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天深夜,回到家裡,姐妹兩個都是心事重重。雨鵑坐在鏡子前面,慢吞吞地梳着頭髮,眼光直直地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神深不可測。雨鳳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實在熬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肩。
“雨鵑!你有什麼計劃?你告訴我!”
“我沒有什麼計劃,我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要走那一步?”
“還沒想清楚!我會五六步棋同時走,只要有一步棋走對了,我就贏了!”
“如果你通通輸了呢?”雨鳳害怕地喊。
雨鵑好生氣,把梳子往桌上一扔。
“你說一點好話好不好?”
雨鳳一把拉住她,哀懇地喊:
“雨鵑!我們乾脆打消復仇的念頭吧!那個念頭會把我們全體毀滅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雨鳳抓着她的胳臂,激動地搖了搖。
“你聽我說!自從爹去世以後,我們最大的痛苦,不是來自於生活的艱難,而是來自我們的仇恨心,我們的報復心!我們一天到晚想報仇,但是,又沒有報仇的能力和方法,所以,我們讓自己好苦惱。有時,我難免會想,假若我們停止去恨,會不會反而解救了我們,給我們帶來海闊天空呢?”
雨鵑迎視雨鳳,感到不可思議,用力地說:
“你在說些什麼?停止仇恨!仇恨已經根深蒂固地在我的血裡,我的生命裡!怎麼停止?要停止這個仇恨,除非停止我的生命!要我不報仇,除非讓我死!”
雨鳳震動極了。雨鵑憤怒地質問:
“你已經不想報仇了?是不是?你寧願把火燒寄傲山莊的事,忘得乾乾淨淨,是不是?”
“不是!不是!”雨鳳搖頭,悲哀地說,“爹的死,正像你說的,已經烙在我們的血液裡,生命裡,永遠不會忘記!可是,報仇是一種實際的行動,這個行動是危險的,是有殺傷力的,弄得不好,仇沒報成,先傷了自己!何況,弟妹還小,任何魯莽的行爲,都會連累到他們!我自己有過一次魯莽的行爲,好怕你再來一次!”
“你放心吧!我不會像你那樣,弄得亂七八糟!”
“可是,你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看着你對鄭老闆送秋波,又看到你對那個展夜梟賣弄風情,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只知道一件事,我快要心痛得死掉了,我不要我的妹妹變成這樣!我喜歡以前那個純真快樂的蕭雨鵑!讓那個雨鵑回來吧!我求求你!”
雨鵑眼中含淚了,激烈地說:
“那個雨鵑早就死掉了!在寄傲山莊着火的那一天,就被那把火燒死了!再也沒有那個蕭雨鵑了!”
“有的!有的!”雨鳳痛喊着,“你的心裡還有溫柔,你對弟妹還有愛心!我們讓這份愛擴大,淹掉那一份恨,我們說不定會得救,說不定會活得很好……”
“那個展夜梟如此得意,如此張狂,隨時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把我們像玩物一樣地逗弄一番,我們這樣忍辱偷生,怎麼可能活得很好?”
“或者,我們可以換一個職業……”
“不要說笑話了!或者,我們可以去綺翠院!還有一條路,你可以嫁到展家去,用展家的錢來養活弟妹!”
雨鳳一陣激動。
“你還在對我這件事慪氣,是不是?我賭過咒,發過誓,說了幾千幾萬次,我不會嫁他,你就是不信,是不是?”
“反正,我看你最後還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你敢說你現在不愛他,不想他嗎?”
“我們不要把話題岔開,我們談的不是我的問題!”
“怎麼不是你的問題?我們談的是我們兩個的問題!你有你的執迷不悟,我有我的執迷不悟,我們誰也勸不了誰!所以,別說了!”
雨鳳無話可說了。姐妹倆上了牀,兩個人都翻來覆去,各人帶着各人的執迷不悟,各人帶着各人的煎熬痛楚,眼睜睜地看着窗紙被黎明染白。
早上,有人敲門,雨鳳奔出去開門。門一開,她就怔住了。
門外,赫然站着雲飛和阿超。
雨鳳深吸口氣,擡頭癡望雲飛,不能呼吸了,恍如隔世。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雲飛注視她,低沉而熱烈地開了口:
“雨鳳!總算……又見到你了!”
