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總督太監,他利用天啓皇帝明熹宗的昏庸,把持朝政,網羅親信,號稱“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政屢見不鮮,然而魏忠賢的“閹黨專政”有着十分獨特的地方,那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演出了一幕幕魏忠賢個人崇拜的醜劇。個人崇拜在這個時代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個人崇拜的對象並非皇帝,而是太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非常畸形的政治現象,把衆官僚道德淪喪的醜惡完全暴露無遺。
魏忠賢個人崇拜最爲突出的標誌是,朝廷內外衆多的官員掀起爲魏忠賢建造生祠的運動。祠堂,原本是祭祀死去的祖先或先賢的宗廟。現在這些阿諛小人竟然爲活着的人建祠立像,就只能稱爲“生祠”了。這種古怪的新名詞完全是人們畸形心理的產物,以滿足祭者和被祭者各自的政治功利目的。
生祠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布政使潘汝楨,他爲魏忠賢建立生祠,其上表朝廷的奏疏這樣寫道:“東廠魏忠賢,心勤體國,念切恤民,安內攘外,舉賢任能,捐金捐俸,恤軍恤民,非但學識綱常之際猶萃其全。是謂人心之依歸,即天心之向順,屬茲土莫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戴德無窮,公請建祠,用致祝釐。”云云,通篇都是顛倒黑白的拍馬溜鬚之詞,爲魏忠賢塗脂抹粉無所不用其極,把虛構的“途歌巷舞”的大好形勢統統歸功於魏忠賢。對於如此功比天高的神人,皇帝當然要批准爲他建生祠了,還特別賞賜了祠匾“普德”。這不僅明白無誤地表明皇帝完全同意爲魏忠賢建造生祠,而且以題寫祠額的方式親自爲建生祠推波助瀾,接着潘汝楨便高升南京六部尚書,反應遲鈍了點的浙江巡按再想上奏表明對魏公公的忠心已經太晚了,馬上被卸了職,連退休的俸祿都沒能拿到。
就在天下人還在痛罵閹賊魏忠賢的專權和潘汝楨的無恥時,善於鑽營的官僚王遠已經以他極端敏銳的政治觸覺發現其中蘊涵的巨大利益,又得到回春堂蕭動天的財力支助後,他暗示蘇州知府成鏡曉最短的時間內建造最宏偉的一座祠堂。成在頂頭上司和捏着他貪婪喉嚨的蕭的巨大壓迫下,只能馬上召集蘇州紳士鉅商以蘇州府和當地百姓共同的名義發佈公告建造生祠。在巨大的財力和人力下,祠堂不過數月已經建成,這時便是重頭戲——迎接魏忠賢喜容”(偶像)的典禮時刻到來了。
這日,蕭在回春堂內廳裡和餘樂兒說着話,小姑娘跟着幾位掌櫃經過幾個月的薰陶後,對做生意已經有了點自己的想法,雖然想法很多都非常幼稚,但這只是因爲經驗的缺乏才導致的結果,這些想法中不乏閃光的金點子,用異想天開來形容她天馬行空的念頭絕對很貼切。蕭有意考問了她幾個問題,餘樂兒很從容地應答着。幾個答案未必讓蕭滿意,但那份從容和富於想象力富於開拓創新的思維讓他很讚賞。做生意想法錯了虧了本沒關係,最怕的就是沒有想法,不敢去大膽想象墨守成規,這種人也許對於維護基業很有用處,但絕對不是要實現心中那些巨大抱負的蕭想要的人才。小姑娘餘樂兒雖小,但以她的那種大膽敢於衝破一切規矩束縛的思想來說,她反倒是蕭最感滿意的接班人。
餘樂兒可愛地皺皺眉頭道:“爺,有一件事樂兒好迷惑,連最博學的方是以伯伯都解釋不清楚。他們說……只有您才能真正說出其中的道理……”
蕭憐愛地摸摸她的小腦袋道:“什麼事讓我們的‘小神童’都困惑不解呢?”
