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醒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江十一握了握手掌,發現整個掌心都冒着汗水,他相當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深呼吸。涼平將軍審視着江十一,他似乎已經先入爲主地把江十一當成罪犯。
“說啊?你怎麼看待黎安和黎安案的。”
“我不知道,我跟他都沒說過話,突然就聽說他要被處死,然後我才知道是因爲士兵騷擾百姓,還鬧出了人命,還聽說他不發餉錢,他也確實沒發。至於黎安案,我就是聽說而已,我連那個謝宗代告的什麼狀都不清楚。”
“江十一啊江十一,本來這次我是想提拔你的,仗打到現在,你也跟着活到現在,也算立了很多功勞,不容易,說你沒有半點才能那是不可能的。”
“我那是運氣好,稀裡糊塗就活到了現在。”
“可是我看到你很恐懼,你到底在恐懼什麼,如果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你到底在恐懼什麼。”
“我怕死,很怕,所以一有什麼不對勁我就害怕,也不知道什麼不對勁我就會開始害怕。要不然,你看看他。”江十一指了指身邊的陳泌,低聲下氣地說道:“你看他這麼高大,他能活下來是真本事,我這種人能跟他一起活下來,靠的就是我比他怕死多了,人只要特別怕死,直覺就會特別準。”
“那你現在有什麼直覺?”
涼平的五官就像凝固了一般平靜,但他的眼神愈發意味深長,像在發愣,又像在醞釀着殺意。江十一默默忍受着平靜的煎熬,卻不敢去打破這份平靜,連動動手指都要好好斟酌一番,他恐懼平靜破碎之後就將要迎來暴風雨。
“我也是這麼猜的,我後悔死了。”
“他不要臉,就愛纏着我們,還總帶我們往死路上走,我恨死了。”
“幹什麼?快走啊?陳泌,你等死啊!”
與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互相成全,只有這麼想,江十一纔不至於心如刀絞。
“她會找我們吧。”
良久,江十一終於略微轉了脖子,用餘光探了探身後,確認這屋裡僅剩兩個人。
沒有追兵,兩個無關緊要的逃兵也不值得引來追兵,他們莫須有的罪只是來自於高夷王一時的憤怒,隨着憤怒的消失,他們將再度變得無關緊要,成爲北方大地的兩顆隨風飄蕩的砂礫。
“你也死了,不就能怎麼樣了嗎。”
相信從來都是一種奢侈品,其珍貴程度不亞於世界上任何一種寶物,或許相信與否從來都跟如何解釋毫無關係,而只在於當事人願不願意。當一個人需要用別人的相信來博取活路時,他就已經活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螻蟻,此時的江十一與陳泌就是那兩隻螻蟻。
陳泌那邊沒有動靜,他也嚇得夠嗆。江十一閉上眼睛,儘可能安撫狂躁的心臟,讓自己的內心像外表那麼冷靜,這是他的天賦,而此天賦再一次拯救了他的性命。
“沒有,沒有,我要是未卜先知,我就不會跟着那個死矮子瞎跑了,跟他跑,我還不如干脆自己一頭撞死來得痛快。”
“嗯,不過,應該也不會太久。”
陳泌的默然把江十一的話語變成自言自語,然後變成自問自答。
“走。”
沒有希望,活着就只剩吃喝拉撒睡,以至於令人開始覺得噁心,江十一不得不開始琢磨戴矮子那一心求死的瘋狂,到底是經歷了怎麼樣的迷茫才能讓一個活人執迷於對死法的挑剔。可江十一畢竟不是戴矮子,他對那種瘋狂只會停留在琢磨,噁心的迷茫並不影響他珍愛生命。
“你還未卜先知了?”
這終於把陳泌打醒了,他突然變得輕盈,而能夠輕易被江十一拽走。兩人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心裡默默祈禱着不要偶遇歸來的涼平,稍感離奇的是,路上遇到的站崗的士卒也沒有過問或阻攔,這更加佐證了江十一的判斷。
“不知道,但是大概能猜到,所以更害怕了。”
陳泌沒理解江十一的意思,他能用以表達的只有疑惑的神情,江十一沒有搭理他的疑惑,咬了咬牙,更加堅定地說道:
“我們走,現在就走。可不要辜負了將軍的好意。”
江十一果斷起身要走,可他發現陳泌巨大的身軀還在原地凝固着,便伸手去拽他。
“後悔什麼?”