雨鳳只是看着他,眼裡,凝聚着渴盼和相思,嘴裡,卻不能言語。
“你好嗎?”雲飛深深地、深深地凝視她,“不好,是嗎?你瘦多了!”
雨鳳的心,一陣抽搐,眼淚立刻衝進眼眶。
“你才瘦了,你……怎麼又跑出來了?爲什麼不多休息幾天?傷口怎樣?”
“見到你,比在牀上養傷,有用多了!”
雨鵑在室內喊:
“誰來了?”
雨鵑跑出來,在她身後,小三,小四,小五通通跟着跑了出來。小五一看到雲飛,馬上熱烈地喊:
“慕白大哥,你好久沒來了!小兔兒一直在想你呢!”
“是嗎?”雲飛走進門,激動地抱了抱小五,“小兔兒跟你怎麼說的?”
“它說:慕白大哥怎麼不見了呢?是不是去幫我們打妖怪去了!”
“它真聰明!答對了!”雲飛看到小五真情流露,心裡安慰極了。
小四一看到阿超,就奔了過去。
“小四!怎麼沒去上學?”阿超問。
“今天是十五,學校休息。”
“瞧我,日子都過糊塗了!”阿超敲了自己一下。
“我跟你說,那個箭靶的距離是真的不夠了,我現在站在這邊牆根,幾乎每次都可以射中紅心!這樣不太刺激,不好玩了!”小四急急報告。
“真的嗎?那我們得把箭靶搬到郊外去,找一個空地,繼續練!現在不只練你的準確度,還要練你的臂力!”
“身上的傷好了沒有?”小四關心地看他。
“那個啊,小意思!”
阿超就帶着小四去研究箭靶。
小三跑到雲飛面前,想和雲飛說話,又有一點遲疑,回頭看雨鵑,小聲地問:
“可以跟他說話嗎?到底他是蘇大哥,還是展混蛋?”
雨鵑一怔,覺得好睏擾。還來不及回答,雲飛已誠懇地喊:
“小三,小四,小五,你們都過來!”
小五已經在雲飛身邊了,小三和小四採取觀望態度,不住看看雨鵑,看看雲飛。
“我這些天沒有來看你們,是因爲我生病了!可是,我一直很想你們,一直有句話要告訴你們,不管我姓什麼,我就是你們認識的那個慕白大哥!沒有一點點不同!如果你們喜歡過他,就喜歡到底吧!我答應你們,只要你們不排斥我,我會是你們永遠的大哥!”雲飛真摯已極地說。
小三忍不住接口了。
“我知道,你是蘇慕白,你寫了一本書,《生命之歌》!大姐每天抱着看,還背給我們聽!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大姐說,能寫那本書的人,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
雲飛一聽,震動極了,回頭去熱烈地看雨鳳,四目相接,都有片刻心醉神馳。
小四走到雲飛身前,看他。
“我聽阿超說了,你們都被暗算了!兩個人都受了傷。你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危險嗎?你的傷口好了沒有?”
雲飛好感動。
“雖然沒有全好,但是已經差不多了!”
雨鵑看到這種狀況,弟妹們顯然沒辦法去恨雲飛,這樣敵友不分,以後要怎麼辦?她一陣煩惱,不禁一嘆。
雲飛立刻向她邁了一步,誠心誠意地說:
“雨鵑!就算你不能把我當朋友,最起碼也不要把我當敵人吧!好嗎?你一定要了解,你恨的那個人並不是我!知道寄傲山莊被燒之後,我的懊惱和痛恨跟你們一樣強烈!這些日子跟你們交朋友,我更是充滿了歉意,這種歉意讓我也好痛苦!如果不是那麼瞭解你們的恨,我也不會隱姓埋名。我實在是有我的苦衷,不是要欺騙你們!”
雨鵑好痛苦。事實上,聽過阿超上次的報告,她已經很難去恨雲飛了。但是,要她和一個展家的大少爺“做朋友”,實在是“強人所難”。一時之間,她心裡傷痛而矛盾,只能低頭不語。
雨鳳已經熱淚盈眶了。
雲飛看到雨鵑不說話,臉上,依舊倔強,就嘆了口氣,回頭看雨鳳。
“雨鳳!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有好多話想跟你談一談!”
