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風起

蕭微笑着接道:“這個杭州知府田猛卻是爲他人做了嫁衣裳,外面的百姓只知道要臭罵田大人,根本不清楚修建這個生祠的主使者是浙江布政使潘汝禎。潘大人是頂刮刮的人才啊,臭名罵名順利地讓下面的人給他擔了大半,而自己卻是美美地升官發財。他假借機戶懇請,命田猛建祠於西湖,建成後又上疏,請皇上賜匾額。皇上對魏公公那當然是恩寵有加,馬上賜匾名之曰“普德”。作爲對此舉的鼓勵,潘汝禎升爲南京刑部尚書。而浙江巡按的奏疏晚到一天,竟被罷了官。”

方是以在桌几上使勁拍了一掌罵道:“無恥奸賊,無恥閹人,竟然連皇上都受了矇蔽……”

蕭暗地道:這個熹宗受了矇蔽倒是未必,他本來就是個糊塗皇帝。他笑着繼續道:“潘大人高升了,這可急壞了咱們王遠大人,怎麼辦?好不容易攀上了高枝,當然是儘快給主子拿出表現了。不過王遠大人是個清官,在民間百姓和士大夫中的名聲一直很好,肯定是不能學那潘汝禎的無恥作風了。但,既然不能明目張膽地示意下面人按自己的意思修建祠堂,又必須有所表現,而且這個表現還必須突出點,怎麼說也得超過潘大人吧,這就難壞了王大人。承蒙他看得起蕭某人,幾次來信詢問我的意見,我是比較討厭這些亂政閹人的,所以決定還是不插手爲好。不過,方先生剛纔提議要打倭寇先要搞好官府這一方面,倒是讓我對那事略微動了點心。”

方是以沉吟道:“您是想通過建造祠堂的事得到魏太監的嗎?我覺得……大掌櫃考慮欠妥,這對您還有對回春堂的名譽將會造成很大的損失,畢竟閹黨是天下人人不齒的。”

“你聽我說……”蕭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既要幫得上王遠的忙,又要讓回春堂不做出頭鳥,而且閹黨不可能長期主政,哪天失勢那就是他們的末日到了,所以也絕對不能把回春堂的命運和他們掛上鉤。做到這點其實很容易,只要我們丟棄兩個棋子就輕鬆辦到。這兩枚棋子,一個自然是蘇州知府成大人,他這些年收了我們不少好處,是該用得着他老人家了;另外一個人,先生你不要驚訝,那就是幾年前和回春堂結下仇怨的周宏圖老爺。呵呵,自從在回春堂一敗塗地後,他的日子並不好過,這些年一直是我暗地接濟他,也是他報恩的時候了,反正他名譽極壞,想來也不在乎多添些罵名。”其實還有很多密事,蕭沒有講出來,這個周宏圖幾乎已經成了蕭非常好用的工具,一些生意上難免卑鄙的手段都是靠他來實施的,而這些手段之陰暗甚至殘忍都是不能爲外人道,尤其是不能講給標榜清流正直的如方是以這樣的讀書人的。

雖然在周宏圖逼迫回春堂的時候,方是以還沒有來到鋪子當掌櫃,但他從善老和夥計們那裡聽了不少這個忘恩負義之輩的齷齪事,所以臉色還是有點不正常,但他不是迂腐不知變通之人,知道蕭重視這個周宏圖肯定是有大用,也就沒有多追問,只是好奇道:“不知道大掌櫃所說丟棄這兩枚棋子的意思是何解?”