“就是商盟的事啊,回春堂把好大的便宜都要白白交給他們,而且還免費提供總部場所和組織一年一度成員大會的所有開銷,爺,咱們對那些貪婪的傢伙太好了……”餘樂兒迷惑地道,語氣間還有一種對那些貪婪商人的痛恨。在她小小的心中,自從經歷了家庭慘變後,除了回春堂的掌櫃們外,天下的商人都是像逼死爹爹的周宏圖那樣的可惡貪婪,她不僅僅是厭惡,還對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絲恨意。
“哈哈……”蕭不禁樂了,這孩子已經開始注意這麼大的方面了,看來小姑娘的經商天賦遠超自己的估計啊。他微笑着不答反問道:“樂兒啊,我給你出一道題,你從幾個答案中選擇一個自己認爲最正確的。”
看小姑娘好奇地向自己望來,蕭笑道:“現在你有一個鋪子,投資銀錢萬兩,然後老老實實辛勤經營,加上運氣也不錯,沒遇到多少風險,一年賺了萬兩銀子,當然你要是會經營的話或許會賺的更多甚至是翻好幾倍,不過十倍0萬兩應該是極限了,還有一個就是運氣不好,碰上風險,結果賠光了。”
餘樂兒小小的臉蛋上顯出堅毅的神色,認真地道:“爺,如果給我一萬兩銀子,樂兒要賺幾十倍,一定不讓您失望……”
“錢可不是那麼好賺的。”蕭看着這個漸漸顯出少女輪廓的孩子,那張嬌美臉蛋上的堅毅和眼睛中射出的聰慧光芒,讓她有一種獨特的不同於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女孩的魅力,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顯出驚人的美麗,如果,再大點還不知道要吸引多少英俊少年的注目呢。蕭心中感慨着,嘴裡說道:“商人追求利益的目標要放遠些放大些,但實際操作過程中就不能那麼自大驕傲,謙虛謹慎纔是手段。所以在銀子沒有到手前,永遠不要說可以賺多少多少的大話,沒用的,說的再虛華,行動跟不上都是假的。第二個選擇還是給你一個鋪子,但不給你一分錢,不過鋪子的名聲已經廣爲人知。這時如果有很多商人要和你合作,他們出錢出人,你出鋪子的名號,合股開設鋪子,那麼一年後你得到的就不是一萬兩銀子,這很可能是十萬兩,幾十萬兩,一百萬兩。而這過程中只需要你善於拉攏他們一下,稍微先給他們點甜頭,面對這樣謙和的合作者,相信會有很多商人願意和你來一起賺錢的。樂兒,我說的這麼明白,你應該知道選擇哪個了吧?”
餘樂兒恍然地點點頭,兩眼發光地看着蕭,敬佩地道:“爺,我懂了,這就是古人說的借雞生蛋的道理吧……”
蕭目光悠遠地看着窗外道:“借雞生蛋,借錢生錢。賺錢的最高手段是讓別人去心甘情願地爲你賺錢,你手段越高,拉到身邊的這種人越多,賺的錢也就越多。回春堂在試着走這條路,已經成功了第一步,但,以後的路還很漫長,或許還得需要你們這些接班的孩子們多努力。賺錢是一個目的,最重要的還是能帶動起一個階層來,帶動起整個社會的商業發展,這纔是商人最高的境界。”
前面的賺錢道理,或許餘樂兒還懂的大半,後面什麼帶動階級發展社會,她就完全聽得一片迷糊。幸好蕭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討論,換了個輕鬆的語氣道:“樂兒,聽說你想要跟着蘇搖旗去錦繡坊學東西?”
