賜,只是想借此形勢,請湘東王爲我薦書一封,上報朝廷,重領北府兵,至怒江前線,對抗殷桓。”

蕭少卿笑道:“我想你要說的也是這事。父王那邊,並無問題。”他話語一頓,輕聲道,“你該知道,他心底一直是向着你父親的。”

郗彥輕笑點頭:“是,我明白。”

蕭少卿這纔有空轉顧四周,看似無意地問:“夭紹不曾與你同回?”

似乎是許久不聞這個名字般,郗彥略有恍惚,執起杯盞,只垂首飲茶。半晌,才擡起雙眸,話語中滿是倦淡:“她腿腳受傷,或許要在北朝再留些時日。”

“這樣。”蕭少卿不再言語,默默喝茶。

帳外忽傳來一陣吵鬧,蕭少卿提聲道:“什麼事?”

簾帳掀開,魏讓和偃真同時走進來,對視一眼,面容古怪,俱是不言。蕭少卿劍眉一挑,正要再問,卻聽那吵鬧聲已至帳前。一少年低啞着嗓子在苦苦哀求:“我不想進去。姐夫,不進去可以麼?……我爲什麼要見他?……我阿姐又沒和他一起回來……”

另一人氣得笑:“謝粲!你究竟彆扭什麼呢?願賭可要服輸。”

“是……”少年囁囁嚅嚅着。

阮靳故作了然道:“原來你至今仍怕他?”

“胡說!”少年跳腳道,“我從不怕他。”氣焰盛極一瞬,突又蔫下來,“我只是不想見他。”

“爲什麼?”阮靳終是無撤了。

幾聲鶴唳於一旁適時嚷開,夾雜着雙翅不斷撲簌的動靜。不久,便聽少年惱羞成怒的聲音迸出嗓子:“鶴老胡說!胡說!那次掉在河裡是我自己游上來的,不是他救我!……我練的劍法是阿姐教的,不是他教的!……阿姐喜歡和他在一起,關我什麼事?”氣急敗壞,無心再戰。蹬蹬的腳步聲,落荒而逃了。

阮靳放聲大笑,入帳時仍是意猶未盡地搖晃腦袋,嘆道:“有趣,有趣。”

蕭少卿與郗彥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蕭少卿皺眉道:“有你這樣做人姐夫的麼?”

“自然不比二位。”阮靳斂容正色,裝模作樣,在案前揖手。

蕭少卿俊面一熱,郗彥臉色卻是更蒼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須臾,對蕭少卿道:“阿憬,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什麼?”

“我想調七郎入北府帳下。”

蕭少卿似不曾反應過來,怔了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手指搖晃杯盞,望着澄清且動盪着的茶湯,思過一刻,方道:“好。”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寢食難安。”阮靳面朝郗彥,心悅誠服道,“阿彥,此招甚絕!我萬萬不如你。”

郗彥勾起脣,容色和潤,無聲一笑。

蕭少卿擡眸,恰望到那雙冷澈的眸底一片幽遠沉靜,並無絲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將心中的不捨放下,低頭,慢慢將盞中涼卻的茶喝盡。清冷入肺,追思無度,卻不可再眷懷。

永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鄴都。

正午,驕陽當空。僖山下的宮闕灼日流火,熠熠輝煌。承慶宮正殿的玉階前,白影如煙,筆直侍立。過往宮人侍女無不對之斜目,細細地偷覷那年輕的公子幾眼,然後躲去一旁廊檐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未想半年不見,武康沈伊郎再現宮廷,卻似是脫胎換骨、鉛華洗盡,宛若換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卻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誕,眉宇清肅,正經得叫人煞生天地即滅的恐慌。

“沈公子爲何是這般模樣?”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內侍的雙目如遮濃霧。

自辰時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腳無處不累得發酸。面容不動,心裡早咒罵了千百遍。若憑着以往的意氣,早已揚長而去,橫眼醉對公侯,方是人間至樂。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彥的囑咐,只得咬咬牙,頂着炎日,站立如初。午時過後,總算見殿間閃出一道暗紅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對他不住陪笑:“沈公子,太后召見。”

沈伊笑顏翩翩:“多謝敬公公通傳。”

入了偏殿,裡間帷幕四垂,光線的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發黑,定了定心神,待視覺恢復幾分,方提步往前,叩拜於地:“沈伊見過太后。”

耳畔一陣珠簾相擊的叮噹脆響,重重絲綃的簾帳之後,沈太后慵然的聲音低低傳出:“哀家身體不適,服藥後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慢待了你。”

“姑祖母說笑,孫兒豈敢。”

沈太后輕輕一哼:“你不敢?真以爲搖身一變便是謙謙君子、國之棟樑了?瞞得了滿朝文武,瞞不過哀家的眼睛。”

沈伊笑道:“是。”

“聽說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職?”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輕無經驗,恩賜中書侍郎一職,位在朝廷中樞,好跟在謝太傅和父親身旁學習。”

“恩賜?”沈太后終於笑起來,柔軟的笑聲退卻滄桑,清澈動人,讓人辨不清簾後的女子年歲幾何,“沈伊郎也懂得什麼叫做恩賜了?難得,好生難得。”衣料綢緞絲縷滑動的聲響在悄靜的殿間流動,沈太后被人扶着坐起,對身旁素裝婉麗的婦人道,“舜華,沈家祖宗福澤蔭庇,他似是開竅了。”

舜華笑道:“初聽到他說要爲官,我也嚇了一跳。”

“好事。”沈太后撥開眼前的紗帳,看着伏拜在地的沈伊,雙目如寒水,靜靜落在沈伊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爲何,此生卻是逃不開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後繼有人。”沈伊伏地不答,故作惶恐狀。殿中陰冷無光,沈太后以雙手攏起高高的衣襟,淡聲道:“別裝樣子了,此處沒有外人,起來吧。”

沈伊謝恩,這才緩緩起身,站於一側。久不聞沈太后再問話,忍不住擡起頭看了一眼,正觸沈太后若有所思的深沉目色,微有一怔,不動聲色地避開視線,問道:“太后方纔說身體不適,是爲何故?”