蕭微笑道:“說起來,我的計劃可是對這他們頗有傷害,不過爲了咱們的利益,只好對不起兩位了。這個計劃就是借用了潘汝禎的點子,讓周宏圖做出頭鳥,向蘇州知府成大人提議爲魏忠賢修建祠堂,在我們和王遠大人的的示意下,成大人只能夠接受。而這樣的好處就是擔當罵名的是成周二人,而王遠既不用損害名譽,又能借此在主子面前邀功。當然爲了讓他有好的表現,回春堂將會暗地投入大量的銀錢修建最好的生祠,王遠既得了大好處,以後官運亨通,而我們回春堂也在太監面前賣了個好。這對於日益壯大的字號來說,是相當有利的,畢竟那些太監們實在是一羣貪婪的傢伙,保不準哪天就把眼睛瞄上我們這塊肥肉了,事先打好關係未雨先籌嘛。”

“難道大武將軍的勢力在朝廷中還保護不了咱們嗎?”方是以實在是不想和那些太監們有任何的瓜葛。

蕭長長嘆了口氣,目光深幽地道:“多一把保護傘總是好的,我們不能把諾大的基業放在一顆樹上吊死,以後……以後咱們或許還會更用力地巴結那些該死的沒卵子太監。”眼看閹黨實力日漸壯大,內閣首輔東林黨的領袖人物葉向高不久前也被迫致仕,一番慘烈的腥風血雨就要來臨了。蕭幾次三番發了書信給武成功,讓他暫時辭官躲避風頭,但武成功卻不以爲然,他不屬於任何派別,在朝廷上也沒有幾個死敵,雖然討厭那些太監,但彼此關係還沒有達到生死相爭的地步,所以他覺得蕭的提醒是杞人憂天。蕭無可奈何,只能暗地希望黨爭之禍不會波及到好友。

蕭調整一下有點失落的情緒,繼續道:“王遠會做人,這次他巴結上魏忠賢后,還把回春堂的幾味神藥敬奉上去,並說成是咱們供奉上去的,這就讓那羣太監們對咱們有了點好感。這次咱們掏腰包修建祠堂,一是爲了讓回春堂免受閹人的窺視,再就是要感謝王遠的幫助,回春堂以後需要他關照的地方還很多。如果這次能和閹黨打好關係的話,對於我們支援關海山打擊倭寇也是很有好處的,現在負責沿海防務的官員便是禁海太監。有時候爲了達到好的目的,我們逼不得已只能通過一些不正當的手段來實現了。”

方是以嘆息道:“如果事情敗露,大掌櫃您的聲明可全毀了爲朝廷百姓做點事情,竟然還要費勁心機偷偷摸摸……”

“無妨,個人事小,如果真能對抗擊倭寇的戰事有所幫助,咱們回春堂就算擔負這名聲又有何羞恥,我等下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善老,相信他老人家會的。”蕭對名譽這些虛華的東西看的很輕,以自己的微薄能力做點實事纔是無愧於良心。而且以後連袁崇煥將軍都迫於形勢爲魏閹建造了生祠,那些主持製造生祠的官員也不一定都是魏忠賢的黨徒,只能說,建生祠形成了一種潮流,即使爲了自我保護,也不得不隨潮流而動。

方是以內心產生一陣佩服之情,有能力做利國利民大事的人很多,但不顧自身的名譽安危去做的人就少之又少了,這樣的人就算他是個商人,英雄的稱號也當之無愧。他壓下心中的激動,平靜地道:“既然兩個方面的問題都可以解決,那方某也儘自己的一分力,爲大掌櫃仔細挑選好人手吧。”

蕭點點頭,囑託道:“一切憑自願,把咱們的豐厚獎賞告訴大家,心甘情願去打倭寇的,回春堂絕對不會虧待他。把人手選定後,我會安排他們去左千戶那裡受訓,並會同時讓王遠大人在上面關照一下。等打通禁海太監那一關時,就是回春堂的兒郎們出發前去奮勇殺賊的時候。”他接着和方是以把人手選擇的條件具體細微地劃分一下,又把準備不久後支援關海山的銀錢藥物詳細地討論了一遍。等把這件事敲定後,蕭幽幽道:“其實蕭某心中最大的煩惱卻還不是上面的兩件事。這些日子來,我幾番猶豫徘徊,終是做不了決定,但也知此事已到了一觸即發的最緊要時刻,如果錯過了現在這段寶貴的準備時間,只怕塌天大事就不可挽回了。”

方是以從沒有見過大掌櫃如此嚴肅的神情,就算是在兩年前回春堂面臨倒閉的最危急關頭,他也鎮定冷靜揮灑自若,不禁驚問道:“您指的……指的是什麼大事?”

