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之名

牙琢石寨

牙琢石寨的議事大廳中,一名小侍女正跪在臺下,向着前方的衆首領講述着什麼事情。

坐在最上方的白凌聽得十分專注,面色漸漸變得凝重。

待小侍女彙報完一切退下,白星首先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木村長對我族一向禮數週道,若非村中有急事,定不會匆匆離去,不告而別。”

“不錯,看樣子還施展了靈火咒,此事定是非同小可。”白楓附議。

“急事麼……”白凌眯起了眼。

自代國建國以後,故國村便有不少村民陸陸續續南下歸國,兄長此番上山,顯然是做好了留在族中幫忙修復地脈的準備,故國村中不可能沒有安排。而這段時日地脈平穩,並未發生新的地震,且魘魔已除,村中再無其他異族襲擾……莫非,這故國村中真的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

不過,兄長臨走時,侍女明明就在身旁卻並不着人報我,難道……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白凌沉吟了片刻,朗聲喚道:“來人啊!”

“在!”門外的一名持劍近侍應聲而入。

“去,着人暗中護衛故國村,若有異常,立即來報!”

“是!”

訓練有素的近侍果斷退下。

白星走到白凌身邊,沉聲道:“族長,木村長之事靈雀部定會處理,倒是月兒那邊……”

“嗯,”白凌點點頭,“月兒心性高傲,昨日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兄長拒婚,心中定然羞憤。水靈如今奉她爲主,雖還未正式接任闢水部首一職,但無論於公於私,我都應好好安撫。不過……”他看向白星,卻是欲言又止。

“白星明白。”

故國村中

這幾日裡大雪都未停過,冰雪封山,處處受阻。故國村的各處都是寂靜一片,人人都是在家中點着炭火蜷縮不出,似那冬眠的蟲獸,一邊儘量減少消耗,一邊努力避開屋外肅殺的寒意。即便偶有一兩個身影在大街上穿行而過,也都是衣衫覆面,行色匆匆。

啞叔的房中卻有些不同。

房門半開着,幾個身影進進出出,輪流向着房中人彙報着近期村中的情況。

正屋當中,木南歸坐在上座,手裡拿着啞叔寫好的條目,一條一條事無鉅細的梳理不在族中這段時日裡的事務。

啞叔站在一旁,和木南歸一起聽着個人的彙報,偶爾打斷做做解釋,更好地幫助村長明瞭其中因由。自他輔佐村長打理村中事務以來一直如此。

木南歸面色平靜,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村中各人的工作進展得倒是順利。加上啞叔管理有方,餘出支援牙琢族的糧食和藥物之後,村人過冬的物資竟然也能充足保障。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待衆人退下,木南歸對着啞叔點了點頭。

啞叔擺了擺手,蒼老的臉上掛着和煦慈祥的笑容。他頓了頓,對着木南歸打了幾個手勢。

“你問嵐溪?”似乎早有所料,木南歸頷首,“是她。”

雖然已經猜到了那個答案,但聽他親口承認,啞叔還是顯露出了一絲驚訝,但很快,驚訝變成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啞叔的雙手捧得緊緊的,對着木南歸不停地做着恭喜。

“只是嵐溪大病初癒,身子還弱,暫時都要住在梅園。”

啞叔點點頭,心中立時便有了計較:村長和夫人好不容易夫妻團聚,不可多爲瑣事操勞。待會兒自己就去庫中取些上好的人蔘靈芝,再去村裡挑幾位善製藥膳的廚娘,爲夫人調理調理身子。

