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髮不疑(三)

一場暴雪,足足下了五日才停歇。

洞口早已被積雪堵住,厚厚的積雪足有半人多深,阿樹費了半天功夫才刨出一條路來。

陽光耀眼,雪地刺目,阿樹有些睜不開眼睛。等到適應過來,立即吸了兩口純淨至極的空氣,頓覺得身子疲累無比。

五日,粒米未進,且消耗極大。

這五日裡,不知多少鬼怪自四面八方而來,統統被靈火吞噬。他知道,吸引它們而來的,是她衣服上的血跡,還有她那快要消散的魂魄。

我該怎麼辦?

阿樹絕望地望向這似乎看不見邊界的雪原。不知爲何,無論他怎麼做,靈火再也沒有像上次那樣能帶着他和嵐溪穿越千里的距離,離開這裡。

嵐溪的高燒時好時壞。雖然他已經用了很多辦法給她降溫,但都沒有什麼效果。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她的靈魂早已脫離了她的肉體,不停地進入一些奇怪的空間。她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聽見他們說話、談笑、吵鬧、拼殺;又置身在形形色 色的場景之中,平常的、美麗的、醜陋的、古怪的;她的周圍一會兒鮮花滿地,一會兒盡是荊棘,一會兒有水有魚,一會兒則是漫漫黃沙。

她控制不了自己,這飄忽的靈魂彷彿被一根無形的鎖鏈縛住,在另一股力量的控制下行動。她想喊,卻喊不出來,聲音已被這股力量奪了去,容不得她說一個字,一句話。

她睡了許久,夢了許久,掙扎了許久。

有的時候,她也會醒來,看見心愛男子的臉就在眼前。若是他正睡着,她便偷偷親一親他的臉,不讓他發覺;若是他也醒着,她便和他說說話,趁着自己還有意識時交代該交代的事情。

門,已經打開。

那洶涌的白光之後是什麼,她很清楚。

三百年前被天青尊者困在體內的上古魔氣,如今已被完全解開了封印。

失去了那道白光的庇護,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回“女媧界”吧,在那座竹屋裡,還有師父的靈力。

一個念頭在她腦中浮現,幾乎是同時,她又想起了那對仙姿飄逸的璧人。

可,我殺害了他的摯愛,令師父一生孤苦。

她愧疚地垂下頭來。

“你可知,此時的你在他身邊越久,他便越是危險?”深沉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極是威嚴。

師父?

她訝異地擡頭。

一束強光穿透了黑暗,射入她的瞳孔。

“在下凝光,淵離派的大弟子。日前被邪教之人追殺,幸得姑娘相救才能保全性命。”

身姿清朗的男子坐在她對面,面帶微笑,“若在下能渡過此劫,必定結草銜環,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她胸中劇顫,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卻見畫面一轉,那人已不在眼前。

四周霧氣繚繞,她仔細分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竹屋之中。

方纔的男子推門進來,風塵僕僕。他徑直來到牀邊,在她額上一吻。

“你還好嗎?”他柔聲道,“我這次回來,就是來確認你的安全的。”

淚水在臉上肆虐,嵐溪捂着嘴,努力不發出哭聲。

“雖然知道這‘女媧界’的神奇,但還是要聽你親口說我才放心。”

“不要走……”她的聲音顫抖。

“黑星現世,‘十荒’重出人間,淵離上下已經整裝出發,數日之內必有一場惡戰。”男子仿若未聞,繼續說道。

“別去……”她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襟。

男子的身影飄飄渺渺,漸漸模糊:“我是淵離大弟子,自然義不容辭。”

“別去……”

她正欲挽留,卻見男子忽然站起身來,背對着自己,朗聲道:“魔物最是兇殘狡詐,常常幻化姿態迷惑我衆,凝光既修仙道,必定不徇私情,斬妖除魔!”

她猛的一驚,轉醒過來。

“嵐溪,嵐溪!”

模糊的視線中,是阿樹焦急萬分的臉。

“做噩夢了嗎?”看着她掛滿淚珠的臉,他擔憂地問。

方纔她的身體彷彿沒有了溫度一般,冰冷如雪。那一粒一粒的淚珠在她臉上竟然沒有融化,而是結成了一顆顆豆大的冰珠。

“沒有。”嵐溪強撐着疲憊的身體,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不許騙我。”他將她攬入懷中。

暖意傳來,融化了淚水。

“不騙你。”她靠在他的心上,“方纔,我夢見了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還有,”她微微一頓,“最美好的那個人。”

他輕輕笑了起來,有些無賴地問:“你說的那個人,是我嗎?”

“除了你,還能有誰呢?”

她擡起頭,仰望他那已經鬍子拉碴的下巴。

“嵐溪。”

“嗯?”

“我們成親吧。”

她一頓,有些吃驚。

“可我是魔。”她道。

“那又怎樣?”

“我已時日無多。”

“不許胡說!”

他低下頭,吻向她的脣。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師父,徒兒知錯了。”

錯在何處?

“錯在徒兒本就滿手血腥,卻還心存妄念。”

妄念生,封印解。

“師父,如今魔障將出,徒兒已無力抗衡。”

靈山有靈,你若能沉睡百年不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天地爲證,風雪爲媒。從今日起,你,嵐溪就是我的妻子,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阿樹握緊嵐溪的手,久久凝視。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嵐溪,唯愛你一人。”

嵐溪含淚微笑,眸若星辰,“你若愛我,嵐溪便生,你若棄我,嵐溪則死。”

阿樹胸中劇顫。他拿出匕首,割下自己和嵐溪的一縷頭髮,將兩者混合着,編織在一起。

“惟願此生綿長,能常伴君側。”

看着他有些笨拙地編織着髮辮,嵐溪臉上滿是柔情。

“此地簡陋,待我們走出這冰原,一定爲你補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阿樹一邊將髮辮系在她纖細的手腕上,一邊有些抱歉地說。

嵐溪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兩人的信物,然後珍重至極地放在胸前:“如此,已是最好。”

她閉上眼睛,蒼白如雪的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是啊,如此,已是最好。

她悽然一笑,望向阿樹。正要說話,卻聽見洞外的雪地裡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阿樹也聽到了,他循聲望去,忽然大笑了起來:“嵐溪!是兔子!洞外竟然有兔子!”說着,轉過頭來,在她臉頰上親了親,“我們有救了!你在這兒等着,我這就去將它們獵回來!”

說罷,阿樹站起身來,拔出匕首,向洞外的雪地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忽然一痛,失聲喚道:“阿樹……”

聲音微小,幾不可聞。

阿樹步子卻是一停,回過身來,又捏了捏她冰冷的指尖,笑道:“等我回來。”說着,便大步流星地邁出了洞口。

等你……

又要等你……

嵐溪垂下了眸子,長久地注視腕上的髮辮,不知不覺間,淚珠滾落。

可我,卻還是要失約……

走吧。

一個孩童的聲音在洞中響起。

“你是誰?”

桂子。

她一怔,隨即莞爾。

“那白兔是餌,用來誘他離開?”她問。

亦是救他性命。

孩童答道。

“謝謝你。”

她最後看了一眼洞中的景象,只覺在這數十年的光陰之中,這裡是她待過的,最美麗、最溫暖的地方。

濃烈的睏意如潮水般地涌了上來,嵐溪閉上了眼睛。

風吹過,煙雲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