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照你這麼說,信仰宗教是一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情嘍?那麼聖戰呢?爲了信仰而戰也是好事嗎?我見過需要擁有信仰的人,他們因爲瘋狂的信仰而做出常人不敢做的事情。”
“強巴拉,我的孩子,顯然你對宗教只處於表面的,膚淺的認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導致你厭惡宗教的一個原因。宗教只是工具,它本身沒有錯,沒有哪一種教義是讓人以邪惡爲信仰的,就好比菜刀,在廚師的手中可以做出美妙的菜餚,在兇徒的手裡就會成爲造成血腥的工具,但是菜刀本身,它是因人們需要而存在的。至於你說的信徒,我深信他們因爲信仰而犯下的過錯是有一定限制的,這種限制來自他們內心的不安,事實上,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沒有任何信仰的人。你會明白的,那些沒有任何原因,只爲了殺人而去殺人,他們的墮落,源自於他們已經失去了人‘性’。如果說,一個人,失去了信仰,那麼,生命對他而言,就再也沒有束縛,他沒有任何懼怕的東西,他甚至,可以做出比動物本能更爲可怕的事情,他們無所不爲,再殘忍的事情都無所謂。”
“沒有哪個宗教會教人們怎麼去犯錯誤,只有犯錯誤的人們來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就沒有信仰。”
“真的?那麼我問你,你說謊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愧疚?”
“那個,當然的。”
“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否會先考慮這件事能不能做成?”
“不。”
“那麼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會不會相信自己能成功?”
“會。”
“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沒有堅信自己努力並堅持,就一定會成功?”
“我有。”
“你真的會嗎!你確信?”
“是的,我會!我確信!”
“你瞧,我的孩子,這,就是信仰。”
“我有……信仰?”
“是的,除了魔鬼,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
“我有信仰!”
卓木強巴張開眼,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個黑暗、封閉、‘陰’冷的空間,忍受不住飢餓,自己竟然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天空一如既往地漆黑如墨,連頭燈也已經耗盡電能熄滅了,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僅知道敏敏靠在自己的‘腿’上,這夜,似乎再也不能醒來,只有腹中的陣陣絞痛,提醒着自己,自己依舊徘徊在地獄的邊緣,問自己,還活着嗎?是啊,還活着,既然還活着,總得,做點什麼。
他剛剛一動,敏敏低聲道:“你,你醒啦?”
卓木強巴道:“儘量別說話,放鬆就好,會過去的,這一切。”
卓木強巴小心地將敏敏的頭放在船上,艱難地翻了個身,此刻蛇形船那一米高的船舷,對他來說,也已成爲難以逾越的障礙,他匍匐在地,真的沒有什麼力量能支撐起身體來,何況,起身又有什麼用呢?起身還是黑‘色’的,黑‘色’包裹着他們,黑‘色’提醒着他們,這裡是冥河,死亡纔是這裡的唯一主宰。
“張立、岳陽、胡隊長、肖恩……”卓木強巴又一次呼喚大家的名字,以便確認是否都還活着,黑暗中傳來了呻‘吟’之聲,那是被點到名字人的回答,他們也不願意‘浪’費,或者是沒有更多的力量了。卓木強巴叫了幾個名字之後,自己也停了下來,一是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傳不到遠處,二是他深信,餘下的幾個人,他們一定還活着,身體狀況比自己更好。只是……不管此刻身體如何,下一刻又會怎樣?沒有食物、沒有方向、沒有光明,這一羣人,只不過在地下海上漂流着,等死而已,連巴桑心中也首次出現了這樣的念頭,如果仁慈萬能的空行母,能爲我們指出光明的所在,我將信奉,並每日膜拜。肖恩也在想:“這次失算了,沒想到竟然走到這一步,好奇心害死貓,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強生。早知道是這樣,我完成我的任務後就該收手,實在是愚蠢的決定。”
黑暗中,傳來了岳陽斷斷續續的聲音:“強巴少爺……我想……我恐怕是不行了……”
剛說了一句,張立就微弱地打斷道:“得……得了吧,你……你的中氣那麼……那麼足……我……我看……你一定……走在我後面。”
岳陽沒好氣道:“你……這種事情……你也要和我爭啊……”
“那好,反正……反正……遲早都要離開的……一人,留一句話吧……”
張立道:“強巴少爺,我走了之後……”
“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沒有堅信自己努力並堅持,就一定會成功?”