雨鳳眼睛閃亮,呼吸急促,跑過去握住雨鵑的手,哀求地問:
“好不好?好不好?”
“你幹嗎問我?”雨鵑一甩手,跑到屋裡去。
雨鳳追進屋裡,拉住她。
“要不然,我回來之後,你會生氣呀!大家都會不理我呀!我受不了你們大家不理我!受不了你說你們大家的分量趕不上一個他!”她痛定思痛,下決心地說,“我跟你說,我再見他這一次就好!許多話必須當面跟他說清楚不可!見完這一次,我就再也不見他了。我去跟他了斷!真的!”
雨鵑悲哀地看着她。
“你了斷不了的!見了他,你就崩潰了!”
“我不會!我現在已經想清楚了,我知道我跟他是沒有未來的!我都明白了!”
雨鵑嘆了口氣。
“隨你吧!全世界都敵友不分,我自己也被你們搞得糊里糊塗!只好各人認自己的朋友,報自己的仇好了,我也不管了!”
雨鳳好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
“那……我出去走走,儘快回來!”
雨鵑點頭。雨鳳就跑出去,拉着雲飛。
“我們走吧!”
他們又去了西郊的玉帶溪畔。
兩人站在大樹下,相對凝視,久久,久久。
雲飛眼中燃燒着熱情,不能自已,終於將她擁進懷中,緊緊地抱着。
“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這麼難捱過!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
她融化在這樣的炙熱裡,片刻,才掙脫了他。
“你的傷,到底怎樣?阿超說你再度流血,我嚇得魂都沒有了!你現在跑出來,有沒有關係?大夫怎麼說?”
“如果我告訴你,我完全好了,那是騙你的!我還是會痛,想到你的時候,就痛得更厲害!不想到你的時候很少,所以一直很痛!”
她先還認真地聽,聽到後面,臉色一沉。
“難得見一面,你還要貧嘴!”
他臉色一正,誠懇地說:
“沒有貧嘴,是真的!”
她心中酸楚,聲音哽咽。
“你這個人真真假假,我實在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實在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你!”
雲飛激動地把她的雙手合在自己手中。
“這些日子,我躺在牀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情。我好後悔,應該一上來就對你表明身份,不該欺騙你!可是,當時我真的不敢賭!好怕被你們的恨,砍殺得亂七八糟,結果,還是沒有逃過你這一刀!”
她含淚看他,不語。
“原諒我了沒有?”他低聲地問。
她愁腸百折,不說話。
“你寫了二十個字給我,我念了兩萬遍。你所有的心事,我都念得清清楚楚。”他把她的手拉到胸前,一個激動,喊:“雨鳳,嫁我吧!我們結婚吧!”
她大大一震。
“你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嫁你?怎麼可能結婚?”
“爲什麼不可能?”
雨鳳睜大眼睛看着他,痛楚地提高了聲音。
“爲什麼不可能?因爲你姓展!因爲你是展家的長子,展家的繼承人!因爲我不可能走進展家的大門,我不可能喊你的爹爲爹,認你的娘爲娘,把展家當自己的家!你當初不敢告訴我你姓展,你就知道這一點!今天,怎麼敢要求我嫁給你!”
雲飛痛苦地看着她,迫切地說:
“如果我們在外面組織小家庭呢?你不需要進展家大門,我們租個房子,把弟弟妹妹們全接來一起住!這樣行不行呢?”
“這樣,你就不姓展了嗎?這樣,我就不算是展家的媳婦了嗎?這樣,我就逃得開你的父母,和你那個該死的弟弟嗎?不行!絕對不行!”
“我知道了,你深惡痛絕,是我這個姓!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姓蘇,你希望我永遠姓蘇!”
“好遺憾,你不姓蘇!”
雲飛急了,正色說:
“雨鳳,你也讀過書,你知道,中國人不能忘本,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不會愛一個不認自己父母的男人!如果我連父母都可以不認,我還值得你信賴嗎?”
“我們不要談信賴與不信賴的問題,這個問題離我們太遙遠了!坦白說,我今天再跟你見這一面,是要來跟你做個了斷的!”