餘樂兒臉微微紅了紅,小聲道:“……樂兒……只是覺得爹孃以前就是經營布綢生意,所以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多一些不敢自己做主,還是聽爺的吩咐……”錦繡坊女工不少,但畢竟她要是跟着蘇搖旗的話,就得每天在外人面前拋頭露面,這和平日她在回春堂鋪子裡關起門來和諸位掌櫃學習又有不同,一個女孩子在這個時代是要顧忌許多方面的問題。
從內心蕭是不贊成她去錦繡坊的,一方面他是顧慮到這孩子聰明絕頂,時間長了難保不發現絲綢擠兌風波的內幕,雖然餘家慘事是周宏圖所爲,但罪魁禍首自己還是逃不了的。蕭不是怕餘樂兒知道後對自己有什麼不利,但,想想那時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滿心疼愛的孩子,他還是需要儘量遮掩的。不過最關鍵的原因是餘樂兒女兒身的顧忌,蕭自來到這個時代後,他雖然厭惡着一些陳舊的思想,想着憑自己的能力稍微改變一些社會現狀,但遺憾的是他自身反而漸漸地受到環境的改變。想到樂兒畢竟是個女孩子,在外拋頭露面難免受人議論恥笑,這些言論少的時候無所謂,但衆口爍金,恐怕時間長了對孩子影響不好。蕭不想這個孤苦的孩子再受任何的不公平待遇和心靈上的創傷,所以決定還是讓她待在總鋪爲好。
蕭知道樂兒受了家庭的慘變後,心裡變的非常敏感,最近一心想要表現自己或許也是種急切渴望別人承認自己的畸形心理,所以仔細想好對策了才微笑着開口道:“錦繡坊就要開業,基本上沒什麼大事了,有蘇搖旗一人足夠應付,我們的‘小神童’應該另有大用纔是。這樣吧,方掌櫃最近忙着教學堂孩子功課,所以商四搶鎪τ械愎瞬還矗憔腿グ鋨鎪傘R院笊堂瞬攀俏頤親畲蟮姆⒄狗較潁還蓯腔卮禾茫跣宸換故羌脣⒌拿髦榫坡ィ僂蛄感校嘣順穸兇廡┒薊崾巧堂說南虜慊擔侄葉閱閆諭芨擼韻M隳芊⒒映鱟約鶴畲蟮哪芰Α!?brgt;餘樂兒雖然平日受了掌櫃們和衆夥計很多真心的誇獎,但從來沒想到蕭會對自己這個孩子有這麼大的厚望,在她心中蕭既像爹爹又像哥哥,幾乎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了,所以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讓蕭重視自己,而現在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自己這些天癡心妄想的念頭原來真的不是夢。樂兒黑寶石般的眼睛中有晶瑩的淚光閃動,堅強的性格讓她低下頭掩飾起自己的情緒,儘量平靜地道:“爺,我一定向方掌櫃好好學習,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蕭微笑着勉勵了她幾句,兩人又找了些輕鬆的話題談了半天后,蕭道:“今天是生祠迎接偶像喜容的日子,中午我去參加知府成大人舉辦的典禮。如果有福建的客人來訪,你們就先好好招待一下吧。”前些天關海山來信說他的使者不日將會來回春堂與蕭會晤商談事情,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就這幾天吧。
餘樂兒眼珠轉了轉,笑道:“爺,聽說這次盛會是蘇州百年不遇的大熱鬧,樂兒……樂兒也想去看看。”