“我有……我有!”卓木強巴把自己的思緒從夢境中‘抽’出來,剛巧聽到張立上半句。
“閉嘴。”卓木強巴微弱的語音中掩不住威嚴,在黑暗中道:“你們這麼快就打算放棄了嗎?以後都不要說是跟着我‘混’的。”
“咳咳”岳陽微弱的聲音聽不出他是在咳嗽還是在笑,他道:“強巴少爺,總算學會幽……默了……”
張立道:“強巴少爺……,你瞧,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了呢。我們,已經到,極限了,根本就不知道,還要漂多久,而且……這洋流,是否真的能把我們送去那個有光明的地方?說不定……我們只是……在海洋的中心地帶……來回‘蕩’……”
沉默片刻後,只聽卓木強巴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他道:“我不這樣認爲。”
又停歇片刻,他才繼續道:“‘潮’汐力,將海水集中在海的中部,然後以‘波’紋的形式向四周發散——”
他又稍稍停頓了一下,接着道:“只要我們越過了海的中心,那‘浪’頭就一定會把我們推向岸邊,不管那裡,是不是香巴拉,我們終究,會靠岸的。我堅信,我們越過了中點,我們靠岸的地方,一定在海的彼端。”
“咦?”岳陽和張立輕輕發出疑問的聲音,然後都不作聲了,他們倒不是驚訝卓木強巴的理論,而是驚訝於強巴少爺,在飢餓瞭如此多天之後,爲什麼那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雄渾有力,還是那樣充滿自信,好像他只是剛剛睡醒,而不是飢餓了三四天的人。
呂競男在黑暗中微笑,她明白,卓木強巴每說一句話之前,先利用足夠的時間來蓄積力量,然後讓自己能一口氣流利地說下去,不像張立岳陽他們那樣有氣無力的半調嗓音,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透卓木強巴了,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以如此沉穩的嗓音,來撫平大家不安的內心,這就是那個叫做強巴少爺的男子麼?若換作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好呢。
卓木強巴又淡淡道:“是這樣吧,胡楊隊長?”
胡楊隊長哼哼了兩聲,他不知道,所以不回答,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同樣‘迷’茫,他沒有這樣的經驗,雖然他知道,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但他還是驚訝於卓木強巴的冷靜。這個印象中身材高大的藏族青年,第一眼見他,便覺得他眼中有種東西,那雙眼裡藏着那種無所畏懼,又充滿理‘性’的好奇,這對探險工作者而言,極其難得,特別是在那冰‘洞’中,他與張立靠一根安全繩掛在冰樑之上時,那雙眼睛,就十分冷峻。那張面孔給胡楊隊長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就感覺,不管有什麼樣的危險,他都會在最前面,他會用身體去告訴後面的人,前面是安全的。
沒有得到胡楊隊長的正面回答,卓木強巴又問:“教官,你說呢?”
不知是聲音太小,還是呂競男覺得卓木強巴語氣力度不夠,呂競男沒有回答,卓木強巴蓄積力量,第二次道:“呂競男!”
呂競男答微微一笑,道:“嗯,我認爲強巴少爺說的不錯。”
卓木強巴又蓄積夠了力氣,接着一口氣說道:“按時間算,我們距離那個光明的出口,應該很近了,目前我們需要作的,就是等待,還有堅持,並堅信,我們會成功的。現在已經過了多長時間了?塔西法師?”
“我們已經距離第一次‘潮’涌八十九個時辰了,強巴少爺。”回答他的是亞拉法師。
卓木強巴敏銳地察覺道:“塔西法師呢?”