他與木南歸多年相處,名義上雖爲主僕,但在飲食起居上卻更似至親。見他如今尋回摯愛,心中也是滿心滿意地爲他歡喜。

木南歸似未察覺,一整日的公務眼見完了,便是歸心似箭,草草囑咐了啞叔幾句,立刻踏着厚雪,快步向梅園而去。

梅園木屋,嵐溪正託着腮坐在牀邊,閉着眼,聆聽周圍的聲響。

雪片撲簌着從她鼻尖滑落,很快便在窗棱上積起厚厚的一層。

似沒感覺到冷一般,嵐溪的身子一動不動。此刻在她腦中,唯有天地之間的各種氣息。

樹的呼吸,花的呼吸,山的呼吸。屋內火焰舔舐爐壁的聲音,木炭因高溫裂開的聲音,雪花墜落窗棱的聲音。

好清晰啊……

嵐溪深吸了一口氣。

風動,雲動,香動。瀰漫在空氣中帶着的山靈之息清冽而甘甜,自她鼻中開始,滑入喉頭,最終從胸口盪開到全身。“甦醒”的感覺立刻如漣漪般盪漾開來。

嵐溪被迷住了。長久地沉浸在這樣的體會中。

“‘活着’的感覺好嗎?”

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陰沉而古老。

她手背一抖,修長的食指立即在窗棱上堆起的積雪上劃出一道深痕。

目光冷冽而去,緊皺的眉頭卻不由得鬆開——木南歸剛巧就在此時映入了她的眼簾。

只見疏落的梅枝下,男子步伐沉穩,身形俊朗。他攜風雪而來,面上雖是堅毅,眼中卻有一抹溫柔。

心中的陰霾瞬間淡去,嵐溪臉上笑意漸濃。

“你回來了。”

“嗯。”

木南歸眉頭舒展,回答的時候仍是腳步不停,健步如飛。

心愛的妻子靜臥窗邊,烏髮如瀑纏繞在她身側,雪白的皓腕託着微紅的臉蛋,一雙清亮的目彎彎如月牙,連同她脣邊那抹嬌俏的笑。紅梅在她頭頂開得正豔,白雪落在牆邊純白無瑕。

她並非絕色傾城的美人,身上也未戴任何珠飾,但此刻,在木屋、梅枝、白雪的掩映下,卻顯出一種不落俗塵的美來!

木南歸帶着笑意推門而入,剛要說話,一張臉卻又忽地拉了下來。

“怎麼穿得這麼少?也不怕凍着。”他瞥了一眼嵐溪身上的單衣,不高興道。

“我又不冷。”嵐溪笑笑。

木南歸不理,依舊將身上的獸皮披風解了下來裹在她身上。

“本來就不冷嘛。”她嘟囔着。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拿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他面前晃了晃,“有它在,又怎麼會冷呢?”

赤鼠金紅木腰牌。

木南歸瞥了一眼,手上動作卻不見停。

“女子體寒,不注意點怎麼行!”

他揚了揚眉,目光落到金紅木腰牌上:“還好吧?”

嵐溪點點頭。

她明白他的意思。當年在五色原上,阿樹凡人之軀無法抵禦極寒,她強行催動還未獲得赤鼠皮的金紅木發熱,雖然成功保住了阿樹的性命,卻也因此遭到金紅木精的反噬,令她觸之極痛,無法近身。

“看來這金紅木精已經奉你爲主,雖然與我還有舊恨,卻也沒有傷我。阿樹,你可曾見過它真身?”

木南歸搖了搖頭:“這些年我一直將它系在腰間,並未發現有什麼異常。當年,我纔到白守山腳,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一處可以建立村莊的土地,這腰牌便漸漸停止了發熱。好在嚴冬已過,也無大礙。直到去年,阿凌獵來了赤鼠皮,這腰牌才又重新開始發揮功用。”

嵐溪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就見木南歸皺了皺眉,鼻翼止不住地向上提了一提,接着,便打出兩個噴嚏來。

“看來,是你比我更需要多增添些衣物纔對。”嵐溪笑着,忙將腰牌遞到了他的手中。

“別動。”他手掌一翻,將她握住。

“怎麼了?”

他笑而不語,只是拉着她柔軟的指尖貼上自己的臉龐。

“阿樹?”

