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日子裡有多少無奈,生活總是要過下去。
這晚,待月樓的生意依然鼎盛。姐妹倆準備要上臺,正在化妝間化妝。今晚,兩人把《小放牛》重新編曲,準備演唱;所以,一個打扮成牧童,一個打扮成嬌媚女子,兩人幫彼此化妝,搽胭脂抹粉。
門簾一掀,金銀花匆匆忙忙走進來,對雨鳳說:
“雨鳳,你那位不知道是姓蘇還是姓展的公子,好久沒來,今天又來了!還坐在左邊那個老位子!我來告訴你一聲!”
雨鳳的心臟一陣猛跳,說不出是悲是喜。
“我前面去招呼,生意好得不得了!”金銀花走了。
雨鵑看了雨鳳一眼,雨鳳勉強藏住自己的欣喜,繼續化妝。
門簾又一掀,金銀花再度匆匆走進,對雨鵑說:
“真不湊巧,那展家的二少爺也來了!他帶着人另外坐了一桌,不跟他哥哥一起!在靠右邊的第三桌!我警告你們,可不許再潑酒砸杯子!”雨鵑愣了愣,趕緊回答:
“不會的!那一招已經用膩了!”
金銀花匆匆而去。
雨鳳和雨鵑對看。
“好吧!唱完歌,你就去左邊,我就去右邊!”雨鵑說。
“你還要去惹他?”雨鳳驚問。
“不惹不行,我不惹他,他會惹我!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雨鳳不說話,兩人又忙着整裝,還沒弄好,門簾再一掀,金銀花又進來了。
“我跟你們說,今晚真有點邪門!展祖望來了!”
“啊?”雨鳳大驚。
“哪個展祖望?”雨鵑也驚問。
“還有那個展祖望?就是盛興錢莊的展祖望!展城南的展祖望!展夜梟和那位蘇公子的老爹,這桐城鼎鼎有名的展祖望!”金銀花說。
姐妹兩個震撼着,你看我,我看你。
“那……那……他坐哪一桌?”雨鳳結舌地問,好緊張。
“本來,兄弟兩個分在兩邊,誰也不理誰,這一會兒,老爺子來了,兄弟兩個好像都嚇了一大跳,亂成一團。現在,一家子坐在一桌,鄭老闆把中間那桌的上位讓給他們!”
雨鳳、雨鵑都睜大眼睛,兩人都心神不定,呼吸急促。
金銀花瞪着姐妹兩個,警告地說:
“待月樓開張五年,展家從來不到待月樓,現在全來了!看樣子,都是爲你們姐妹而來!你們給我注意一點,不要鬧出任何事情,知道嗎?”
雨鳳、雨鵑點頭。
金銀花掀簾而去了。
姐妹兩個睜大眼睛看着彼此。雨鳳惶恐而抗拒地說:
“聽我說!唱完歌就回來,不要去應酬他們!”
雨鵑挑挑眉,眼睛閃亮:
“你在害怕!你怕什麼?他們既然衝着我們而來,我們也不必小裡小氣地躲他們!他們要看,就讓他們看個夠!來吧,我們趕快把要唱的詞對一對!”
“不是唱《小放牛》嗎?”
“是《小放牛》!可是,歌詞還是要對一對!你怎麼了?到底在怕什麼?”雨鳳心不在焉,慌亂而矛盾。
“我怕這麼混亂的局面,我們應付不了啊!”
雨鵑吸口氣,眼神狂熱。
“沒有什麼應付不了的!打起精神來吧!”
祖望是特地來看雨鳳的。自從知道雲飛爲了這個姑娘,居然自己捅了自己一刀,他就決定要來看看,這個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麼大的魅力?在他心底,對雲飛這樣深刻的愛,也有相當大的震撼。如果這個姑娘,真有云飛說的那麼好,或者,也能說服他吧!他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來的。和他同來的,還有紀總管。他卻再也沒有料到,雲飛帶着阿超在這兒,雲翔帶着天堯也在這兒!這個待月樓到底有什麼魔力,把他兩個兒子都吸引過來了?他心裡困惑極了。
三路人馬,匯合在一處,好不容易,才坐定了。祖望坐在大廳中,不時四面打量,驚訝着這兒的生意興隆,賓客盈門。雲飛和雲翔雖然都坐了過來,雲飛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雲翔是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紀總管、天堯、阿超都很安靜。
珍珠和月娥忙着上菜上酒,金銀花在一邊熱絡地招呼着:
“難得展老爺子親自光臨,咱們這小店也沒什麼好吃的!都是粗菜,廚房裡已經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啦!老爺子就湊合着將就將就!”
