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宗教
這瘋子名叫倪雄,他以前是個唱戲的,民衆的精神享受一定是後於物質享受,在飯都吃不飽的年代,他這個行當就與無業遊民無異,所以他在饑荒爆發的第一年裡就徹底淪爲了乞丐。與戴矮子相反,倪雄是一個很不喜歡冒險的人,任由飢餓如何追殺,至始至終他就是未曾離開過他的家鄉籍壅。
這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戴矮子來說無疑是一塊瑰寶,倪雄爲了蹭吃蹭喝,戴矮子則爲了情報,兩個瘋子便就此一拍即合。讓戴矮子很滿意的是,倪雄的酒量也是不俗,並且他的能說會道比起江十一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偶爾搭幾句唱腔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江十一也很是慶幸有個人能幫自己擋酒,順便把自己一貫的首席捧哏地位也給客串了,自己和陳泌只管搬來小凳子在旁邊當吃瓜羣衆,觀賞這倆瘋子的一臺戲。
“爾等爲何這時候來籍壅?”極端精明和極端愚蠢的人可謂少之又少,不喜冒險的倪雄自然不屬於其中,所以他完全無法理解戴矮子這個逆向操作。
“這時候便宜,平日裡可盤不起。”戴矮子回答道。
“是便宜,但沒生意。現在籍壅城的百姓把錢都拿去供太公了,沒錢喝酒。”
“那神棍究竟是什麼來頭。”
“去年,是籍壅饑荒最嚴重的時候,活活給餓死的就有幾萬人,結果有一天來了個仙風道骨的道士。他夜觀天象,有彗星劃落,便當場做法,說是要請天公作美,派遣一名神仙下凡救世,他在廣場上一動不動地打坐,七天。”
“七天沒吃東西?”
“沒吃沒喝,動都沒動一下,我親眼目睹。”
“上不上火?”
既是行善積德,又能恰好添補一直以來的空白,想起令高和戴矮子的嘲諷他就心有不甘,痛定思痛,心一橫就答應了這個老酒鬼。
“不是,撿的。”
“誒,就一晦氣的婆娘,早晚休了她。”應對打趣,他滿臉堆着苦笑,眼角邊深刻的皺紋牽扯着他臉上的黝黑皮膚,這是個常年遭受社會毒打的卑微男人。
“不能,這是保命的。”
“沒人反抗嗎?沒人逃走嗎?”
“嘿嘿,錢嘛,想想辦法總是有的。”
“神物?”
倪雄狠狠地往肚子裡灌了一大口酒,說道。
“等、等一下!”吃瓜羣衆江十一突然插話道。“那怪物是不是通體白色,連毛髮都是白色的。”
“沒那福分。”
江十一跟戴矮子告了個假,偷偷摸摸跟着老酒鬼就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屋。屋內又窄小又潮溼,但是被整理得井井有條,明顯這不可能是出自邋遢的老酒鬼之手,而是屋內的另一個年輕的身影。
江十一終於能夠領悟到了涼平的顧慮,他或許早就對城內的情況有些許瞭解,這樣的籍壅城根本就是鐵打一塊,完全無從下口。而且宗教也會像蝗災一樣蔓延,作爲樗地的門戶,籍壅往外蔓延的速度更快,一旦大半個樗地百姓都信了這個神棍,其產生的能量足以撼動整個朝廷。
“對,臉上還有圖騰。”
“我勸你們跟着跪,現在的籍壅城容不下任何一個不信太公的人。”
“那您不也是有錢能來光顧我們生意,生活過得去就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有,有的是,你有多少錢,咱就有多少酒。”
“狼赳攻打籍壅的時候,那個神棍號稱狼赳是天兵天將,是來拯救蒼生的。瘋狂的信徒們直接把太守殺了,開門迎接狼赳入城。”
“你見過?”戴矮子並沒有親眼所見,所以他對此表示懷疑。
“對。我也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怪物,長着人的模樣,足有城牆那麼高大,一口能咬碎人的腦袋。”
“那行,我得走了。待久了會引起懷疑,你們好自爲之吧。”倪雄喝完最後一口酒,朝戴矮子行了個端端正正的禮,唱戲的人行起禮來格外有派頭,此舉似乎是在最後強調他精神狀況的正常。
“撿來的賤貨,幹不好什麼事,光吃糧食。”
“哦。”
“那你能不能去洗個頭發?”一旁的江十一實在是受不了那股惡臭。
“有夫人就好好待着唄,這年頭娶個媳婦不容易。”
這資深酒鬼倒也沒多糾纏,哦了一聲悶頭就走了出去,江十一也沒多搭理。沒想到剛過了半晌,這傢伙又來了,這次他兜裡真的有揣着錢,不多,大概夠買個兩分醉。江十一注意到他的手臂上多了兩道血痕,明顯是被人用指甲扯的。
“您自家閨女?”
政治天賦絕佳的江十一很快就嗅到了不詳的氣息,他當然不可能去信仰那個詞彙量驚人的神棍,只是他很清楚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狼赳策劃的陰謀。造反這事兒,最大的難點就在民心所向,以飢餓爲引線創建宗教體系來籠絡民心,如此深遠的策略完全不是普通的反賊能幹出來的,其志不在小。
“先賒着賬可以嗎?”
“還有酒嗎?”