亞拉法師依舊是那不急不緩的語調道:“塔西法師,已經先走了。”
“什麼!”這次卓木強巴倒沒有蓄氣,非常驚訝地叫了出來,同時還有幾個人發出驚呼聲,塔西法師,塔西法師可是密修者,在卓木強巴心中,那一直是神秘而強大的存在,他甚至感覺到,塔西法師,似乎比亞拉法師還要高明,他一直以爲,就算他們這些人都死光了,最後還活着的一定是塔西法師,可是,塔西法師竟然會這麼無聲無息地去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更令人驚訝的是,全船的人,竟然都不知道塔西法師是怎麼去的,什麼時候去的。
張立道:“……法師……你,你開玩笑吧?你……你根本就不難過嘛。”
亞拉法師緩緩道:“人人都要死的,只是早晚之別,堪破生死,那是最基本的佛‘門’禪宗,我們不僅能計算外界的時間,同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的壽限。對於我們來說,死去,只是另一種生的開始。何況,塔西法師只是比我們先走一步,所以,不用爲塔西法師難過。”
岳陽不甘道:“爲什麼……我們,一點都不知道?”
亞拉法師還是那平靜如水的聲音道:“他不願意驚動任何人,自己解開安全繩,悄悄地沒入水中,所以你們不知道。”
最震驚的是巴桑和肖恩兩人,他們距離塔西法師最近,居然沒有任何感覺,巴桑充滿了疑‘惑’:“那個老傢伙,雖然比我們早絕食一兩天,不過完全不像生命即將終結的樣子,在離開這船的時候,竟然讓我毫無察覺,他應該比亞拉法師更深奧纔對,可是,這漆黑冰冷的地下海,裡面還有那些恐怖的巨型生物,沉下去死定了,究竟是爲什麼?真的是自己知道自己壽限到了?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肖恩則驚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心道:“沒想到這些密修者竟然是如此可怕的高手,如果在黑暗中我有什麼動作,肯定被發現了。”
黑暗中又陷入了沉寂,沒有唏噓的感概,沒有悲傷的啜泣,大家只是沉默,沉默着,很多年以後,岳陽形容這爲死亡的免疫力,他在回憶中寫道:“我認爲不是塔西法師和我們不熟的緣故,當死亡天天都發生在身邊時,當死亡隨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時,人心真的麻木了,或許面對死亡太多次,反而產生了死亡免疫力……”
片刻沉默之後,卓木強巴道:“好吧,就算是塔西法師先走一步,那又怎麼樣,至少我們還活着,我們不會失敗的,我向你們保證!”
岳陽提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詢問着:“強……強巴少爺,爲什麼?爲什麼你……你還能堅持……是什麼讓你……”
卓木強巴斷然道:“因爲我叫卓木強巴!因爲我是卓木強巴!”他再度爆發出和‘潮’汐搏鬥時的吼聲,只聽黑暗之中,山石共震,海‘潮’嗚鳴,聲音遠遠地傳開,‘浪’‘潮’也被遠遠驅散,似乎那海,也漸生退卻之意。
“孩子,別忘記你的名字!”方新教授那溫和的聲音,也正在卓木強巴的心中‘激’起洶涌的‘波’濤,一如那海。“我沒有忘記,導師。”卓木強巴在心中悄悄地說着。
黑暗中一片啞然,卓木強巴的承諾一點分量都沒有,起碼他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聽到他這樣說,總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已經冰冷的心漸漸恢復一絲暖意,那究竟是什麼感覺?張立、岳陽認爲那就是一種信任,巴桑、肖恩則認爲那是一種信仰,讓人從絕望中產生希望的信仰之力,正透過那鏗鏘有力的金石之聲,傳遞到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死灰可復燃,星火可燎原,只須那一抹火星,就足夠映紅那片希望的天空。
黑暗中,人們不再陷入深深的絕望,他們屏息期待,會有光嗎?強巴少爺說,會有光,那就一定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