祖望四面打量,心不在焉地客套着。
“好地方!好熱鬧!經營得真好!”
“謝謝,託您的福!”
“您請便,不用招呼我們!”
“那我就先忙別的去,要什麼儘管說!月娥,珍珠!侍候着!”
“是!”月娥、珍珠慌忙應着。
金銀花就退到鄭老闆那一桌上去,和鄭老闆低低交換了幾句對話。
雲飛臉色凝重,不時看臺上,不時看祖望,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出的擔心。
雲翔卻神采飛揚,對祖望誇張地說:
“爹!你早就應該來這一趟了!現在,幾乎整個桐城,都知道這一對姊妹花,拜倒石榴裙下的也大有人在……”他瞄了雲飛一眼,話中有話,“爲了她們姐妹,爭風吃醋,動刀動槍的也不少……”再瞄了雲飛一眼,“到底她們姐妹的魅力在什麼地方,只有您老人家親自來看了,您才知道!”
雲飛非常沉默,皺了皺眉,一語不發。
音樂響起,樂隊開始奏樂。
客人們已經興奮地鼓起掌來。
祖望神情一凜,定睛看着臺上。雲飛、雲翔、阿超……等人也都神情專注。臺上,扮成俊俏牧童的雨鵑首先出場,一亮相又贏得滿場掌聲。雲翔忙着對祖望低低介紹:
“這是妹妹蕭雨鵑!”
雨鵑看着祖望這一桌,神態自若,風情萬種地唱着:
“出門就眼兒花,咿得嘿咿得咿呀嘿!用眼兒瞧着那旁邊的一個女嬌娃,咿得咿呀嘿!頭上戴着一枝花,身上穿着綾羅紗,楊柳似的腰兒一纖纖,小小的金蓮半拃拃,我心裡想着她,嘴裡念着她,這一場相思病就把人害煞,咿得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雨鳳扮成嬌滴滴的女子出場,滿場再度掌聲如雷。雨鳳的眼光掠過中間一桌,滿室一掃,掌聲雷動。她腳步輕盈,纖腰一握,甩着帕子,唱:
“三月裡來桃花兒開,杏花兒白,木樨花兒黃,又只見芍藥牡丹一齊兒開放,咿得咿呀嘿!行至在荒郊坡前,見一個牧童,頭戴着草帽,身穿着蓑衣,口橫着玉笛,倒騎着牛背,口兒裡唱的都是蓮花兒落,咿得咿呀嘿!”
姐妹兩個又唱又舞,扮相美極,滿座驚歎。連祖望都看呆了。
雲飛坐正了身子,凝視雨鳳,雨鳳已對這桌看來,和雲飛電光石火地交換了一個注視。雲翔偏偏看到了,對祖望微笑低聲說:
“看到了嗎?正向老大拋媚眼呢!這就是雲飛下定決心,要娶回家的那個蕭雨鳳姑娘了!”
祖望皺眉不語。
臺上一段唱完,客人如瘋如狂,叫好聲、鼓掌聲不斷,場面熱鬧極了。
“唱得還真不錯!這種嗓子,這種扮相,就連北京的名角也沒幾個!在這種小地方唱,也委屈她們了,或者,她們可以到北京去發展一下!”祖望說。
雲飛聽出祖望的意思,臉色鐵青。
“你不用爲她們操心了,反正唱曲兒,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總要收攤子的!”
雲翔接口:
“當然!成了展家的媳婦兒,怎捨得還讓她拋頭露面?跟每一個客人應酬來,應酬去,敬茶敬酒!”
