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轉念之間,場景已然變幻,眼前的事物頓時清晰了許多。
就見兩個比他大些的男孩各拿了一把木劍,正在院中比試武藝。院旁還有一個比他小些的女孩,正抱着一個布偶又跳又笑。
母親身着紫緞繡花的錦裙,與幾個姨娘坐在一旁,一邊剝着蜜桔,一邊眯着眼睛看着孩子們嬉戲。
木南歸趴在地上,離三個孩子並不太遠,手中一塊黑炭不斷在地上塗抹着。仔細一看,青磚上幾個人像雖然拙陋,卻也可以分辨得出都是府裡的誰。
“這老三雖是男娃,卻比好些女娃還坐得住。”一個姨娘笑道。
母親頷首:“匡衡喜靜,又愛繪畫,性子倒是和他父親一模一樣呢。”說着,緩緩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邊,看着地上雜亂無章的炭痕,溫和地問道,“匡衡,你畫的是什麼呢?”
木南歸擡起頭來,看着她年輕秀美的臉龐,脆生生地回答道:“爹爹,孃親,大哥二哥,還有小妹妹!”
母親輕聲笑了起來,擡起頭,對着剛剛踏入院子的父親招了招手。
姨娘們連忙起身行禮,兩個哥哥也停了比試,唯有最小的妹妹還在手舞足蹈地笑個不停。
父親徑直走到自己身旁,指着地上毫無章法的塗鴉,問:“匡衡,你畫的可是一家人?”
他使勁點了點頭:“嗯,父親、母親、兄長、妹妹,一家人!”
父親彎下腰,一把將他舉過頭頂,朗聲笑道:“心柔,你給我生了一個好兒子!”
又一轉眼,院子還是那座院子,只不過方纔比劍的兩個男孩已然長大成人,束了發冠,着了官服,各自端着一杯香茶邊品邊聊。最小的妹妹坐在一旁奏着古琴,她烏髮披肩,細眉紅脣,舉手投足間,已有十足的閨閣小姐風範。
木南歸看向自己手中握着的畫筆,宣紙已經繪了一半,竹林深深,蘭草萋萋,一隻金絲翎雀剛剛勾出了輪廓:半展雙翅,眼看就要落到那綠竹枝頭。
這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
木南歸拼命在眼前的景象中尋找答案。
正想着,卻聽“轟”的一聲,院外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兩個哥哥像是明白了什麼,臉色一變,“刷”地站起身來,帶着僕從便衝了出去!小妹妹臉色煞白地癱坐在原地,彈得正好的琴曲戛然而止。
木南歸一驚,也趕忙放下了手中的畫筆,追着哥哥們的身影出了院子。
方至正廳,就見一羣紅衣衙役擠在堂中,父親負手而立,以一人之姿與滿屋官兵對峙。
他神情淡然,似乎早有預料。
母親站在他的身後,面色雖然蒼白,卻也與丈夫一般,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蕭府!”
大哥怒喝一聲,與二哥一起,抽出了佩劍!
“住手!”父親低聲命令道。
“兩位公子,拔劍是何意?”
爲首的太監雙手一展,一道聖旨立刻出現在衆人眼前,就聽他用又尖又細的嗓音大聲念道:“令州府令蕭柏木,通敵叛國,十惡不赦,新皇有旨,即日起,蕭氏一族全部收監,聽候處置,若有違背,殺無赦!”
最後三個字故意被他拖得又重又長。
父親臉上忽然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他轉頭看了母親一眼,與她一起,拂了拂衣衫上的塵埃,莊重跪下叩首,朗聲道:“臣領旨,謝恩!”
強烈的悲意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看着紅色的身影如螞蟻一般涌入蕭府,木南歸心中除了憤懣還是憤懣。
“父親!”他失聲喊道。
父親恍若未聞,依然保持着方纔的姿勢。
倒是母親,就見她轉過頭來,一面悽怨地注視着他,一面任憑兩個衙役粗暴地爲她戴上枷鎖。
“住手——!”
眼前又是一陣恍惚,待到清醒,卻已是在行刑臺下。
木南歸定睛一看,只見母親、兩個哥哥、小妹妹,還有幾個姨娘和叔伯都跪在上面。
“時辰已到!”
監斬官大手一揮,令牌落下,十數個赤 裸着上身的劊子手齊齊舉刀。
木南歸只覺全身血液都衝向了腦門,他撥開人羣拼命向前擠去。
就見眼前紅光一閃,十數股鮮血頓時從蕭氏一族的脖頸間噴涌了出來,行刑臺下頓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住……!”