“什麼?了斷?”他大吃一驚。
“是啊!這真的是最後一次見你了!我要告訴你,並不是我恨你,我現在已經不恨了!我只是無可奈何!在你這種身份之下,我沒有辦法跟你談未來,只能跟你分手……”
“不不!這是不對的!”他急切地打斷了她,“人生的道路,不能說走不通就停止不走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了斷’這兩個字,已經相遇,又相愛到這個地步,如何‘了’?如何‘斷’?我不跟你了斷,我要跟你繼續走下去!”
她着急,眼中充淚了。
“哪有路可走?在你受傷這段日子裡,我也想過幾千幾萬遍了!只要你是展家人,我們就註定無緣了!”她凝視着他,眼神裡是萬縷柔情千種恨,聲音裡是字字血淚、句句心酸,“不要再來找我了,放掉我吧!你一次一次來找我,我就沒有辦法堅強!你讓我好痛苦,你知道嗎?真的真的好痛苦……真的真的……我不能吃,不能睡,白天還要做家事,晚上還要強顏歡笑去唱歌……”
雲飛好心痛,緊緊地把她一抱。
“我不好,讓你這麼痛苦,是我不好!可是,請你不要輕易地說分手!”
她掙開了他,跑開去,眼淚落下。
“分手!是唯一的一條路!”
他追過去,急促地說:
“不是唯一的!我還有第三個提議,我說出來,你不要再跟我說‘不’!”
她看着他。
“我們到南方去!在我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在南方住了四年,我們辦雜誌、寫文章,過得優遊自在。我們去那兒,把桐城所有的是是非非,全體忘掉!雖然生活會苦一點,但是,就沒有這些讓人煩惱的牽牽絆絆了!好不好?”
雨鳳眼中閃過一線希望的光,想一想,光芒又隱去了。
“把小三、小四、小五都帶去嗎?”
“可以,大家過得艱苦一點而已。”
“那……雨鵑呢?”
“只要她願意,我們帶她一起走!”
雨鳳激動起來,叫:
“你還不明白嗎?雨鵑怎麼會跟我們兩個一起走呢?她恨都恨死我,氣都氣死我,我這麼不爭氣,會愛上一個展家的人!現在,還要她放棄這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爹孃所在的地方,跟你去流浪……這怎麼可能呢?如果我跟她開口,她會氣死的!”
“你離不開雨鵑嗎?”他問。
雨鳳震驚地、憤怒地一擡頭,喊着:
“我離不開雨鵑!我當然離不開雨鵑!我們五個,就像一隻手掌上的五個手指頭!你說,手指頭哪個離得開哪一個?你以爲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像你家一樣,會彼此仇恨,勾心鬥角,恨不得殺掉對方嗎?”
“你不要生氣嘛!”
“你這麼不瞭解我,我怎能不生氣?”
“那……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要我怎麼辦?我急都快被你急死了,所有的智慧都快用完了!”
她低下頭去,柔腸寸斷了。
“所以,我說,只有一條路。”
“你在乎我的身份更勝於我這個人嗎?”
“是。”
“你要逼我和展家脫離關係?”
“我不敢。我沒有逼你做什麼,我只求你放掉我!”
“我爹說過一句話,無論我怎樣逃避,我身體裡仍然流着展家的血液!”
“你爹說得很對,所以,我們只能到此爲止了!”
“不可能到此爲止的!你雖然嘴裡這樣說,你的心在說相反的話,你不會要跟我‘了斷’的!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已經再也分不開了!”
“只要你不來找我……”
“不來找你?你乾脆再給我一刀算了!”
雨鳳跺腳,淚珠滾落。
“你欺負我!”
“我怎麼欺負你?”
“你這樣一下子是蘇慕白,一下子是展雲飛,弄得我精神分裂,弄得雨鵑也不諒解我,弄得我的生活亂七八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你還要一句一句地逼我……你要我怎樣?你不知道我實在走投無路了嗎?”
雲飛緊緊地抱住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上,在她耳畔,低低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麼‘愛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在乎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離不開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重視你’,真是對不起……最大最大的對不起,是我爹孃不該生我,那麼,你就可以只有恨,沒有愛了!”