祖望臉色難看極了。他見到雨鳳了,美則美矣,這樣拋頭露面,贏得滿場青睞,只怕早已到處留情。
雲飛怒掃了雲翔一眼。雲翔回瞪了一眼,便掉頭看臺上,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臺上的雨鳳雨鵑忽然調子一轉,開始唱另外一段:
“天上梭羅什麼人兒栽?地上的黃河什麼人兒開?什麼人把守三關口?什麼人出家他沒回來?咿呀嘿!什麼人出家他沒回來?咿呀嘿!”雨鵑唱。
“天上的梭羅王母娘娘栽,地上的黃河老龍王開!楊六郎把守三關口,韓湘子出家他沒回來!咿呀嘿!韓湘子他出家呀沒回來!咿呀嘿!”雨鳳唱。
“趙州橋什麼人兒修?玉石的欄杆什麼人兒留?什麼人騎驢橋上走?什麼人推車就壓了一道溝?咿呀嘿!什麼人推車就壓了一道溝?”雨鵑唱。
“趙州橋魯班爺爺修,玉石的欄杆聖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就壓了一道溝!咿呀嘿!柴王爺推車就壓了一道溝!咿呀嘿!”
姐妹兩個唱作俱佳,風情萬種,滿座轟動。祖望也不禁看得出神了。
姐妹兩個唱着唱着,就唱到祖望那桌前面來了。
雨鳳直視着祖望,不再將視線移開,繼續唱:
“什麼人在桐城十分囂張?什麼人在溪口火燒山莊?什麼人半夜裡伸出魔掌?什麼人欺弱小如虎如狼?咿呀嘿!什麼人欺弱小如虎如狼?咿呀嘿!”
這一唱,展家整桌,人人變色。
祖望大驚,這是什麼歌詞?他無法置信地看着兩姐妹。
雲飛的臉色,頓時變白了,焦急地看着雨鳳,可是,雨鳳根本不看他。她全神都貫注在那歌詞上。眼睛凝視着祖望。
雲翔也倏然變色,面紅耳赤,怒不可遏。
阿超、紀總管、和天堯更是個個驚詫。
金銀花急得不得了,直看鄭老闆。鄭老闆對金銀花搖頭,表示此時已無可奈何。
雨鳳唱完了“問題”
,雨鵑就開始唱“答案”。雨鵑刻意地繞着祖望的桌子走,滿眼亮晶晶地閃着光,一段過門之後,她站定了,看着祖望,看着雲翔,看着紀總管和天堯,一句一句,清楚有力地唱出來:
“那展家在桐城十分囂張,姓展的在溪口火燒山莊!展夜梟半夜裡伸出魔掌,展雲翔欺弱小如虎如狼!咿呀嘿I展雲翔欺弱小如虎如狼!咿呀嘿!”一邊唱着,還一邊用手怒指雲翔。
大廳中的客人,從來沒有看到這樣的“好戲”,有的人深受展家欺凌,在驚詫之餘,都感到大快人心,就爆出如雷的掌聲,和瘋狂叫好聲。大家紛紛起立,爲兩姐妹鼓掌。簡直達到羣情激昂的地步,全場都要發瘋了。
雲翔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大罵:
“混蛋!活得不耐煩,一定要我砸場子才高興,是不是?”
天堯和紀總管一邊一個,使勁把他拉下來。
“老爺在,你不要胡鬧!給人消遣一下又怎樣?”紀總管說。
祖望臉色鐵青,他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他拂袖而起。
“紀總管,結賬,我們走人了!”
雨鳳雨鵑兩個已經唱完,雙雙對臺下一鞠躬,奔進後臺去了。
金銀花連忙過來招呼祖望,堆着一臉的笑說:
“這姐妹兩個,不知天高地厚,老爺子別跟她們計較!待會兒我讓她們兩個來跟您道歉!”
祖望冷冷地拋下一句:
“不必了!咱們走!”
紀總管在桌上丟下一張大鈔。雲翔、天堯、雲飛、阿超都站了起來。祖望在前,掉頭就走。雲翔、紀總管、天堯趕緊跟着走。
雲飛往前邁了一步,對祖望說:
“爹,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祖望氣極了,狠狠地看了雲飛一眼,一語不發,急步而去了。
遠遠地,鄭老闆對祖望揖了一揖,祖望冷冷地還了一揖。
祖望走了,阿超看看雲飛。
“這個時候留下來,你不計後果嗎?”
“不計後果的豈止我一個?”雲飛一臉的慍怒,滿心的痛楚。如果說,上次在寄傲山莊的廢墟,雨鳳給了他一刀。那麼,此時此刻,雨鳳是給了他好幾刀,他真的被她們姐妹打敗了。
雨鳳雨鵑哪有心思去想“後果”,能夠這樣當衆羞辱了展祖望和展夜梟,兩個人都好興奮。回到化妝間,雨鵑就激動地握着雨鳳的手,搖着,喊着:
“你看到了嗎?那個展夜梟臉都綠了!我總算整到他了!”