蕭心中這件事已經思索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但他一直沒有對外人提過半句,憋在肚子裡早已經煩悶不堪。今天本想對着手下這個可以信得過的掌櫃一吐心聲,但猶豫半響後,他還是決定在時機未成熟前謹慎點爲好,於是改口道:“先不提那事了,咱們隨便聊聊。方先生,你我二人雖然是商賈之身,但一顆愛國之心卻也是錚錚浩然,咱們今天就談談邊關之事如何?你覺得東北邊防可有憂慮?”

方是以此刻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雖是讀書人出身,但只讀了些聖賢之書,要論帶兵打戰,卻是根本不懂,而蕭更是一大商人,日常處理的竟是些生意之事,此刻不倫不類兩個人談起烽煙戰事來不免顯得有點滑稽,他苦笑道:“大掌櫃,您饒了我吧。方某雖然平時自傲,天文地理略有所知,但,兵家之事確實是不精通。不過……當今聖上英明神武,又正是英氣勃發的雄心少年,想那後金勢弱,軍民不足數十萬,些許邊關小亂應該不足掛心的。”此時的天下百姓確實沒有把弱小的滿清放在眼裡,後金兵能騎馬作戰的不過8萬,死一個少一個,而且根本沒有補給,堂堂天朝上國隨便伸個指頭就可以把它給滅了,雖然遼東明軍屢戰屢敗,但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而事實也是明朝最終並不是被清人所滅。

後金勢弱嗎?後金確實是弱小,但奈何天朝上國在無止盡的內耗中實力弱化得更加慘不忍睹。一頭老虎在他精力健旺的時候,尋常壯漢也對付不了他,但如果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虎,可能只要個小孩子就可以輕易致它死地。蕭默默思索着,漫不經心地道:“先生心裡真的是認爲當今……聖上……英明神武……將會大有作爲嗎?……”

方是以被問得臉上一紅,卻也不好回答,難道實話實說皇帝是個傻瓜是個昏庸的天子嗎?剛纔違心讚了天啓一句,他也是逼不得已,天下人誰都知道熹宗是個根本不負責任的皇帝,但誰又敢直接說出口呢?

蕭嘆息道:“先生說了違心之言,所以才羞愧啊。”他心裡涌起一陣蒼涼的悲哀:連一向風骨錚錚的方是以都不敢在朋友面前談論一句皇帝的不是,想必那些朝廷大老們苦口婆心地規勸皇帝的錯誤時也是沒有多少分量的,難怪天啓依然還是我行我素,最後還把朝政交給了“九千歲”魏忠賢管理。如果天下間人人都敢直指皇帝的弊病,皇帝也會畏懼於天下人的羣威而有所改觀吧,那樣的話或許這個暮氣沉沉即將覆亡的國家將會重新煥發起生氣來。不過蕭的想法畢竟是太過於理想主義,試想經過幾千年封建教育奴化的百姓又如何敢侵犯皇帝的威嚴,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呢。如果百姓全有了那種民主的積極的思想,只怕這個國家也早已經完成了資本主義轉化,封建帝王早被扔在垃圾堆裡了。蕭感嘆之餘,也終於明白了當年周大師所說的封建王朝興亡的關鍵通常就在帝王一個人身上的道理。如果皇帝是個好皇帝,那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如果皇帝昏庸無能,那就算前輩爲他打下再好的基礎,也會被糟蹋乾淨。

