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石屋
“阿孃,你說爹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我?”
阿厝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阿孃將晚飯後的碗筷摞起來。有了白軹部首帶來的靈藥,阿孃的腳傷好得極快。
“不是看到你,是看到你平平安安地長大。”阿孃一邊笑,一邊繼續收拾桌子。
“那,那爹爹還說了什麼?”阿厝的臉紅撲撲的,像極了屋門口開得正好的赤山菊。
“嗯……”阿孃的動作慢了下來,似在細細回想前日夢中的景象。
“阿孃?”他催促着。
“記不得了,夢太短,你爹爹的樣子也是一晃而過。”阿孃的語氣中透着淡淡的失望。
“啊……?”連帶着阿厝也失望起來了。
“不過,”阿孃語氣一轉,“說不定,今晚的夢中又會見到你爹爹呢?”
“真的麼?”
阿孃笑着點點頭,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這幾日夜裡,我都能見到他,興許今晚能與他多說兩句呢。”
“那阿孃見了爹爹,一定要幫阿厝轉告爹爹一件事。”阿厝頓時來了精神。
“說什麼?”
“阿厝,阿厝一定會長成像爹爹那樣的男子漢,好好保護好阿孃的,請爹爹放心!”阿厝鏗鏘有力地答道。
阿厝娘端盤子的手停了下來。擡起頭,就見燭火映照在小小的孩子臉上,粼粼輝光,純淨而美好。
安置好兒子,阿厝娘又迅速躺回到了牀上,閉上眼睛,等待好夢的降臨。這樣的滿心期待就連她自己也有些吃驚,似乎從她回到族中開始,丈夫每夜都能來到她的身邊。
她已經眷戀上了黑夜來臨的感覺。閉上眼,腦海中滿是丈夫搭弓射箭的身影,那樣敏捷的身手、精準的箭術,不遜於族中任何一位獵人。
若是沒有那場災劫般的地獄,我們一家三口本應倖幸福福地活着的!
她想着,淚水不自覺地從眼角緩緩滑落。
夢如潮水,洶涌而來,很快,便鋪天蓋地將她全身包裹。
這一次,又是哪兒?
心中正在疑惑,突然,腳下的土地一陣劇烈的搖晃,彷彿有什麼東西正要破土而出。阿厝娘踉蹌着,一把抓住身旁的東西。
粗糙而溼潤的手感,是山藤!
她緊緊的抓住,懷中的嬰孩卻突然“哇哇”啼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娘在這裡,娘在這裡。”她下意識的低頭,將襁褓中的阿厝抱得更緊。
忽然,羽箭破風的聲音“嗖嗖”響起,光芒掠過,一個寬厚的背影在她眼前出現,聚起靈力,在她和孩子周圍設下了一道法陣!
彷彿被什麼托住,身體立刻停止了搖晃。
“此次地裂非同小可,你在這裡保護好阿厝,我去去就來!”他看着她,沉聲道。
“別,別去!”她慌忙伸出手去,卻是一把抓散了那個熟悉至極的身影。
幻覺?!
她不甘心地握緊了拳頭。
爲什麼?丈夫是靈人,護衛白守山和族人是他的天職。可是,可是!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明知道他再也無法回來,她必須要阻止他,必須要!哪怕這是幻覺,哪怕這是夢境!
“是我不中用,若我也是靈人該有多好……”
夢境之中,她懷抱着還在吃奶的兒子,呆呆看着丈夫方纔還站着的地方,淚雨滂沱。
若你有靈力,便會怎樣?
一個聲音清清淡淡的,在夢境中突然響起。
“自當與我夫君一同,生死與共!”沒有猶豫,她的回答斬釘截鐵。
像是接到了什麼指令一般,周遭的事物頓時起了劇烈的變化。只不過轉瞬,周圍的景色便已模糊不堪,就連懷抱中的小阿厝,也如煙霧一般,徐徐散去。
“嗖!”
羽箭如風,擦着她耳鬢的發飛過。
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阿厝娘細細一看,自己已經至於奔騰如洪水的泥石流之上,四周陰雲密佈,頭頂雷聲隆隆。
丈夫就在眼前,正朝着自己身後一塊還未被淹沒的青巖射出一箭,箭尾是一根結實粗壯的繩索。
這一箭甚是力大,箭頭沒入青巖之中足有數寸。
“快!抓緊爬上去!”丈夫拉緊了繩索,朝着身下大聲喊着。
那是……!
阿厝娘睜大了眼睛,就見他身下的泥石流中,一個年老的族人正伸出手,掙扎着想要從淹沒了自己一半身軀的泥流中爬出。
“小心!”
話音未落,更高處一塊龐大的青巖被一道強勁的雷電擊中,頓時被劈成了兩截!其中一段瞬間滾落了下來,朝着丈夫和老人的位置隆隆而去。
“夫君!”
阿厝娘呼喊着,身體本能地衝向巨石,幾乎是同時,一股巨大的力量也從胸中升起,如她所想般,形成一面堅實無比的牆壁,擋在她和巨石之間。
“轟!”