蕭聽了苦笑不己,這孩子還真一點都不像個女孩的性格。那成知府辦的開祠典禮幾乎被坊間的百姓們罵了個臭不可聞,如果不是官府發了嚴令,逼着衆士人學子去觀看,只怕這個盛會就要開成空無一人的百年不遇了。別人是求着不想去,樂兒倒是滿心歡喜地要去。蕭拒絕道:“這麼大的盛典怎麼可能允許女子去觀望,你就好好在鋪子裡給我待着吧。”
樂兒胸有成竹地嬌笑道:“樂兒早知道有這樣的規定拉,哼,憑什麼就不讓女子去參加典禮保證別人看不出我是個女孩,您就帶我去嘛……”
蕭真是拿這小姑娘一點辦法都沒有,樂兒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但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撒嬌實在是威力無窮,而這份罕見的神情偏偏愛在自己面前施放。蕭選擇了投降,無奈道:“別人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到你這個小姑娘。想去也行,除非你先給我變成個小男孩再說,否則一切休談。”
樂兒可愛地皺皺小鼻子道:“爺先等着,我去換衣服,您就瞧着吧。”……
在去往祠堂的路上,蕭一直大呼上當,還不時狠狠瞪一下身邊那個狡猾的俊朗小夥計。小夥計呵呵嬌笑着,神氣地用手摸摸頭上的小帽和身上的夥計服裝,眉清目秀的臉上帶着可愛的聰慧氣息,親熱地貼着蕭向前走着。
因爲祠堂離開回春堂總號並不遠,所以兩人選擇了步行,既然蕭帶了這個拖油瓶,他也就沒有再帶其他夥計。兩人散步似地談笑走着,也不過片刻就已經看到了那氣勢雄渾的祠堂廟頂,那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天空中泛射着金色的光芒,刺的路人眼睛都睜不開來。這處祠堂官府強行徵集了上百位富紳的捐款加上回春堂的,共花費白銀七十萬兩,建生祠需要土地,佔民田民墓,拆民房民舍,無人敢阻攔,建詞總共拆毀民舍達兩千餘間{過後,回春堂補給了百姓的損失。這雖然是蕭愧疚的行爲,但不知內情的蘇州人反倒是更加敬尊蕭大掌櫃的人品},這樣的規模,無怪它一建成後便成爲蘇州城最壯麗最高大的建築。不過根據來自各地旅人的驚訝感嘆可知,此祠堂就算是在江南大地也是數一數二的瑰麗建築。有書生形容生祠道:“極壯麗莊嚴,不但朱戶雕樑,甚有用琉璃黃瓦,幾同宮殿。不但朝衣朝冠,甚至垂旒金像,幾埒帝王。生祠饗祀,按王公規格。祠內供像,以沉香木雕刻,外部鍍金,工藝精細,眼耳口鼻及手足都可轉動,有如生人。外則衣服奇麗,內則以金玉珠寶爲肺爲腸,髮髻上有一空穴,不斷更換四時香花”。
蕭和餘樂兒隨着人流進了典禮堂,他們來得不早不晚,此時開祠典禮還沒開始,不過宴請的大部分名流紳士已經到達。大典的是蘇州知府成鏡曉大人。因爲避嫌的緣故,祠堂從建立到完工開典,王遠自始自終沒有露面,不過工程的進展卻是一直由蕭和王遠暗地督促着。其中的每一樣細節當然包括向魏公公請功,王遠大人都偷偷地早已經做的妥善,還在成大人苦苦忍受着百姓的鄙視痛罵時,王大人的嘉獎令已經從京師發出,不日將要抵達。