“豈止展夜梟一個人臉綠了,整桌的人臉都綠了!”雨鳳說。
“好過癮啊!這一下,夠這個展祖望回味好多天了!我管保他今天夜裡會睡不着覺!”雨鵑臉頰上綻放着光彩。這是寄傲山莊燒掉以後,她最快樂的一刻了。
門口,一個冷冷的聲音接口了:
“你們很得意,是嗎?”
姐妹倆回頭,金銀花生氣地走進來。
“你們姐妹兩個,是要拆我的臺嗎?怎麼那麼多花樣?變都變不完!你們怎麼可以對展老爺子唱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雨鵑背脊一挺。
“我沒有潑酒,沒有砸盤子,沒有動手!他們來聽小曲,我們就唱小曲給他們聽!這樣也不行嗎?”
“你說行不行呢?你指着和尚罵賊禿,你說行不行?”
“我沒有指着和尚罵賊禿,我是指着賊禿罵賊禿!從頭到尾,點名點姓,唱的全是事實,沒有冤他一個字!”
“赫!比我說的還要厲害,是不是這意思?”金銀花挑起眉毛,稀奇地說。
“本來嘛,和尚就是和尚,有什麼該捱罵的?賊禿才該罵!他們下次來,我還要唱,我給他唱得街頭巷尾,人人會唱,看他們的面子往哪兒擱!”
金銀花瞪着雨鵑,簡直啼笑皆非。
“你還要唱!你以爲那個展祖望聽你唱着曲兒罵他,聽得樂得很,下次還要再來聽你們唱嗎?你們氣死我!展祖望第一次來我們這兒,居然給你們碰了這樣一鼻子灰!你們姐妹兩個,誰想出來的點子?”
“當然是雨鵑嘛,我不過是跟着套招而已。”雨鳳說。
一聲門響,三個女人回頭看,雲飛陰鬱地站在門口,臉色鐵青。阿超跟在後面。
“我可以進來嗎?”他的眼光停在雨鳳臉上。
雨鳳看到雲飛,心裡一虛,神情一痛。
金銀花卻如獲至寶,慌忙把他拉進去。
“來來來!你跟她們姐妹聊一聊,回去勸勸老爺子,千萬不要生氣!你知道她們姐妹的個性,就是這樣的!記仇會記一輩子,誰教你們展家得罪她們了!”
金銀花說完,給了雨鳳一個“好好談談”的眼光,轉身走了。
雨鵑看到雲飛臉色不善,雨鳳已有怯意,就先發制人地說:
“我們是唱曲的,高興怎麼唱,就怎麼唱!你們不愛聽,大可以不聽!”
雲飛徑自走向雨鳳,激動地握住她的胳臂。
“雨鳳,雨鵑要這麼唱,我不會覺得奇怪,可是,你怎麼會同意呢?你要打擊雲翔,沒有關係!可是,今天的主角不是雲翔,是我爹呀!你明明知道,他今天到這兒來,就是要看看你!你非但不幫我爭一點面子,還做出這樣的驚人之舉,讓我爹怎麼下得來臺!你知道嗎?今晚,受打擊最大的,不是雲翔,是我!”
雨鳳身子一扭,掙脫了他。
“我早就說過,我跟展家,註定無緣!”
雲飛心裡,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說不出來有多麼失望。
“你完全不在乎我!一點點都不在乎!是不是?”
雨鳳的臉色慘淡,聲音倔強。
“我沒有辦法在乎那麼多!當你跟展家糾纏在一起的時候,當你們坐在一桌,父子同歡的時候,當你跟展雲翔坐在一起,哥哥弟弟的時候,你就是我的敵人!”
雲飛閉了閉眼睛,抽了一口冷氣。
“我現在才知道,腹背受敵是什麼滋味了!”
“我可老早就知道,愛恨交織是什麼滋味了!”雨鳳冷冷地接口,又說:“其實,對你爹來講,這不是一件壞事!就是因爲你爹的昏庸,纔有這麼狂妄的展雲翔!平常,一大堆人圍在他身邊歌功頌德,使他根本聽不到也看不見,我和雨鵑,決定要他聽一聽大衆的聲音,如果他回去了,肯好好地反省一下,他就不愧是展祖望!否則,他就是……他就是……”她停住,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
“就是一隻老夜梟而已!”雨鵑有力地接口。
雲飛擡眼,驚看雨鵑。
“你真的想砍斷我和雨鳳這份感情?你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
雨鵑忍無可忍,喊了起來:
“我同情,我當然同情,我同情的是我被騙的姐姐,同情的是左右爲難的蘇慕白!不是展雲飛!”