巨石撞上“牆壁”的聲音幾乎要將人的耳膜震裂,她害怕地閉緊了眼睛,不讓尖銳的石屑毀掉自己的視覺。但皮膚,依然清晰地感覺到砂石劃破的刺痛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傳入腦中。
片刻之後,巨石的震動、石屑的攻擊停了下來。她這纔敢開眼,看向前方——方纔還來勢洶洶的巨石已然碎裂,一堵碧藍如晴空的靈力之盾就在她掌中,如同透亮的水晶,在暗沉的天光中閃爍着令人心安的光芒。
我……真的成了靈人?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這是真實,還是……夢境?”她喃喃道。
再回頭,丈夫已經將那位老人從泥流之中拉出,成功地將他轉移到了安全之處。
不管怎樣,他總算平安無事。
她長出了一口氣,欣慰如同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心中升起,沖淡了絕望和悲傷,打消了所有的疑問。看着他望着自己的臉,那樣感激的神色,令她的脣角也不自覺地勾勒出一絲笑意。
“阿……”
眼底噙出了淚水,她看着他,就要呼喊出他的名字。
“阿葉!”
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突如其來,打斷了她的情緒,未及細看,眼前已是銀光閃爍。
“小心,此處坡勢極陡,泥流到此已然蓄力不小!”
疾風之中,就見年輕男子灰衣飛揚,他右手一伸,拉住她的胳膊便騰躍起來,腳下一片碩大的蕉葉,宛若平地,將兩人穩穩託在半空。
是誰?!
她錯愕着,拉着她的男子陌生卻又熟悉。她緊張地盯着他,只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粘着泥水、掛着溼發,疲憊,卻毫不狼狽。
察覺到她的目光,男子也轉過頭來,深邃如玉的眸中盡是深情。
族長!
她大驚失色,彷彿觸電般將手從他掌中甩開!羞怯、慌亂、手足無措,同時而發,她以極快的速度後退了幾步,低着頭,不敢再和眼前之人對視,哪怕是短短的一秒。
“阿葉,你怎麼了?”白徹怔了一怔,連忙上去,握住她還想退縮的手,“方纔可是受傷了?”
“沒,沒有……”她支吾着。
“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白徹焦急的聲音不容辯駁。
“我!”
她明明還想分辯,但喉嚨卻像被什麼卡住了一般,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夢境玄妙,千變萬化,那個墜入境中無法自拔的女子在不知不覺間也已化作這夢境的一部分,與無數瑣碎而恍惚的記憶一起,構築成了一個巨大的,真實與虛假交織的世界。
“阿葉,你怎麼了?”
白徹握住了妻子的手,那麼急,那麼緊,就算是夢也好,他也再捨不得讓她離開自己半分。
可眼前的女子卻顯得有些閃躲,看着自己的目光中竟然透出了驚慌。
阿葉,是我啊!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親,爲什麼你會這樣慌張?
“可是受傷了?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他愈發焦躁起來,手上也不自覺地用力,將妻子攬入懷中,抱緊了她不肯放開。
周遭忽然騰起一陣大霧,泥石流洶涌而下的聲音驟然停止,就連空中不斷作響的雷聲也越發小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脆響亮的蛙鳴。
“徹哥哥……”懷中的人兒忽然低低地喚道。
“阿葉?”
她擡起頭來,臉上還是那片明媚的笑容,“徹哥哥,長大了我當你的新娘子可好?”
他低下頭,呆呆地看着臂彎之中的可愛少女,小巧的身軀,紅潤的臉蛋,兩條小小的辮子有毛糙地掛在耳後——這是阿葉十歲時的樣子,那時的他也不過十四歲。
“好,好!”他的心化了,抱着她的手輕輕顫抖起來,“我這一輩子,就只娶阿葉一個新娘子。”
“嗯,嘻嘻。”小小的阿葉羞紅了臉,乖巧地蜷縮在他懷中。
“以後我們還要生兩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我們四個人,會永遠過着幸福團圓的日子,永不分離。”白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出,落在阿葉滾燙的臉蛋上。
“徹哥哥你怎麼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沒,沒什麼。”他連忙擦了擦眼睛。
阿葉的笑容消失了,她從他懷中出來,退了兩步,託着腮,靜靜地看着他。
“阿葉?”
一個突然的,重重的親吻落到白徹臉上。
“不哭了!”黑黑的小少女紅着臉,鄭重地說道,“我小時候也會這麼哭,娘就會用這個法子安慰我,娘說,只要親我一下,我就立刻不哭了。”
他笑了,撫着被她吻過的臉頰,點了點頭。
“可你眼中還有淚水。”她有些生氣。
“馬上就好。”
白徹一邊笑,一邊又擦了擦眼角。可不知爲何,鹹鹹的淚水就像被扒開了堤壩的河水一般,怎麼止也止不住。
又一個吻落在額頭。
還未反應過來,阿葉已經用兩隻小小的手掌托住他的臉,認真觀察他眼睛中的變化。
很快,第三個吻也落了下來。
“奇怪,爲什麼孃的法子在你這裡就行不通呢?”阿葉嘟囔着。
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吻如春天的花兒,陸續綻放。只要他眼中還有淚水,她的親吻便不會停歇。然而她卻不知,越是如此,他的悲傷越是無法停止。
十年生死兩茫茫,夢綿長,人斷腸。
有風過來,吱呀了門窗。
魔氣!
白凌筆尖一頓,一旁的燭火陡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