她一怔,奇怪地看着他。

“即便是現在,我也依然覺得自己是在夢裡。”他將臉頰放入她的掌心,緩緩閉上了雙眼,“如果是夢,那我寧願這場夢永遠都不要醒來。”

嵐溪的眼睛眯了起來,注視着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眼前的景象忽然就模糊了起來。

“興許,這就是夢呢。”她喃喃地說,“這樣美好的夢,我也寧願永遠都不要醒。”

木南歸聽她的話音纏綿,擡頭一看,小小的人兒眼中已有星光璀璨,心神不覺一慟,看着她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灼熱與熾烈。他沒有剋制,也不願忍耐,立刻俯身向前,攬住她不握一寸的腰身,低頭便要吻向那兩片誘人的雙脣。

嵐溪正沉浸在思緒中,轉瞬即至的擁抱和親吻讓她頓時就慌了手腳。

雖然她早已許諾要嫁給他,雖然她和他本就是夫妻,雖然……雖然這些事、更羞於啓齒的事,前世的他已經對她做過太多,但……但,畢竟已經隔了那麼久……那麼久了……

她羞紅了臉,驚慌地睜大眼睛,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慌忙伸手,捂住木南歸湊得越來越近的脣。

“方,方纔,我聽屋外人叫你‘木村長’,木村長?你找到自己的姓氏了?”

木南歸的熱情被她硬生生剎住,眉頭一皺,還要再試,嵐溪的手卻是一點也不退讓,眼神宛若遇上獵人的小鹿。

他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你改名字了嗎?阿樹?”她求饒似地望着他。

木南歸這才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點了點頭。

“還記得當時我準備效仿雲皋寒,在這北方建立一個庇護百姓的村落嗎?”

“當然記得。”她心虛地收回了手。

“你走以後不久,我便在此處建立了故國村,也陸陸續續收留了些村民。那時我便想,若是再用原來的名字多有不妥,於是便改了名字。”

“木樹?”嵐溪試探着。

“不是,”他白了她一眼,“我現在叫做‘木南歸’。”

“木南歸?”嵐溪重複着,似乎,的確要比“木樹”好聽些,但……

“爲什麼要取這樣一個名字啊?可是有什麼含義?”她望着他。

“你猜。”木南歸不語,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木南歸,木,南,歸……”

嵐溪品咂着這三個字,宛若飲茶一般,細細回味。忽然,像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她驀地擡起頭來,一雙目中似有水光瀲灩,剛恢復粉色的臉蛋又燒得通紅。

“你可知我爲何會取這樣的名字?”木南歸看得分明,望向她的目光又恢復了方纔的熱切。

嵐溪失措地站起身來,長長的獸袍拖曳在地上,露出她纖細的玉足。

“我,我不知道!”她低吟着。

“你要去哪兒?”

木南歸手上用力,嵐溪跌進他的懷裡。

“你……放開!”

她吃了一驚,嗔怒道。

木南歸笑容飛揚,手卻是一點也不肯鬆。

“你知道的。”他吻着她的發,抓着方纔的問題不放。

體內似有電流通過,嵐溪只覺一陣酥 麻。

“……心慕嵐溪,早日歸來。”終於,她嘆了口氣,癱軟在他懷中,老實地回答,“是這樣嗎?”

“嗯,是這樣,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木南歸笑。

“你變了!”

“嗯?”

“以前的你明明是木木訥訥,老實本分的。”

“那現在呢?”

“很不木訥,很不老實本分啊!”

他笑,“嵐溪。”

“幹嘛?”她使出眼刀,狠剜了他一眼。

“我們……”

“嗯?”她緊張地看着他。

“似乎還有一場婚禮沒有辦吶。”

他低下頭,看進她的眼睛。嵐溪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木南歸靠了過去,很快,氣息又至。嵐溪身子縮了縮,閉上了眼睛,卻沒有拒絕。

木南歸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最終,這個幾經周折的吻,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額頭,綿長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