雲飛悲哀地轉向雨鳳。
“雨鳳,你是下定決心,不進我家門了,是不是?”
雨鳳轉開頭去,不看他。
“是!我同意雨鵑這樣唱,就是要絕你的念頭!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你就是不要聽!”
雲飛定定地看着她,呼吸急促。
“你好殘忍!你甚至不去想,我要面對的後果!你明知道在那個家庭裡,我也處在捱打的地位,回去之後,我要接受最嚴厲的批判!你一點力量都不給我,一點都不支持我!讓我去孤軍奮戰,爲你拼死拼活!而你,仍然把我當成敵人!我爲了一個敵人在那兒和全家作戰,我算什麼!”
雨鳳低頭,不說話。
雲飛搖了搖頭,感到心灰意冷。
“這樣愛一個人,真的好痛苦!或者,我們是該散了!”
雨鳳吃了一驚,擡頭。
“你說什麼?”
雲飛生氣地、絕望地、大聲地說:
“我說,我們不如‘散了’!”
他說完,再也不看雨鳳,掉頭就走。阿超急步跟去了。
雨鳳大受打擊,本能地追了兩步,想喊,喊不出來,就硬生生地收住步子,一個踉齧地跌坐在椅子裡,用手痛苦地矇住了臉。
雨鵑走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把她的頭,緊緊地擁在懷中。
雲飛帶着滿心的痛楚回到家裡,他說中了,他是“腹背受敵”,因爲,家裡正有一場風暴在等着他!全家人都聚集在大廳裡,祖望一臉的怒氣,看着他的那種眼光,好像在看一個怪物!他指着他,對他咆哮地大吼:
“我什麼理由都不要聽!你跟她散掉!馬上一刀兩斷!你想要把這個姑娘娶進門來,除非我斷了這口氣!”
雲翔好得意,雖然被那兩姐妹罵得狗血淋頭,但是,她們“整到”的,竟是雲飛!這就是意外之喜了。夢嫺好着急,看着雲飛,一直使眼色,奈何他根本看不到。他注視祖望,不但不道歉,反而沉痛地說:
“爹!你聽了她們姐妹兩個唱的歌,你除了生氣之外,一點反省都沒有嗎?”
“反省?什麼叫反省?我要反省什麼?”
“算我用錯了字!不是反省,最起碼,也會去想一想吧!爲什麼人家姐妹看到你來了,會不顧一切,臨時改歌詞,唱到你面前去給你聽!她們唱些什麼,你是不是真的聽清楚了?如果沒有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她們怎麼會這樣做?”
雲翔惱怒地往前一跨步。
“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把這筆賬,轉移到我身上來了!那件失火的事,我已經說過幾百次,我根本不想再說了!爹,現在這個情況非常明顯嘛,這對姐妹是賴上我們家了!
她們是打赤腳的人,我們是穿鞋的人,她們想要什麼,明白得很!姐姐呢,是想嫁到展家來當少奶奶!妹妹呢,是想敲詐我們一筆錢!”
紀總管立刻接口:
“對對對!我的看法跟雲翔一樣!這姐妹兩個,都太有心機了!你看她們唱曲兒的時候,嘴巴要唱,眼睛還要瞟來瞟去,四面招呼,真的是經驗老到!這個待月樓,我也打聽清楚了,明的是金銀花的老闆,暗的根本就是鄭老闆的!這兩姐妹,顯然跟鄭老闆也有點不乾不淨……”
雲飛厲聲打斷。
“紀叔!你這樣信口開河,不怕下拔舌地獄嗎?”
紀總管一怔,天堯立刻說:
“這事假不了!那待月樓裡的客人都知道,外面傳得才厲害呢!鄭老闆對她們兩個都有意思,就是礙着一個金銀花!反正,這兩個妞兒絕對不簡單!就拿這唱詞來說吧!好端端地唱着《小放牛》,說改詞就改詞,她們是天才嗎?想想就明白了!她們姐妹早就準備有今晚這樣的聚會了!一切都是事先練好的!”