“你就權當接濟一下我們,大家都不容易。”
“瞧您說的,難不成現在這世道還能有什麼賺錢門道不成。您要是真有門道,可得拉兄弟一把。”
“上不上火?”
“怪事。”
江十一回想起當日在齡郢目睹的那隻巨大的怪物,瞬間明白了一切,那完全是脫離人類所能理解範圍的存在,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沒有人會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那樣的東西。
“別墨跡,直說。”
“還有更怪的事。一開始籍壅的百姓們只當這是個瘋子,沒去搭理,結果你猜怎麼着?”
“親眼見過,還差點被吃了。”
江十一感到驚訝,這麼個卑微男人在講到妻子的時候居然能發出如此惡毒的咒罵,而且此咒罵並非打趣與謙辭,話裡面分明飽含着極大惡意。但是打抱不平一向不是江十一的分內事,他只是不想再聽到這樣的咒罵,便笑呵呵地說道。
“門道是沒有。”他湊近了江十一的臉,神秘兮兮地低聲問道。“誒兄弟,看你這麼年輕,娶老婆沒有?”
江十一陷入了猶豫,他並不是個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全無良心,儘管內心有在騷動,但做了這種事不就跟於肥那小子成爲一丘之貉了,到時候連陳泌都能爬到頭上來恥笑他了,更別說戴矮子那張毒嘴。
“那其他不信的人哪兒去了?”
“是。狼赳入城之後,召集全城百姓跪拜那個神棍,那些不願意到場的,不願意跪拜的,全部被活活燒死,說是要獻祭給蒼天,祈求上天的護佑。”
“因爲我從很久之前就被當成瘋子了,沒戲唱可我還是喜歡唱,沒人看我就自己在街上演,時間一長他們都以爲我瘋了。所以沒有引起懷疑,並且我自己家裡人也全是信徒。”
“偌大一個籍壅城就這樣簡簡單單被拿下了?”
“不,一開始還是有小部分人不信這套,我只是其中之一。”
“瞧你還害羞呢,不會還是個孩子吧。我那裡有閨女,想不想解決一下,給我抵一些酒錢就行。”
“所以你也不能離開籍壅。”
第二天,籍壅城的街道恢復到了人來人往的常態,只是喝酒這事兒在飯都吃不飽的當下依舊是一種奢侈的行爲,要麼就是家有餘財的富戶,要麼就是久戒不掉的資審酒鬼,而後者的到來通常也意味着賒賬與耍無賴。
這個資深酒鬼用央求的口氣說着,眼巴巴望着江十一,很難想象這樣的乞求居然是出於一個長輩對一個晚輩。這算是給了江十一一個正當的臺階下,此行並非滿足私慾,而是要去行善積德。
這個卑微的酒鬼突然笑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境遇的得意,甚至讓江十一有一種正在被他嘚瑟的錯覺,這讓江十一感到十分好奇。
江十一和戴矮子沉默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到如此狂熱的信徒,即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戴矮子也一時不知所措。
“七天之後,他突然朝天大喝,宣稱自己就是上天派下來的五行天尊六道師祖擎天救世太公,借這位道士凡身前來救世。當時沒人信,他就口中唸唸有詞作法,說是上天已經派下了糧食,就在城外五里的大樹下,結果還真的有。”
“是。但人要是餓昏了,就真成傻子了,只要能給糧食就是活神仙。並且他還預言了很多事情,最後也都一一應驗,要說是把戲的話,我自今也沒摸清楚他是靠的什麼手段能有如此神通。”
“我不跪,你們跪吧。”戴矮子畸形的身材確實與瘋子極爲相襯,跟着倪雄一起在大街上手舞足蹈也不會有人懷疑。
“白奴。”
這樣的軍隊再也不是以前那種因爲飢餓而造成的苟合,因爲信仰造成的凝聚力完全不在朝廷的平亂軍之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真打起來,幾十萬信徒老少皆兵並且視死如歸,寥寥兩三萬的朝廷平亂軍未必是對手。
這個人行裝簡陋,衣服上掛着好幾個大補丁,鬢髮斑白,興許有個四十歲的樣子,第一眼看上去就能首先排除他是個能有閒錢的富戶,所以江十一馬上就做好了應對無賴賒賬的準備。
終於在下午時分,巷子深酒館迎來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怪事。”戴矮子皺着眉頭嘟嚷着,他轉頭又問倪雄。“那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裝瘋真的管用嗎?”
“概不賒賬。”
“喲,這是尊夫人的手筆吧。”江十一奉上酒水,看了看他手上的抓痕,輕快地打趣道。
突如其來的騷話,江十一差點沒反應過來,儘管他是個猥瑣的人,但是由於空白的經歷,他對此類油膩還是不甚熟悉,竟被這個老東西給整害羞了。
“不能。”
“那全城百姓都信了,怎麼你就不信?”
“嗯?”
“這是把戲吧,也就是唬一唬傻子。”
“不可能,狼赳的軍隊足有數萬人,並且他還真的有神物。”
“哦。”
“算了算了。”
那是一個女孩,她背對着江十一,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但她還是堅持整整齊齊地穿着衣服,衣冠是身爲人類最後的尊嚴了。她知道有人進來了,可她並沒有回頭,而是似乎在靜靜地等待着什麼,可是良久過去了,她還是什麼也沒等到。
“怎麼?”
女孩轉過頭來問道,然後表情瞬間變得錯愕。
“十一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