“年紀大了,略有小恙。”沈太后道,“只要你少讓我生氣,一時半會卻也死不了。”

沈伊訕訕道:“太后言重了。”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盯着沈伊,眸光如刃,“聽說你帶回了北朝關於獨孤一案的卷宗,當朝呈遞,讓陛下爲郗氏一案平反?”

“是。”沈伊道,“不僅是臣,還有湘東王蕭璋殿下,日前連同岷江大勝的奏報也送來一封薦書,舉薦郗氏未亡少主郗彥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聽聞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線立下戰退蜀兵的功勳,莫不爲之鼓舞,皆以爲殷桓之禍,從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舊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過――”

“什麼?”

“陛下以爲當前西邊戰火紛飛,家國正處動亂不安之時,而舊案牽連甚廣,卻不是徹查的時候。且根據北朝的卷宗,和郗彥私下調查的證據,只能認定當年殷桓誣陷郗嶠之叛國一罪確有其事。至於其餘的諸事諸人,仍於撲朔迷離中,陛下決定,暫不追究。”

“暫不追究?”沈太后咀嚼着這句話,沉默起來。舜華從旁遞上熬好的藥湯,沈太后接過,以袖遮面,慢慢啜飲。“你和郗彥總角交好,此番爲他出頭,哀家並不意外。”她放下藥碗,再開口時,褪去言詞鋒芒,眸色清遠,隔着帷帳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彥對此案是什麼態度,你知曉麼?”

沈伊並不急於答話,斟酌着用詞,慢慢道:“他亦以爲當前家仇不如國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與朝廷素有隔閡,此番他去江州,一者爲暫緩北府將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爲國報效,以證郗氏忠心。”

沈太后忍不住輕笑:“如此看來,倒是個有心的孩子。”又道,“陛下對湘東王的薦書,其意如何?”

“聽父親說,陛下稍晚將來與太后商議了再定。”

“沒有可議的了。”沈太后的雙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藉此將悻然的目色藏於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處心積慮堆起的時機,不就是今日麼。滿朝人心所向,何況戰局亦是如此……哀家絕無悖議。”

此話落下,一殿無人再語,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聽到一縷長長的嘆息破胸而出。或許是沈伊,或許是舜華,亦或許是自己。心思於憂慮忡忡下黯然一轉,想起一事,這般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還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思。”

沈伊心知肚明,卻只入定般靜立,並不吭聲。沈太后嘆了口氣,問道:“夭紹何時回東朝?”

“這個……”沈伊爲難,“我也不知道。小夭雙腿骨折,還在北朝養傷,許是要兩三個月,才能動身南下。”

“何人照顧身側?”

“沐奇,”沈伊不敢隱瞞,“另有云閣和北朝獨孤王府的人照看着。”

“獨孤王府?”沈太后冷聲道,“當日曾以她爲餌換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還輕信,怎可再依賴?”

沈伊微起驚訝,此刻才知,北上一路的行蹤,原來從不曾逃開她的耳目。望了一眼舜華,只見她也是無奈搖頭。於是收起外露的情緒,默默垂首。

“夭紹此番北上也算是歷經波折了,卻還是這般任性妄爲,不知人世險惡。”沈太后復又容色寧靜,側身靠着軟榻,手指輕敲榻邊博山爐,漫不經心道,“聽說你們北去了柔然,那丫頭還去過柔然極北之地,燕然山?”

“是。”

“去找雪魂之毒的解藥,是不是?”

沈伊略一猶豫,答道:“是。”

沈太后道:“找到了麼?”

沈伊悵然道:“未曾。”

沈太后敲打博山爐的指尖忽地止住動作,頓在半空,不知爲何,輕輕而顫。嘴角一絲淺微的笑紋在竭力抑制下仍是止不住揚起,闔緊雙目,緩緩透出一口氣。自此筋疲力盡般,不肯再吐出隻言片語。舜華母子榻側靜候半晌,不見動靜,對視一眼,沈伊先躡步退出。舜華扯過軟被覆在沈太后身上,纔要離開,卻聽沈太后於身後道:“喚御醫來。”

舜華一愣,旋即應道:“是。”

御醫到時,滿殿閒人摒退,連舜華也不例外。

沈太后伸出手腕,任御醫一臉忐忑地診斷,幽然道:“自去年入冬偶得風寒以來,哀家就此臥病不起。日復一日,沉痾不治,近日連精神也常常恍惚起來。哀家心知時日無多,如今只要你一句實話,斷不可有任何欺瞞。”

御醫忙縮起手指,揖手:“太后請問。”

沈太后一字一句靜靜道:“哀家的陽壽,還有幾年?”

“什麼?”御醫大驚失色。

“你怕什麼?”沈太后放柔聲音,“一年……”她輕輕嘆息,“哀家並不貪心,唯求一年。有麼?”

“這……”御醫雙肩的顫抖漸有平緩,戰戰兢兢擡起頭,見沈太后神色間並無其他深意,神思遂安,即刻表達忠心,“臣自當竭力而爲,不負太后所託。”

“甚好。”沈太后舒出口氣。適才飲下的藥力涌上,閉目睡去,再無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這次更新的間隔……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了。讓大家久等,很抱歉。

下一章更新時間,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