抱着禮賢下士態度的成大人苦着臉在門口迎接賓客,看他的晦氣的神情也知道前面進去的學子士人沒有給他多少好臉色看。成大人默默忍受了這一段時間的街頭漫罵,面對着上面的壓力他根本不能有絲毫怨言,做官幾十年的經驗教他只能老實地按照上司的命令去行事,這樣或許主子一高興事後會賞賜他點湯水喝,如果稍微露出點不滿,等待自己的將是最慘痛後悔的結局,這也就是他爲什麼乖乖替別人受了罵名而沒有絲毫申辯的唯一原因。說到底,誰比誰又能傻多少?你要想把別人當傻瓜玩,你就得先抓住他的**。
“成大人,您辛苦了。”蕭微笑着大步上前行禮道。旁邊的富紳才子們看他恭敬的樣子根本想象不到在無人的時候,那個微笑着矜持着受了一禮的父母官會向蕭大掌櫃反過來恭敬巴結。蕭有着自己的做人原則,就算對方是自己的一條哈巴狗,你也要給他幾分面子,有時候維持那種相互親密的關係不僅僅只靠金錢和把柄,適當的忍讓也能讓對方對自己產生點好感。
剛纔受夠那些不情不願來觀禮的書生們的窩囊氣,看到大名鼎鼎的蕭動天都如此恭敬地對自己行禮,知府成大人很有面子,哈哈笑道:“動天啊,你來得可有點晚哦。裡面藍公公可有點等急了,他老人家這次來江南想見的人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名遠揚的‘財神爺’嘛”他口中的藍公公是閹黨重要角色,被派到蘇州來主理江蘇稅額的總管太監藍氓,這傢伙在京城還沒動身的時候已經收了回春堂北京分號大量的賄賂,這次來到蘇州後,又從王遠那裡間接拿了蕭奉上的不少銀子。俗話說‘拿了人的手短’,這是人之常情,閹黨雖然貪婪兇狠,但對於親近他們的人還是很關照的。這個藍公公一到蘇州就爲蕭解決了私自練兵的事情{雖然第一批的回春堂子弟兵並沒有多少,但有心人只要給你按個罪名就受不了},現在聽成鏡曉的意思他還非常想和蕭談談,這已經顯露了他的親近之意,當然,也不排除他想繼續拿好處的可能。
蕭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露出被太監頭子看重的喜悅,這讓圍觀的衆人心中更增佩服。只聽蕭道:“一定是成大人爲蕭某多加美言了,不過動天出身商賈,是不想和朝廷的老爺們扯上關係的,免得被人說成是官商親近,壞了藍公公的名譽。成大人,您先忙,動天先進去了。”
成鏡曉尷尬地笑了笑,實在不懂這個蕭動天是打着什麼主意:明明投了重金爲魏公公修建祠堂,意思肯定是巴結逢迎。可現在有了可以和魏公公面前的紅人搞定關係的好機會卻又表現的淡然冷漠。真是搞不懂這些神秘人物的心思,成鏡曉想的腦袋發疼,終於決定不再去思考。有些秘密還是自己不知道的好,只要舒舒服服當好這個油水知府就心滿意足了。
蕭和餘樂兒走進禮堂後,和一些平日比較熟識的豪紳富商打着招呼。大大的禮堂堆滿了人,這些都是蘇州府有名的人物,不是豪紳富商,就是士人才子,不過因爲經商的關係,蕭只認識些生意上的頭面人物,對於那些儒衣飄飄的讀書人們,他卻是沒幾個認識的。那些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學子們雖然都知道眼前這個容貌普通的商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蕭動天掌櫃,心底也不免羨慕那些讓人發狂的巨大財富,但憑着讀書人的高傲當然也不可能主動和一個商人打招呼。在看到蕭從容自如地和幾個士人談笑的時候,學子們心裡充滿着嫉妒的同時還會憤憤不平地哼一句:一個商人神氣什麼!!!
