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而後又有五行。
自五行現世開始,所謂的神明也就出現了。
凡神明必有信徒,除了尋常庇護的凡人以外,還有專屬於神明的、世代繼承神明祝力的神徒。
世人只知神明之力可爲紅塵中的生靈帶來恩賜與庇護,卻不知即使是取源於天地的神明也有傾覆的一日。
正是所謂物極必反,在到達極限之前,凡人的願力與神明的靈力相輔相成,可一旦越過極限,凡人的願力便會毀滅神明,然而即使神明的靈元破損,那取源於天地的靈力卻不會消失,但憑此再生的,就說不定是什麼玩意兒了。
此說傳得過於久遠,且原本也只是凡塵中佔據少數的神徒有資格知道的神之秘史,故此也沒什麼史料記載,也就難怪世人多不知神明的這個致命弱點。
於是,五行化身的神明終於也栽在了紅塵,卻身死難息,逐漸成了麻煩的東西。
可凡人不知此中緣由,於是便杜撰了所謂“天罰”,以越矩之名,埋蓋了事實,卻杜撰了爲人所信的史實。
真正的神明早已泯滅無幾,這世上留存的至多是殘念。
卻就是這點殘念也足夠人受的了。
“神明早已不復存在,爲什麼我們還要守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霜天雪地裡北風蕭瑟,一個少年的呼喚即刻便被抹去,瞭然無蹤,然而站在他對面的人卻在話語剛出口時就趁着新鮮聽了個真切。
於是“啪”的一聲,一個大耳刮子直接將那少年扇倒在雪地裡。
“魂亡意不滅,意消念不毀,亡去的只是名爲‘神明’的軀殼,留存於世的卻是猛獸洪濤。你身具祝力,守護就是你的使命,若不願擔起此責,自可去尋解脫,無需在此大放妄言,壞人心情!”
那人投完了一嘴刀子便兀自轉身離去,果真不管這個少年衣着單薄的倒在冰天雪地裡。
這個地方冷的讓人厭惡,這裡的人卻比這地方還冷……
少年如此想,眼中滾起一陣燙熱,溫淚墜出眼眶,轉眼就被寒風侵涼。
他坐起身來,冰雪拂去了他臉頰的火辣,那個人影也消失不見,連一點痕跡都被埋沒了。
此地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人,以及斜釘在雪地裡的一柄霜鑄之劍。
他憤然起身,燃了一身邪火驀地炸了一身滾血,於是劍也不提,轉身便朝着那峰嶺入霄、自古被奉爲必死禁地的望幽淵奔去。
望幽淵的險絕非空穴來風,待身入其中時便可知,此地事實竟比傳說還來得誇張。
望幽淵深裡是什麼樣其實從來也沒人見過,所有文字能記載的也只有外圍——然而就是記載摸索個外圍,每年都要折在裡頭不少人。
反正這少年今天也得了個“自尋解脫”的許可令,既無人在意他的性命,那他去不去這鬼地方誰管得着!
活在這冰天雪地裡也是折磨,出去也只能被鳳火攻體而亡——什麼都不能追求、什麼都不能憧憬,甚至連抱怨也不行,這樣的生命到底有什麼必要存在於世!
他的憤怨持續了一路,也支撐他在望幽淵的範圍裡走了五百步。
第五百零一步就趴了……
這鬼地方果然比地獄還來得可怕。
據說,此地是水神玄冥的終了之地,沉澱着天下至寒之力,以及神明毀亡時爆發的所有痛苦怨念——故而可怕。
明明周遭也是一如外界的霜白冰雪,卻沉着比深淵還幽深的黑暗,腳下的冰面倒映着無盡漆黑,行走其上,宛如步履無底暗淵的薄冰之上,時刻都揮揚着死亡的威脅。
守淵人素來習慣冰天雪地,即使是這樣常人難以耐受的寒冷於他們而言也不過習以爲常,故此能在天寒地凍裡衣着單薄而無性命之虞。
可此地的寒卻侵入了少年的五臟骨髓,他趴冰面上,神識明晰的感覺着自己的周身血液逐漸凍凝。
寒冷從未如此深邃的佔據過他的身體,從髮膚到四肢,再從四肢到軀幹,最後浸入骨血體脈,將五臟六腑緩緩凝凍成冰。
原來死在望幽淵的人都是這麼被凍死的麼……
他的視線低矮的掃視四周,沉沉深暗裡,有時可見栩栩如生的人樣冰雕。
原來如此……
他視線漸漸模糊,終於連擡眼的力氣都沒了。
身體彷彿已經凍住了……
這樣死了,也好……
他如此想時,驀然瞥見冰面倒映的一抹潔白。
心底突然冒了一股好奇心,想看看這白影是什麼。
於是他又掙扎着拼了最後一絲力氣擡高視線。
卻見一頭通體銀白的狼從黑暗裡走出,沉着一雙璀璨狼眸,宛如天外尤物。
狼?