陳泌看着江十一,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猶豫與無助。江十一拽不動這個龐然大物,便索性學着戴矮子那樣給了陳泌一嘴巴子,一個不夠,再給兩個。
江十一開始想念戴矮子,連他自己對這種犯賤都感到吃驚,那死矮子絕對是死有餘辜,可這不妨礙他是個卓越的領袖,他總能治療身邊人的迷茫,儘管治療的方法都無異於送死。戴矮子身上似乎有一種真的足以凌駕於死亡之上的東西,而且那個東西可以不必像信仰那麼虛僞,江十一想了很久,想到他開始痛恨自己匱乏的詞彙量,終於還是隻能把那個東西籠統地稱之爲希望。
“不喜歡還一直跟着?”
“郡王很憤怒,他懷疑軍中還有其他的謝宗代,跟黎安有過密切聯繫的人都要查,尤其是戴夫這種。他人死了,就得查跟他密切聯繫過的人,全軍上下也就你跟他了。”
江十一稍愣了一下,擡頭看了看涼平的臉,看到了那上面詭異的平靜,突然一陣頭皮發麻。很多東西不可解釋的,越解釋只會越糊塗。雖然嘴巴和腦子長在同一顆腦袋上,但思想與表達卻可以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這造成了人類的複雜,也造成了人類的孤獨。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場戰爭似乎從來都與他們無關,不過是兩人一起做了場噩夢。浩浩湯湯的流民,齡郢城的奴隸,惡貫滿盈的盜賊,太陽臺的主人,行伍中的士兵,祜郡之戰的敢死隊,籍壅城裡的細作,千里行軍的小統領,制裁幽靈軍的精銳,蚺原之戰的倖存者.
陡然間,江十一又開始感覺無聊,這次的無聊比起前幾次還要嚴重,起碼不再有飢餓的如影隨形,倒有一個無法用於解乏的同伴如影隨形。陳泌這種人很少感到無聊,因爲他一向就是無聊的始作俑者,他沒有一顆胡思亂想的腦袋,所以他的走路就只是走路,他的吃飯就只是吃飯,他的迷茫就只是迷茫,足夠純粹讓這個人永遠那麼專心致志。
江十一滿臉的倒黴神態令涼平毫無徵兆地進入憋笑狀態,但是他很快清咳了兩聲,恢復嚴肅。
老實巴交的陳泌不具有打破規則的勇氣,假如有個命令讓他死戰到底,那他真的會有死戰到底的勇氣,哪怕要因此付出生命,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用這份直面死亡的勇氣去打破規則。而江十一很怕死,他絕不可能像陳泌那麼勇敢,可這反而讓他具備了其他的勇氣——突破規則的勇氣。
“不對勁,不應該,像將軍這麼儒雅的人,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我害怕。”
涼平可能就是想網開一面,可他不能那麼明目張膽,只好默許將死之人成爲逃兵。
“你知道爲什麼叫你們來問這些問題嗎?”
涼平終於自己打破了平靜,他挑了挑眉毛,站起身拋下了句輕淡的話語:
“我出去一下。”
“陳泌,聽到了吧,這是要我們命的意思。”
“跟那個死矮子走得太近,我本來就不喜歡他。”
“你不怕他在地下聽到你這麼說他?”
“走啊!”
“死都死了,聽不到了,就算聽到了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那個儒雅的將軍從江十一的身邊走過去,江十一無法確定那份恐怖的平靜是否還對着自己,他更不敢轉頭去確定,兩人化成了兩尊雕像,一動不動,只餘兩顆心臟在胸腔劇烈跳動。
兩人徑直地逃出了高夷城,能逃多遠就逃多遠,能逃多快就逃多快,最好像死人那樣徹底銷聲匿跡。一路上,江十一想起了孟紅女,他將再一次拋棄這個可憐的女孩,好在這次女孩有了另一個依靠,也正好成了江十一不告而別的藉口。
於是江十一開始無病呻吟地給窮極無聊的旅途找一些目的地,看不到未來的話則不妨追溯一下過去,好一番思索,江十一決定去拜訪一下宋癸的故鄉,宋癸是江十一與陳泌共同的好兄弟,這個目的地便可毫無爭議。
宋癸是個很戀家的人,他曾無數次向旁人提起他的故鄉——不赳山上的牧天城,而通常這個旁人就是江十一。牧天城有宋癸對羣馬的熱愛,有宋癸對情人的思念,也有宋癸對團圓的盼望,而這一些都伴隨着他生命的終結而化爲泡影,身爲他的兄弟,或許真的有必要替他了了這些心願。
如果可能的話,他們應該把宋癸的骨灰帶回牧天,可那不僅意味着他們要再走遙遠的祜郡一趟,而且還要把已經安息的宋癸從墳墓裡挖出來。江十一不想讓死人不得安寧,那是死矮子才做得出來的缺德事。
“走吧!陳泌,我們去牧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