“大掌櫃,蕭掌櫃……”一聲蒼老的聲音傳來,蕭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儒衣老者呵呵笑着分開人羣走了過來,從兩旁那些高傲的讀書人的恭敬態度完全可以看出這個老者身份的超然。
蕭微笑着忙上前迎接道:“原來是周翁大駕,我以爲您老不會過來了。”此人乃是當朝有名的儒學大家周順昌,他是蘇州府的文人領袖,平日和蕭挺談的來,對蕭的見識也是非常佩服的。這個周順昌數年後將會在蕭所知的歷史上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閹堂徹底剷除東林人後,受楊漣等獄牽連,內閣輔臣魏大中被逮,押解過吳縣時,周順昌正在家中,他挽留魏大中,周旋數日,並結爲親家,這當然是對魏忠賢的公然蔑視。魏忠賢一怒派緹騎前去逮人,在蘇州引起巨大騷亂。聚集的羣衆爲周順昌乞命,擊斃堤騎一人,擊傷多人。最後,周順昌下獄被害。在處理蘇州民變時,羣衆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和周順昌的輿隸周文元五人論死,他們被合葬在虎丘附近,墓碑題曰“五人之墓”。只因爲蕭敬重周順昌的錚錚風骨,不想讓他死在閹黨的折磨下,所以安排了一個戲劇性的認識過程,目的是想在慘劇發生前,憑着兩人間的友好關係儘量說服他躲避風頭或者乾脆到時候直接把他弄走算了。
周順昌笑着大聲道:“周某是來看看那些跳樑小醜會唱什麼樣的噁心戲。”這聲音未免高了點,旁邊的衆人嚇了一跳,臉色頓現驚慌,忙有意間移開身形。此時閹黨雖然還沒有數年後那樣一手遮天的氣焰,但廠衛之嚴酷已經名震天下,私下談論也便罷了,但在此公衆場合大聲說出如此蔑視之語,連那些大膽的學子們都遠遠地躲了起來。
周順昌身後跟着的一名年輕書生慌張地低聲道:“老師,切勿再談論朝廷之事也該爲師母她們想想……”
“周翁,禍從口出,有些話不一定說出來才表示自己的風骨。”蕭笑着搖搖頭,指指裡面道:“不談這些了,咱們還是進去瞻仰下尊貴的魏公公吧。”
周順昌只是氣憤之下吐露心聲,此時已經驚醒,只是苦笑道:“讀聖人書卻不能說忠直話,吾輩愧對先賢啊。”
幾人邁步走進祠堂,此時賓客齊到,典禮正式開始。那成大人一副阿諛肉麻的笑容陪着一個胖胖的太監走了出來,胖太監想來便是藍公公了,因爲顧忌到回春堂不能和閹黨走的太近,所以蕭並沒有拜訪過此人,之間的聯繫都是靠着王遠從中周旋。此時蕭看那胖太監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兩隻手上十根手指全套滿了綠色的翡翠戒指,白白的臉上一雙小眼睛透着油膩膩的光芒在衆人身上掃來掃去。成大人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藍公公眼睛掃向蕭,對他略微點點頭。蕭暗地打了個寒戰,臉上還得擺出恭敬親切的笑容,心裡別提有多難受。
藍公公站在高臺上,開始用那副尖銳的嗓子折磨大家的耳朵,這個胖太監無非是說些肉麻的奉承魏忠賢的話語,聽着那什麼“忠賢公非但學識綱常之際猶萃其全,且於兵農禮樂之司共濟其盛,治平績著,覆載量弘”云云的馬屁話,下面衆人險些把隔夜飯都給嘔吐出來。
餘樂兒看着有趣,在蕭身後用手指頂頂他低聲道:“爺,那就是……就是太監……嗎……?”
她在蕭面前不過幾寸吹氣如蘭,一股女孩家的體香更是直直向他鼻子裡鑽,蕭忍住噴嚏,大手把她想要往前擠的身體一把攔在後面,沉聲嚇唬道:“什麼太監不太監的,小孩子不要關心這個還敢往前擠,這些公公們可最喜歡你這樣可愛秀美的小孩子,小心讓他把你抓走。”