紀總管走過去,好心好意似的拍拍雲飛的肩。
“雲飛!要冷靜一點,你知道,你是一條大肥羊呀,整個桐城,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閨秀想嫁你呢!這兩個唱曲的,怎會不在你身上用盡工夫呢?你千萬不要着了她們的道兒!”
雲飛被他們這樣左一句右一句,氣得快炸掉了。還來不及說什麼,祖望已經越聽越急,氣極敗壞地叫:
“不錯!紀總管和雲翔天堯分析得一點都不錯!這姐妹兩個太可怕了!中國自古就有‘天下最毒婦人心’這種詞,說的就是這種女人!如果她們再長得漂亮,又有點才氣,會唱曲什麼的,就更加可怕!雲飛,我一直覺得你聰明優秀有頭腦,怎麼會上這種女人的當!我沒有親眼看到,還不相信,今天是親眼看到了,說她們是‘蛇蠍美人’,也不爲過!”
雲飛怒極,氣極,悲極。
“好吧!展傢什麼都沒錯!是她們惡毒!她們可怕!展家沒有害過她們,沒有欺負過她們,是她們要害展家!要敲詐展家!”他怒極反笑了,“哈哈!我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我用盡心機,也沒有辦法說服雨鳳嫁給我,因爲展家是這副嘴臉,這種德行!人家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我還在這裡糊糊塗塗!雨鳳對了,只要我姓展,我根本沒有資格向她求婚!”
品慧看到這種局面,太興奮了,忍不住插嘴了。
“哎喲!我說老大呀,你也不要這樣認死扣,你爹已經氣成這樣子,你還要氣他嗎?真喜歡那個賣唱的姑娘,你花點錢,買來做個小老婆也就算了……”
祖望大聲打斷。
“小老婆也不可以!她現在已經這麼放肆,敢對着我的臉唱曲兒來罵我,進了門還得了?豈不是興風作浪,會鬧得天下大亂嗎?我不許!絕對不許!”
“哈哈!哈哈!”雲飛想着自己弄成這樣的局面,就大笑了起來。
夢嫺急壞了,搖着雲飛。
“你笑什麼?你好好跟你爹說呀!你心裡有什麼話,你說呀!讓你爹瞭解呀……”
“娘,我怎麼可能讓他了解呢?他跟我根本活在兩個世界裡!他的心智已經被矇蔽,他只願意去相信他希望的事,而不去相信真實!”
祖望更怒,大吼:
“我親眼看到的不是事實嗎?我親耳聽到的不是事實嗎?被矇蔽的是你!中了別人的‘美人計’還不知道!整天去待月樓當孝子,還爲她拼死拼活,弄得受傷回家,簡直是丟我展祖望的臉!”
雲飛臉色慘白,擡頭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祖望,眼裡閃耀着沉痛已極的光芒。
“爹,這就是你的結論?”
祖望一怔,覺得自己的話講得太重了,吸了口氣,語氣轉變。
“雲飛,你知道我對你寄望有多高,你知道這次你回家,我真的是歡喜得不得了,好想把展家的一番事業,讓你和雲翔來接管,來擴充!我對你的愛護和信任,連雲翔都吃醋!你不是沒感覺的人,應該心裡有數!”
“我從不懷疑這一點!”雲飛眼神一痛。
“那你就明白了,我今天反對蕭家的姑娘,絕對是爲了你好,不是故意跟你唱反調!現在,我連她的出身都可以不計較,但是,人品風範,心地善良,禮貌謙和,以及對長輩的尊重……總是選媳婦的基本要求吧!”
“我沒有辦法和你辯論雨鳳的人品什麼的,因爲你已經先入爲主地給她定罪了!我知道,現在,你對我非常失望!事實上,我對這個家也非常失望!我想,我們不要再談雨鳳,她是我的問題,不是你們的問題!我自己會去面對她!”
“你的問題!就是我們大家的問題!”
“那不一定!”他凝視祖望,誠摯而有力地說,“爹,等你氣平的時候,你想一想,人家如果把我看成一隻肥羊,一心想進我家大門,想當展家的少奶奶,今晚看到你去了,還不趕快施出渾身解數來討你歡喜?如果她們像你們分析的那樣厲害,那樣工於心計,怎麼會編出歌詞來逞一時之快!如果她希望你是她未來的公公,她是不是巴結都來不及,爲什麼她們會這樣做?”