雨鳳倒在他肩上,聽到這樣的話,她心志動搖、神魂俱碎,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
雨鳳弄得顛三倒四,欲斷不斷。雨鵑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這天下午,雲翔準時來赴雨鵑的約會。
廟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雲翔騎了一匹馬,踢踢踏踏而來。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樹上。大步走到廟前,四面張望,不見雨鵑的人影。他走進廟裡,上香的人潮洶涌,也沒看到雨鵑。
“原來跟我開玩笑,讓我撲一個空!我就說,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約我單獨會面?”
雲翔正預備放棄,忽然有個人影從樹影中躍出來,往他面前一站。
雲翔定睛一看,雨鵑穿着一身的紅,紅衫紅褲黑靴子,頭上戴了一頂紅帽子,豔光四射,帥氣十足,令人眼睛一亮。
雨鵑燦爛地笑着。
“不簡單!展二少爺,你居然敢一個人過來!不怕我有伏兵把你給宰了?看樣子,這展夜梟的外號,不是輕易得來的!”
雲翔忍不住笑了。
“哈!說得太狂了吧?好像你是一個什麼三頭六臂的妖怪一樣,我會見了你就嚇得屁滾尿流嗎?你敢約我,我當然會來!”
“好極了!你騎了馬來,更妙了!這兒人太多,我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好不好?”
“你敢和我同騎一匹馬嗎?”
“求之不得!是我的榮幸!”雨鵑一臉的笑。
“嘴巴太甜了,我聞到一股‘口蜜腹劍’的味道!”雲翔也笑。
“怕了嗎?”雨鵑挑眉。
“怕,怕,怕!怕得不得了!”雲翔忍俊不禁。
兩人走到繫馬處,雲翔解下馬來,跳上馬背,再把雨鵑榜上來,擁着她,他們就向郊外疾馳而去。
到了玉帶溪畔,四顧無人,荒野寂寂。雲翔勒住馬,在雨鵑耳邊吹氣,問:
“這算不算是‘荒郊野外’了?”
“應該算吧!我們下來走走!”
兩人下馬,走到水邊的草地上。
雨鵑坐下。用手抱着膝,凝視着遠方。
雲翔在她身邊坐下,很感興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下面要出什麼牌。
不料雨鵑靜悄悄地坐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半晌,毫無動靜。
雲翔奇怪地仔細一看,她的面頰上竟然淌下兩行淚。他有些驚奇,以爲她有什麼高招,沒料到竟是這樣楚楚可憐。她看着遠方,一任淚珠滾落,幽幽地說:
“好美,是不是?這條小溪,繞着桐城,流過我家。它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長大。看着我家的生生
死死,家破人亡……”她頓了頓,嘆口氣,“坐在這兒,你可以聽到風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連雲的流動,好像都有聲音。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就常常和我這樣坐在荒野裡,訓練我聽大自然的聲音,他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歌。”
雲翔驚奇極了。這個落淚的雨鵑,娓娓述說的雨鵑,對他來說,既陌生,又動人。
雨鵑擡眼看他,輕聲地說:
“有好久了,我都沒有到郊外來,聽大自然的聲音了!自從寄傲山莊燒掉以後,我們家所有的詩情畫意,就一起燒掉了!”
雲翔看着她,實在非常心動,有些後悔。
“其實,對那天的事,我也很抱歉。”
她可憐兮兮地點點頭,拭去面頰上的淚,哽咽着說:
“我那麼好的一個爹,那麼‘完美’的一個爹,你居然把他殺了!”
“你把這筆賬,全記在我頭上了,是不是?”
她再點點頭,眼光哀哀怨怨,神態悽悽楚楚。
“讓我慢慢來償還這筆債,好不好?”他柔聲問,被她的樣子眩惑了。
“如果你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想,我很可能會愛上你!你又帥氣,又霸氣,夠瀟灑,也夠狠毒……正合我的胃口!”
“那就忘掉我是你的殺父仇人吧!”他微笑起來。
“你認爲可能嗎?”她含淚而笑。
“我認爲大有可能!”