餘樂兒嚇了一跳,趕忙把自己的嬌小身體藏在蕭的身後,小手更是緊張地抓住他的衣服,生怕被那個噁心的胖子看上,真的被抓了去。
蕭偷偷笑了笑,注意力放到臺上,這時累得氣喘吁吁的胖太監終於唸完了一頓長長的馬屁,接着不情不願地把主持大局交給了成鏡曉。雖然在京師憋得氣悶的藍公公很想在這裡出出風頭,但規矩是不能壞的,畢竟這是人家的地頭,自己搶過來這樣的大典,只怕回去主子魏忠賢就要拔了他的皮,所以他只能黯然地退到一邊,由着成大人站到了高臺上獨領**。看到衆人無限景仰的眼光{可能藍公公有眼疾}投向成鏡曉,胖子太監心裡更加不是滋味,目光閃處忽然看到那個外號叫‘財神’的蕭動天向自己投來溫暖的笑容,不舒服的感覺頓時少了很多。藍公公嘉許地再次向蕭點點頭,恩,這個蕭掌櫃會做人啊,好象自己收了人家很多銀子還沒辦正事呢,看來得找個機會詢問下他有什麼要求了。
那成鏡曉也是一頓長長的廢話,總的來說就是:“感謝歌頌皇帝,感謝歌頌魏公公,感謝歌頌王遠大人,感謝歌頌藍公公,感謝歌頌蘇州父老鄉親,然後順便透露下自己不辭勞苦修建祠堂的功勞等等……”,長長的馬屁加訴苦說完後,終於正戲開始了。成大人一聲吆喝,伺候天地的專門供奉馬上把高臺上的幾百柱巨大香燭點上,只聽正門傳來一聲聲發力的聲音,衆人望去,只見上百人擡着一座巨型雕塑慢慢從寬大的正門走了進來,這就是魏忠賢的偶像了。
看到‘喜容’的衆人都吃了一驚,原來那偶像竟然是“垂旒執笏”的帝王相,只見那雕像“祠以宏麗相尚,瓦用琉璃,像加冕服。有沉檀塑者,眼耳口鼻手足宛轉一如生人,腸腑則以金玉珠寶充之,髻空一穴,簪以四時花朵。”,這副形象只能是皇帝才能擁有的,但現在卻出現在一個太監的偶像上,無怪衆人都驚呆了。
周順昌氣得簡直要噴血,推開緊拉着他的弟子便要出言怒罵,蕭早知道火暴的老人要鬧情緒,伸手拉住他一按,老人一痛下準備出口的話全憋了回去,周順昌憤怒地回頭向他看來,蕭淡淡笑道:”周翁消消火氣,醫書上說:容易發怒對身體可是不好。”
周順昌像個小孩子一樣使勁摔着衣袖想掙開蕭的控制,但他那點微薄力量簡直是猶如螞蟻撼泰山,老人憋得臉都紅了也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那邊雕塑早在衆人雖然鄙視但又不敢怒言的情形下擡到了供臺。那成大人和胖太監急急地聲音指揮着衆人小心翼翼地把雕塑好不容易放了上去,總算沒有出現磕碰損壞的狀況,成大人和藍公公抹了把冷汗這纔開始露出笑容。
“你滿意了吧!”周順昌看偶像已經上了供奉臺,大局已定,只得把一肚子的怒火噴到蕭身上。
蕭輕聲笑道:“動天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這個‘喜容’是經過皇上同意才督造的,您老就不必再生氣了。”
聽到是當今天子同意建造的,周順昌目光一黯,慘然笑了笑,精神頓時委靡下去,說到底這些讀書人忠心的還是皇帝,如果連皇帝都贊成這樣的事情,他們縱使有什麼不滿,也不敢再說出口了。魏忠賢原是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爲的地痞流氓,傾家蕩產之後自閹入宮,充當一個低賤的“小火者”,憑藉他的陰謀與權術,一步步爬到了宮內太監的頂層,最後因爲受了皇帝的寵愛,連整個朝廷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這其中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爲這些自命清高的士子文官們對他的放縱。更確切地說是整個士大夫階層對皇帝老兒的妥協軟弱,造成了閹黨亂政的慘劇。