祖望被問倒了,睜大眼睛看着雲飛,一時無言。
雲翔眼看祖望又被說動了,就急急地插進嘴來:
“這就是她們厲害的地方呀,這叫做……叫做……”
“欲擒故縱!以退爲進!”紀總管說。
“對對對!這就是欲擒故縱,以退爲進!厲害得不得了!”雲翔馬上喊。
“而且,這是一着險棋,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定可以達到‘引起注意’的目的!”天堯也說。
雲飛見紀總管父子和雲翔像唱雙簧般一問一答,懶得再去分辯,對祖望沉痛地說:
“我言盡於此!爹,你好好想一想吧!”
雲飛說完,轉身就衝出了大廳。
從這天開始,一連好幾天,雲飛掙扎在憤怒和絕望之中。在家裡,他是“逆子”,在蕭家,他是“仇人”,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他無法面對父親和雲翔,也不要再見到雨鳳。
每天早上,他都出門去。以前,出門就去看看雨鳳,現在,出門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只好把祖望交給他的錢莊,去收收賬,管理一下,不管理還好,一管理煩惱更多。
這天早上,雲飛和阿超走在街道上。阿超看着他,建議說:
“我跟你說,我們去買一點燒餅油條生煎包,趕在小四上學以前送過去!有小三、小四、小五在一起說說笑笑,雨鵑姑娘就比較不會張牙舞爪,那麼,你那天晚上,跟人家發的一頓脾氣,說不定就化解了!”
“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那天晚上不該跟雨鳳發脾氣!”雲飛煩躁地說。
“我就不知道你發什麼脾氣!人家情有可原嘛!她們又沒罵你,罵的全是二少爺!誰叫你跟二少爺坐一桌,一副‘一家人’的樣子!你這樣一發脾氣,不是更好像你和二少爺是哥哥弟弟,手足情深嗎?”
雲飛心煩意亂,揮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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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你沒有經驗過這種感情,你不瞭解!她如果心底真有我,她就該把我放在第一位,就該在乎我爹對她的印象,就該在乎我的感覺,她通通不在乎,我一個人在乎,未免太累了!”
“我是不瞭解啊!那麼,你是真要跟她‘散了’嗎?既然真要‘散了’,幹嗎回到家裡,又爲她和老爺大吵?”
雲飛更煩躁。
“所以我說你不懂!感情的事,就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
“你不要跟我拽文,一拽文我就沒轍了!好吧,現在我們去哪裡?買不買燒餅油條呢?去不去蕭家呢?”
“買什麼燒餅油條?就算在她身上用幾千幾萬種工夫,她還是不會感動,她還是把我當成敵人!去什麼蕭家?當然不去!”
阿超仔細看他。
“不去?那……我們幹嗎一直往蕭家走?”
雲飛站住,四面看看,煩亂地說:
“我們去虎頭街,把賬收一收!”掏出記事本看了看,“今天,有三家到期的賬,我們先去……這個賀伯庭家!”說着就走。
“這麼早,去辦公啊?”阿超跟上前去。
“這虎頭街的業務真是一團亂,全是收不回的呆賬,真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走吧!今天好好地去辦點事!跑他一整天!”
阿超抓了抓頭,很頭痛的樣子。
“要去辦公……那,你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我是去收賬,又不是去放款,要帶什麼錢?”
“你收十次賬,有八次收不到!想想昨天吧,你就把身上的錢用得光光的,送江家的孩子去看病,給王家的八口之家買米,幫羅家的女兒贖身,最離譜的是,趕上朱家在出殯,你把身上最後的錢送了奠儀!這樣收賬,我是很怕!”
“那是偶然一次,你不要太誇張了,也有幾次很順利就收到了!像顧家……”
“那是因爲你把他們的利息減半,又抹掉零頭!我覺得,這虎頭街的爛攤子,你還是交還給紀總管算了!他故意把這個貧民窟交給你管,有點不安好心!”
“交還給紀總管?那怎麼行?會被他們笑死!何況,在我手裡,這些人還有一些生路,到了雲翔和紀總管手裡,不知道要出多少個蕭家!”
“那麼,決定去賀家了?”
“是!”
“可是,你現在還是往蕭家走啊!”
雲飛一個大轉身,埋着頭往前飛快地走。
“笨!習慣成自然!”
阿超嘆口大氣,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後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