她靠了過來,他就把她一摟。她順勢倒進他的懷裡,大眼睛含淚含怨又含愁地盯着他。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一副意亂神迷的樣子。然後,他一俯頭,吻住她的脣。
機會難得!雨鵑心裡狂跳,一面虛以委蛇,一面伸手,去摸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她摸到了匕首,握住刀柄,正預備抽刀而出,雲翔的手,飛快地落下,一把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她大驚,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把她的手用力一拉,她只得放掉刀柄。他把她的手腕抓得牢牢的,另一隻手伸進去,抽出她靴子中那把匕首。
他盯着她,放聲大笑。
“太幼稚了吧!預備迷得我昏頭轉向的時候,給我一刀嗎?你真認爲我是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受騙的嗎?你也真認爲,你這一點點小力氣,就可以擺平我嗎?你甚至不等一等,等到我們更進入情況,到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再摸刀?”
雨鵑眼睜睜看着匕首已落進他的手裡,機會已經飛去,心裡又氣又恨又無奈又沮喪。但,她立即把自己各種情緒都壓抑下去,若無其事地笑着說:
“沒想到給你發現了!”
“你這把小刀,在你上馬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他看看匕首,匕首映着日光,寒光閃閃。刀刃鋒利,顯然是個利器!他把匕首一下子抵在她面頰上。
“你不怕我一刀划過去,這張美麗的臉蛋就報銷了?”
她用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他,眼裡閃着大無畏的光,滿不在乎地。
“你不會這麼做的!”
“爲什麼?”
“那就沒戲好唱了,我們不是還有‘下一個步驟’嗎?何況,劃了我的臉,實在不怎麼高段,好像比我還幼稚!”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我勸你,以後不要用這麼有把握的眼光看我,我是變化多端的,不一定吃你這一套!今天,算你運氣,本少爺確實想跟你好好地玩一玩,你這美麗的臉蛋呢,我們就暫時保留着吧!”
他一邊說着,用力一摔,那把匕首就飛進河水裡去了。
“好了!現在,我們之間沒那個礙事的東西,可以好好地玩一玩了!”
“嗯。”她風情萬種地瞅着他。
他再度俯下頭去,想吻她。她倏然推開他,跳起身子。他伸手一拉,誰知她的動作極度靈活,他竟拉了一個空。
她掉頭就跑,嘴裡格格笑着,邊跑邊喊:
“來追我呀!來追我呀!”
雲翔拔腳就追,誰知她跑得飛快。再加上地勢不平,雜草叢生,他居然追得氣喘吁吁。她邊跑,邊笑,邊喊:
“你知道嗎?我是荒野里長大的!從小就在野地裡跑,我爹希望我是男孩,一直把我當兒子一樣帶,我跑起來,比誰都快!來呀,追我呀!我打賭你追不上我……”
“你看我追得上還是追不上!”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
雨鵑跑着,跑着,跑到繫馬處,忽然一躍,上了馬背。她一拉馬繮,馬兒如飛奔去。她在馬背上大笑着,回頭喊:
“我先走了!到待月樓來牽你的馬吧!”說着,就疾馳而去。
雲翔沒料到她還有這樣一招,看着她的背影,心癢難搔;又是興奮,又是眩惑,又是生氣,又是惋惜,不住跌腳咬牙,恨恨地說:
“怎麼會讓她溜掉了?等着吧!不能到手,我就不是展雲翔!”
雨鵑回家的時候,雨鳳早已回來了。雨鵑衝進家門,一頭的汗,滿臉紅紅的。她直奔桌前,倒了一杯水,就仰頭咕嘟咕嘟喝下。
雨鳳驚奇地看她:
“你去哪裡了?穿得這麼漂亮?這身衣服哪兒來的?”
“金銀花給我的舊衣服,我把它改了改!”
雨鳳上上下下地看她,越看越懷疑。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郊外!”
“郊外?你一個人去郊外?”她忽然明白了,往前一衝,抓住雨鵑,壓低聲音問,“難道……你跟那個展夜梟出去了?你昨晚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跟他訂了什麼約會?你和他單獨見面了,是不是?”
雨鵑不想瞞她,坦白地說:
“是!”
雨鳳睜大了眼睛,伸手就去摸雨鵑的腰,摸了一個空。
“你的匕首呢?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
雨鵑撥開她的手。
“你不要緊張,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那……你的匕首呢?”