迎接‘喜容’的典禮完成了,接下來賓客們無奈地上前爲尊貴的木偶魏忠賢一人敬奉一柱香燭。等到數百人輪完後,已是花費了不少時間,這時來得早了點的賓客肚子裡早已經空空如野,中午飯沒吃的各位老爺才子們都露出了難耐的神色,幸好藍公公老人家也沒有吃飯,所以做着最後賀詞的成鏡曉大人三句併成兩句,儘快把禮儀完成後,豐盛的筵席便在祠堂外擺設的露天禮堂中展開了。
這次來參加典禮的賓客,除少數幾個家業雄厚的富商外,基本都是學子士紳,而這數百人的身有功名的讀書人只是蘇州士大夫階層的一部分人,有些不夠格的還沒有榮幸能被請到這裡來。明朝末期江南的士大夫階層是一個非常古怪的擁有着巨大實力的階級,這個階級雖然不乏優秀的文人,但更多的卻是由商業之身變化而來的半文人。何爲半文人?從5世紀後半期,朝廷開始出賣監生資格後,許多富有的人有了這種‘監生’文人頭銜。其實這許多人原來本是家業豐厚的商人之家,憑着巨大的經濟實力,買官捐官後,搖身一變,脫離了卑下的商賈身份,成了人人羨慕敬仰的文人學子。這些新興的下層士紳在本地並不很受歡迎,因爲那裡的真正文人都是身有正式功名的,所以對他們這種投機取巧的人非常鄙視。但如果在外地,尤其在一些城鎮中,他們的身份將會遠超出平民和商人,享有終身復除的特權。雖然蘇州城真正的文人本沒有多少,但是加上從各鄉鎮彙集而來的半文人,這個數量就非常大了,而且這些半文人不僅擁有了高貴的身份,而且家業巨大,這樣組成的士大夫階層便凝聚了足夠強大的實力。
雖然因爲半文人的注入,使士大夫階層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但同樣也因爲他們的影響,使得整個階級出現了最腐化的生活。尤其是在這個時期的江南,道德的淪喪和禮教的敗壞完全出乎人們意料地大規模出現在讀聖賢書的士大夫階層。江蘇,浙江,安徽,福建等地的文人學子們喜歡豔麗浮誇的衣着舉止,有些生員讀書人竟然穿起了婦人之衣,外披內衣,身上灑滿讓人直打噴嚏的香水。但,這些都還是小問題,他們最顯著的一個特點便是同性戀的死灰復燃。大規模的同性戀風潮開始於晉代,後來在宋朝因爲道學的興起,這股風潮才之間衰落,但到了明朝末期,由於社會風氣的惡劣,東南地區又再次興盛起來。此時雖然沒有出現以男色爲主的妓院青樓,但在許多酒樓包括南宮家族的明珠樓都出現了許多少年小唱歌童{男妓},而享受這項服務的便主要是道貌岸然的士大夫。
這次蕭總算是見識了真正的古代讀書人,準確地說是這個道德淪喪時代的讀書人的嘴臉。看着那些擦脂抹粉的學子們搖頭晃腦地吟着詩歌,時而還故意做出女子般的神情嬌嗔着,即使是再動聽再有才華的詩詞,蕭聽了都想吐。他心中厭惡的同時,也不禁深深產生一種無力感覺,這樣墮落的一個階級就是這個時代的棟樑主柱,如果明朝能不滅亡,那才真是沒有天理了。
“蕭掌櫃,你過這邊來。”成鏡曉遠遠地在主席上喊道,那副嘴臉在此刻怒火衝心的蕭看來極端討厭,剛纔分派席位的時候,他就是爲了躲避藍公公的糾纏才躲到一處偏僻地方,但沒想還是被這傢伙給看到了。
蕭知道無法躲避,只得吩咐了身後的餘樂兒待着等候,然後走到主席前向成鏡曉和藍公公問好,那胖子太監一挑眉毛道:“蕭掌櫃,咱家看你好象悶悶不樂,是不是被那些臭文人給排擠到偏席不滿意我做主,今天你蕭掌櫃在主席上坐定了。”這胖子對蕭印象很好,在他心裡還以爲蕭肯定是巴不得來主席上和自己這些大人物們交談親近,結果被排擠後心裡不高興。藍公公此話一出口,在座的幾個文人面上都顯出尷尬的神色,周順昌卻是知道蕭的本意,故意哈哈大笑起來,惹得胖子太監小眼睛寒光閃動,狠狠盯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