而明朝的覆亡事實上就是開始於萬曆,天啓兩個皇帝,萬曆神宗皇帝一個懶字一個貪字毀了大明數百年積攢的元氣。神宗懶。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只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御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萬曆四十叄年十一月,御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神宗能夠懶到這種地步,完全不理國是。大臣們的直言犯忌、乃至所有大臣都在罵皇帝了,也置之不理,以神宗的懶惰而言,很有可能是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難以想象天下會有這樣令人瞠目結舌的皇帝。但事實上這樣的皇帝竟然存在。對神宗而言自然談不上什麼戰略了,想來再有本事的人在神宗面前也只能放棄努力。

神宗的貪也是一絕。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爲什麼還要囤積財產呢?皇帝拿這些錢能有什麼用處呢,他要什麼就有什麼,錢能做什麼用呢。可是神宗這個皇帝偏偏愛財如命,不過在明朝皇帝中倒也不是絕無僅有的。神宗在貪這一點上一點都不懶,比今天的貪官污吏的熱衷絲毫不遜色。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佔歲入的叄分之一。可是張居正死後,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蒐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神宗其他什麼奏章都不理會,但只要是和礦稅有關的,呈報上來,就立刻批准。神宗重用太監,讓太監作爲皇帝代表到處搜刮,所收上來的錢全部放進自己的私人倉庫,稱爲“內庫”。可以想象,這些有極大權力的太監出去會對社會造成多大的混亂。太監本來就是心理不正常的,現在以皇帝的名義做事,有着不受限制的權力,正是宛如出籠的猛虎。他們在將稅上繳給皇帝的同時,也要給自己積累財富,這些錢對明朝老百姓造成了極大的負擔。這樣一個在位四十八年的皇帝和他的政策,就是明朝潰爛的開始。

天啓熹宗卻沒有他爺爺神宗的兩個大缺點,說起來他還是比較聰明的一個皇帝,但這個傢伙最大的特長就是做木匠活,並且真是一手好手藝,已經到了醉心於木匠活的地步。如果他是個木匠,倒也還稱職,可是他偏偏是皇帝。熹宗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皇帝,他對明朝最大的“貢獻”就是重用了魏忠賢來治理國家,幾乎把所有朝政大事都丟給一個太監去處理,而自己卻去忙乎木匠活。魏忠賢是中國歷史上權力最大的太監,想必任何一個王朝有了魏忠賢,就只能有亡國的下場。

蕭心裡煩悶,再沒有談論下去的興趣,只是對方是以道:“方先生,你手下有一個叫連雲昊的管事是吧,我看他很精明能幹,想麻煩他在善堂裡挑選出一百名十二歲以上的機靈孩子,再請一些精通關東土語及後金女真語言的老師過來,另外還要請些去過遼東熟悉地形的人,這些可以從那些採參商人們中尋找。回春堂可以給他們最優厚的待遇,我們只有一個條件,一定要幫我把這些孩子教導好。另外過幾天我還會請一些其他方面的老師給他們補充知識,這些孩子每三個月進行一次考試,排在最後面的十人便要淘汰,最後我只需要留下十個最聰明最好學的孩子。這件事情交給連雲昊去處理,那些孩子也由他管理,辦好了,我升他爲分號掌櫃。”

“大掌櫃,您這是要……?”方是以也是一個智慧之人,但今天他的思維註定跟不上蕭的想法。

“這件事恕動天先不能告訴先生知道,等時機成熟了,我會和你好好詳談的。”蕭誠懇地說着,想了想又道:“另外我準備在總號內,另外設置一個金庫,我已經請示了善老同意。這件事情先生請幫我弄好吧,而且我不希望其他人包括別的掌櫃知道這件事。”

方是以看蕭鄭重的表情,根據以往的習慣來想大掌櫃是有重要計劃要實施了,他不敢怠慢,聰明地沒有多追問,朗聲道:“大掌櫃,您放心,這兩件事,我會盡快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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