這地方連蟑螂都過不活,怎麼會有狼?
他疑着,再定睛,狼影不見了。
果然是幻影……
他失落且平靜的落下眼來,感到有薄霜自頸根攀上臉頰,也如所料的,肢體早就不得動彈也沒知覺了。
其實這樣死的也還算安穩……
“還活着嗎?”空闊裡,他耳畔卻突然泛起這一聲沉問。
哈?!
他僅存知覺的下巴突然被人捏起,緊接着,霜封乍退,原本已經逐漸陷入安詳的軀體驀地驚醒了。
“喂,還活着就別裝睡。”說話這人將他的臉擡起,他順應着睜開眼來,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乍覺驚魂。
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一身白衣也能穿出幾分妖冶,散披一頭霜染月浸的白髮,那臉如玉琢冰雕,眉宇藏蘊英氣,鋒銳不露,堪似世之絕色。
少年看着他發矇,心想:怎的連索魂的鬼都能長成這般惑人,閻王爺是怕魂見了醜鬼不敢歸陰嗎?
那白髮人卻打量了少年良久,終於輕輕俯下身,湊近他的臉頰,嗅了嗅,終於平然的肯定道:“還活着。”
都睜眼了還有疑問嗎!
“你是誰?”少年問,那人卻沒搭理,兀自將他往肩上一甩,起身扛着便走。
“喂!我問你話呢!”少年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還嚷得起來。
“閉嘴,吵死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在這?”
“我不認路。”
答非所問……
這人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他不認路,於是定下步,偏頭,問:“往哪走?”
“……”少年趴在他肩上腦袋一垂,“你要去哪?”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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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五百步就是出口。”答罷,他又悵然道:“好了,把我放下讓我在這等死吧。”
“凡人流行這個?”
“……”
那人沒搭理他後頭那莫名其妙的請求,四下掃視了一番,自言道:“唔,五百步?我繞了半個月,走了應該不止五百步……”
這少年突然忍無可忍的驚叫道:“半個月?五百步你繞了半個月?你他娘怎麼做到的!”
那人被他嚷的耳膜震痛,於是偏了偏頭,“凡人說話都喜歡靠吼嗎?”
“凡人來凡人去的,你不是人啊!”
也許還真不是……
“應該不是……”
“……”少年又泄氣似的耷拉下去。
娘誒,這到底是什麼時運?自己認命找個了斷都能碰上這麼一朵絕世奇葩……
然後,少年終於還是被這朵曠世奇葩給帶出瞭望幽淵。
——
今日的雪下得一如那天,白毛紛飛、寒風凜冽,乍然一夢醒來,有些恍惚,一時竟沒能辨清這風雪究竟是夢中舊憶還是現實苦寒。
他睜眼,望幽淵的絕嶺高峰倒映在瞳仁裡,巍峨而凌銳。
他盤坐在雪地裡,身旁立着那柄霜劍,身後傳來一片喧鬧,鎮裡大概出事了,人聲被風雪掩埋,唯有寒山鎮裡特製的冰鍾其聲可乘風傳至此。
冰裂谷已經被大雪藏封了半月有餘,想不到在這般危險的時節裡,竟還有人敢冒險來北境。
他起身,順手拎起身邊長劍,折身往回走去。
遠見鎮裡迸起一道湛光,激得飛雪狂舞,耳畔獵獵呼嘯,狂雪捲成了旋風,襲過鎮裡,摧枯拉朽。
他從另一扇門踏入鎮子,鎮裡主街一道貫通,站在此方盡頭便可直望對面大門。
鎮子不高的冰砌城門下款款走來一個漠冷的身影,任披風衣袍在狂風裡亂舞,那人的身影仍如金石一般巋然不動。
“快攔住他!”
他一人逼近,頓時顯得滿鎮反抗皆爲不自量力。
君寒也大老遠的瞧見了那個瞧來挺眼熟的身影,於是淺然一笑,掀下披風帽兜,任一頭雪白長髮迎風翩然。
他仍定定站在原地,瞧着君寒緩行而來,竟是被愕了魂一般的驚愕。
就這一瞬,眼前這個身影便與昔年那自無盡深淵中走出的白衣重合在了一起,如舊的白髮、如往昔的凌厲強大,卻是不同的陌生冰冷。
君寒完全無視了周遭雜七雜八的根本沒法近身的阻力,漫不經心的擡了手,掌心收聚了一枚霧絮靈團,轉眼,那氣勢洶洶的旋風便攏成了一抔輕雪,只在掌中一捏,便化爲了烏有。
收住風勢,君寒也正好走到那人面前,止步,追擊了他一路的霜劍終於逼了他一圈,殺氣騰騰、冷利非常。
“許久不見,”君寒分毫不在意那些距他身不過寸毫的劍刃,掃了眼前這人一眼,指梢輕輕點了點額角,思忖了片刻,“你叫寒山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