“被那個展夜梟發現了,給我扔到河裡去了!”
雨鳳抽了口氣,瞪着她,心驚膽戰。
“你居然單槍匹馬,去赴那個展夜梟的約會,你會嚇死我!爲什麼要去冒險?爲什麼這麼魯莽?到底經過如何,你趕快告訴我!”
雨鵑低頭深思着什麼,忽然掉轉話題,反問雨鳳:
“你今天和那個蘇慕白談得怎樣?斷了嗎?”
“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雨鳳神情一痛。
“他怎麼說呢?同意分手嗎?”雨鵑緊盯着她。
“當然不同意!他就在那兒自說自話,一直要我嫁給他,提出好多種辦法!”
雨鵑凝視了雨鳳好一會兒。忽然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啞聲地說:
“雨鳳,你嫁他吧!”
“什麼?”雨鳳驚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雨鵑熱切地盯着她,眼神狂熱。
“我終於想出一個報仇的方法了!金銀花是對的,要靠我這樣花拳繡腿,什麼仇都報不了!那個展夜梟不是一個簡單的敵手,他對我早已有了防備,我今天非但沒有佔到便宜,還差一點吃大虧!我知道,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她搖了搖雨鳳,“可是,你有辦法!”
“什麼辦法?”雨鳳驚愕地問。
“你答應那個展雲飛,嫁過去!只要進了他家的門,你就好辦了!瞭解展夜梟住在哪裡,半夜,你去放一把火,把他燒死!就算燒不死他,好歹燒了他們的房子!打聽出他們放金銀財寶的地方,也給他一把火,讓他嘗一嘗當窮人的滋味!如果你不敢放火,你下毒也可以……”
雨鳳越聽越驚,沉痛地喊:
“雨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在教你怎麼去報仇!好遺憾,那個展雲飛愛上的不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既然他向你求婚,你就將計就計吧!”
雨鳳身子一挺,掙脫了她,連退了好幾步。
“不!你不是教我怎樣報仇,你是教我怎樣犯法,怎樣做個壞人!我不要!我不要!我們恨透了展夜梟,因爲他對我們用暴力,你現在要我也同流合污嗎?”
“在爹那樣慘死之後,你腦子裡還裝着這些傳統道德嗎?讓那個作惡多端的人繼續害人,讓展家的勢力繼續擴大,就是行善嗎?難道你不明白,除掉展夜梟,是除掉一個殺人兇手,是爲社會除害呀!”雨鵑悲切地說。
“我自認很渺小,很無用,‘爲社會除害’這種大事,我沒有能力,也沒有魄力去做!雨鵑,你笑我也罷,你恨我也罷,我只想過一份平靜平凡的生活,一家子能夠團聚在一起,就好了!我沒有勇氣做你說的那些事情!”
雨鵑哀求地看着她。
“我不笑你,我也不恨你!我求你!只有你有這個機會,可以不着痕跡地打進那個家庭!如果我們妥善計劃,你可以把他們全家都弄得很慘……”
雨鳳激烈地嚷:
“不行!不行!你要我利用慕白對我的愛,去做傷害他的事,我做不出來!我一定一定做不出來!這種想法,實在太可怕了,太殘忍了!雨鵑,你怎麼想得出來?”
雨鵑絕望地一掉頭,生氣地走開。
“我怎麼想得出來?因爲我可怕,我殘忍!我今天到了玉帶溪,那溪水和以前一樣的清澈,反射着展夜梟的影子,活生生的!而我們的爹,連影子都沒有!”
她說完,衝到牀邊,往牀上一躺,睜大眼睛,瞪着天花板。
雨鳳走過去,低頭看着她,痛楚地說:
“看!這就是‘仇恨’做的事,它不只在折磨我們,它也在分裂我們!”
雨鵑眼睛也眨不眨,有力地說:
“分裂我們的,不是‘仇恨’!是那兩個人!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他們以不同的樣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帶給我們同樣巨大的痛苦!你的愛,我的恨,全是痛苦!展夜梟說得很對!哥哥弟弟都差不多!”
雨鳳被這幾句話震撼了,一臉悽苦,滿懷傷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