他渾身戰慄,剛一張口,立刻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
“不許哭!”
那人在他耳畔低聲喝道,“你父親用全族一百三十七口性命保你一人,你切不可辜負他們今日流出的鮮血!”
他一驚,用力回過頭去,卻見四周景象又開始發生變化。
往生鏡中,時光飛逝。
無數個模糊的面容在木南歸眼前一一閃過:年輕的,蒼老的,嬌媚的,俊朗的,美好的,醜陋的……那些熟悉非常的人,那些只有數面之緣的人,叫得出名字的,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他都認得——他們,是他這無比悽苦的一生中愛過他、憐過他、幫過他,以及,害過他的人。
他的目光最終在一卷史書上停住,上面幾行正楷,工整地寫道:
“磐三百四十五年,左相趙鶴、上將軍於蔚冼、令州府令蕭柏木,圖謀不軌,欲擁立皇四子爲王。次年,皇七子登基,定趙鶴、於蔚冼、蕭柏木三人通敵叛國之罪,凌遲趙、於、蕭三人,滅趙氏、於氏、蕭氏九族,其餘相干人等,男子爲奴,女子爲娼。”
時光繼續流轉,如江河浩瀚,奔流不息。
最終,時間停了下來,定格在一座廢棄的宅院之中。
此時的木南歸只覺自己渾身無力,精神不濟,他側臥在一張鬆鬆垮垮的老舊木牀上,喉中瘙癢不斷,一聲一聲,咳個不停。
手背忽地一熱,他低頭一看,只見殷紅一片。
窗外寒風凜冽,幾片雪花穿過破碎的窗棱落進屋內,覆在牀頭冰冷的銅鏡上,與鏡面上的塵埃融爲了一體。
木南歸的視線掃了過去。
銅鏡之中,一張老者的面容:鬚髮花白,形容枯槁,面無血色。
這是,我?
他有些吃驚,這是多少年以後的自己?
寒風襲來,木南歸將蓋在身上的那牀薄棉被又往上拉了拉。
冰雪徹骨,他渾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直打哆嗦。就如初來這個世上一般,他閉上了眼睛,縮成一團。
心跳響在耳畔,微弱無力,彷彿一盞空置在冰天雪地中的豆燈,很快便將熄滅。
這就是我死前經歷的景象麼?
費盡心思,穿越往生鏡,看到的,原來不過是自己前世潦倒如斯的景象。
木南歸自嘲的笑了起來。
卻聽“吱呀”一聲,那道腐朽破爛的木門忽然打開。
風?
他遲疑着醒來,擡起頭,看向門口。
就見一名女子,帶着寒氣,風塵僕僕而來。
!
她身着白衣,身形清減、面目清秀,滿頭烏髮披肩而落,一支純銀髮簪插在頭上,簪頭兩朵紅海棠含苞欲放。
心中頓有雷聲大震!
“咳咳,咳咳……你是……何人?”
他聽見自己艱難地問道。
女子並沒有回答,只是哀傷地看着自己。
“上蒼垂憐……蕭氏一族第一十五代子孫蕭匡衡……終於可以去見各位列祖列宗了……咳咳……”
我……竟把她當成了勾魂的鬼使麼?
木南歸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看向她,就見她呼吸沉重,眼中淚光閃耀,釵頭的兩朵海棠止不住的微微顫抖着。
“蕭氏一族受奸人陷害,全族蒙受不白之冤,匡衡無用……雖爲父親第三子,縱使苟活了三十年,卻依然無法爲一族洗清冤屈!”
他強忍住咳嗽,顫聲道:“三十年裡,匡衡四處遊走、多方聯絡,希望有人能爲蕭氏伸冤。日日夜夜,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不過才四十有五,卻已形同耄耋老者。只可惜,朝中早已被奸臣把持,那些朝中柱石,那些願爲我族說話的人都被奸人一一剪除……匡衡有愧,甚至,甚至不能爲他們收斂屍身……”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劇咳。
血與淚混在一起,鏡中的老者心緒翻涌,哽咽不止,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來。
“是我的錯,沒能早點找到你。”
木南歸一驚,努力擡起頭來,正對上她悲慼的目光。
你,在找我?
他張開了嘴,正要再問,喉嚨卻像被卡住了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胸口又涌上一陣劇痛,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側,“哇”的一聲,牀邊的地面頓時被深紅的鮮血浸染。
渾身的力氣已然用盡,木南歸控制不住地倒在了牀上。他只覺得眼皮沉重,身子發虛,全部神識就如雲朵般,飄飄蕩蕩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