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離開

第二日清晨,冰原上毫無徵兆地下起了大雪。

這次的雪來得甚是猛烈,比之前遇見的都要大些,撲撲簌簌地砸在冰面上。

疾風嘶嚎,怒雪飛揚。陰冷狂暴的寒風捲着雪片而來,夾雜着砂石,砸在人臉上、身上,極是疼痛。

阿樹一夜未睡,黑着眼圈看了看天空,天空陰沉,天光晃眼,似有烏雲要來。他抓了把雪,使勁搓了搓臉,強行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今日的風雪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厲害?”

黃袍護在嵐溪身前,將迎面砸來的雪塊紛紛擋開。

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狂風之中宛若銅牆鐵壁一般。嵐溪在他身後,風吹亂的她的發,掠過她冰冷蒼白的面龐。

“黑蹄雪”不愧是雪中行路的好手,即便是在如此狂暴的風雪中依然能穩步前行。這暴風雪雖然讓整個冰原不可視物,“黑蹄雪”卻憑着它們天生的方向感一直載着四人朝白守山的方向走去。

這冰原平坦無阻、廣闊無垠,放眼望去,竟未看到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風沙肆虐,粗糙的砂礫被風捲着,惡狠狠地刮過三人的身體,在厚實的皮襖上出劃一道道印子。

風雪越刮越大,連早已結冰的地面也隱隱有了震動之感。那些沒被寒冰凍在一起的石子早已被風雪掀翻,順着大風的方向一路翻滾,撞擊在馬蹄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此下去,連這“黑蹄雪”也必將無法承受。

一塊凍土夾雜着苔蘚衝了過來,撞在黃袍騎着的馬兒身上,發出一聲悶響。身下的馬兒還來不及嘶鳴便已倒下,黃袍向前滾了幾下,一身是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嵐溪!”阿樹一把拉住嵐溪的胳膊,“別走散了!”

風雪狂暴,阿樹聽不見嵐溪的回答,只覺她的胳膊纖細柔軟,似若無骨,雖已在他手中,卻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般。

這便是白影口中的“不太平”麼?他心中一緊,手上的力量又重了幾分。

又一塊凍土凌空衝撞了過來,像被什麼力量驅使着一般,直直對準了嵐溪。

阿樹想也沒想,身體本能地就飛撲了過去,抱着嵐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而幾乎是同時,黃袍掌中的利刃已經出鞘,瞬間將飛來的凍土劈成了碎屑。

阿樹抱緊了懷中的少女,用自己的身體將她牢牢護住,任憑無數碎屑“噼裡啪啦”地砸在他的頭上、背上、胳膊上。

嵐溪伏在他的胸口,感到他的溫暖的體溫傳了過來,他那顆年輕的心臟正在有力地搏動,不知怎的,眼前的視線就模糊了起來。

“沒事吧?!”

他讓她從懷中出來,扶着她的肩,焦急而擔憂地問道。

沒有害怕、沒有驚慌,甚至,對這突如其來的風暴毫不意外。嵐溪並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受傷了嗎?”臉上的淚痕引起了阿樹的注意。“在哪裡?疼嗎?”

嵐溪輕輕搖頭,一雙黑玉般的眼睛映入他的眸中,宛如一潭深不見底的靜水。

一顆心,忽然就慌了起來。

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讀不懂她在想什麼,更確切地說,他從來都沒有讀懂過眼前的這個女子。

他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救他,不明白她爲什麼要把他一直留在身邊,更不明白她爲什麼願意爲了成全自己的心願不顧艱險地來這北地。然而即便如此,就在此時此刻,在這狂暴地可怕的風雪中,他卻能強烈地感覺到,這潭靜水下面,在這雙美麗的眼眸後面,無數種強烈的感情正在洶涌翻騰。

“照顧好自己。”

她並未開口,聲音卻已清晰無誤地傳入了他的大腦。

他呆呆地看着她——那張總是微笑着的臉上突然露出一抹深沉的哀色。

他還來不及反應,便已覺得身體彷彿被什麼東西託了起來,瞬間便離開了地面。

“別回頭。”

她的聲音響在耳畔。

青光,頓時被一股黑氣護住,瞬間離開了這片震動着的冰原。

迎着暴風雪來的方向,黃袍伏在地上,現出了真身。

“木兄。”

白凌將一杯熱茶,放在木南歸的面前,打斷了他的沉思:“在想什麼?”

“沒什麼。”木南歸收回了目光,“今日這場雪好似要比前幾日的要大些。”

“是啊,龍蟄將至,天氣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白凌看着窗外逐漸堆積起的大雪,笑道。

“這麼快,又是龍蟄了……”像是自語一般,木南歸口中呢喃。

每年這個時候,思緒都會不自覺地飄遠,回到十三年前,那個差點將他凍死的冰原——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五色原”這個好聽的名字,只覺得那樣徹骨的寒冷,兇狠的風暴是他這一輩子最痛苦,最悲傷的記憶。

其實她早已洞悉了一切了吧,那個自稱“蘚”的精靈所告知他的消息,其實一開始,嵐溪就已經知道了吧?所以,她纔將他送到了那麼遠的地方,那樣遠,以至於他後來所看到的風景,竟然與冰原上的迥然不同。

木南歸閉上了眼睛,過去種種,彷彿又有了生機,再一次,鮮活的,在他眼前重現。所有的觸感、情緒,也都在這一刻,真切而洶涌地漫了上來。

大腦一陣眩暈,阿樹強行穩住心神,卻只覺得身子已經離開了地面,正向着什麼地方飛馳。像被什麼東西牢牢的束縛住,他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

腦海裡滿是嵐溪臉上那一抹深沉的哀色,她最後看他的眼神——悲傷、不忍、絕望。

我,認得那個眼神。

一些殘破的回憶片段在一剎那紛紛涌入。

是了,在許久之前,許久許久之前,我曾經見過那樣的眼神。

他的額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

是誰?曾經也用那一雙悲傷和不忍的眼睛注視過我?

彷彿是在一個很冷很冷的地方……可是……是在哪裡?

爲什麼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頭疼欲裂!

“照顧好自己。”

嵐溪的聲音響在耳畔。

危險!

你要做什麼?嵐溪!!

他驀地睜開眼,只見一抹青光伴着隱隱的黑色和他一起落到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