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楚九公子出了觀景樓,沒有回去休息,而是去了喬夫人處。
惜芳閣裡已經沒有香夫人了,河興王回來便歇在了喬夫人處。
楚九公子在廊廡上等了許久,直到寒露打溼了他的衣裳,侍婢終於出來傳話:“九公子請。”
楚九公子入內, 看到河興王靠在牀頭,低身下拜:“父王。”
河興王正在用宵夜,喬夫人在旁伺候。
母子倆目光輕輕一碰,若無其事移開,一個專心服侍,一個低頭等候。
河興王不發話, 楚九公子就沒起來,沉默地聽着碗勺相碰的撞擊聲。
過了會兒, 河興王終於吃得差不多了,張口問道:“餘事料理完了?”
“是。”楚九公子回道,“果然有人來救香夫人,徐三小姐追過去了。”
“你倒是信任她。”河興王翹了翹嘴角,語氣捉摸不透。
楚九公子琢磨不出他的意思,便沉默着。
河興王手裡拿着碗勺,攪着攪着,忽然將湯盅扔出來,“啪”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濺了楚九公子一身。
侍婢們嚇了一跳, 呼啦啦跪了一地。
喬夫人亦跪伏下去:“王爺息怒。”
河興王面沉似水:“滾出去!”
侍婢們面面相覷,去看喬夫人。
喬夫人恭敬而平靜:“是。”
在她帶領下,侍婢們一一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父子二人。
河興王目光森寒, 盯着自己疼愛了十幾年的兒子。
“本王真沒想到,這府裡最不安分的竟然是你。你老子還沒死呢, 就急着奪權了?那隊兵馬養很久了吧?連本王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他說的是那支黑甲軍, 它並不是王府明面上的軍隊,只能是私下養的。
楚九公子沒有惶恐,稟道:“父王息怒, 那原是在沙崗守礦的護衛軍,後來解散了無處可去,我便出資讓他們留下了。正好我於練兵有一些想法,就在他們身上試了試,此番也是無人可用,纔將他們調來。”
所以他承認了。
河興王冷笑不止:“你可真是出息,那麼一支軍隊,悄無聲息埋伏在側,侍衛軍一無所知。只要你願意,本王的命也握在你手裡,是不是啊?”
這罪名可就重了,楚九公子深深伏下去:“孩兒只是擔心您的安危,纔出此下策。”
“是嗎?”
“是。”楚九公子答得堅決,“香夫人居心叵測,可我沒有證據。”
“伱這是怪本王?”
“孩兒不敢。”
河興王冷冷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楚九公子答道:“自然是解決這件事,香夫人意圖對您不利, 不解決的話,會危及您的性命。”
“你撒謊!”河興王聲音含怒,“只是解決這件事, 多的是辦法,最簡單的告訴統領便是。可你沒有,你繞過侍衛軍,繞過王府所有的勢力,甚至不惜向外人求助,興師動衆,大費周折,向所有人展示你的本事和力量,你說你只是想解決這件事?你不會以爲本王昏庸到這個程度了吧?給我說實話!”
楚九公子沉默良久,終於慢慢叩下頭去,一字一字地說:“請父王立我爲世子。”
這句話他說得很穩定,沒有心虛,也沒有激動,像是在心裡想了無數遍,說出來只有平靜。
圖窮匕見。
河興王反而沉默下來了。
他看着這個跪在面前的兒子,十幾年來,他最中意的兒子。
“你等不及了?”他問。
楚九公子擡起頭,反而露出淡淡的笑來:“沒有,孩兒今年不過二十,再等十年二十年也可以。”
“那你……”
“孩兒只是害怕,”楚九公子說,“我原以爲,父王永遠都是我的父王,天底下最慈愛的父親。您費心爲我着想,爲了讓我成爲世子不惜掏出家底,讓我去南源求親。可是忽然來了個香夫人,我發現我錯了。原來母親說失寵就失寵了,原來父王可以只是王,而不是父,原來有些話我是不能說的……”
河興王眼裡露出深深的失望:“這就是你的想法?僅僅因爲罰了你一次,就把昔日的父子情全都抹了?那你可知道,爲父從來沒有考慮過別的人選,罰你也是爲了考驗你。”
“孩兒知道。”楚九公子平靜以對,“您即便罰了我,依然允許我理事,這動搖不了根基。”
“既然知道,那你還……”
“那您可知道,您的考驗動搖的是河興王府的根基?”楚九公子打斷他的話,“孩兒斗膽問一句,如果我跟您說,香夫人是細作,您會信嗎?”
河興王沉默了。
“您不信。”楚九公子微微笑着,“父王,倘若我心裡只有世子之位,完全可以當自己什麼也不知道。香夫人擄了您去,河興王府就是我的了。又或者,我安心聽您的安排,通過您的考驗,順從您的意志。可那樣的話,河興王府會怎麼樣?”
停頓片刻,他說出一個消息:“您不知道吧?香夫人背後的主使是蔣奕。”
河興王吃了一驚:“他……”
楚九公子接下去:“我知道您的想法,河興王府要爭天下,那委實吃力。但憑我們楚氏的根基,保住這一方勢力不是問題。所以您既不想進,也不想退。可是父王,時局瞬息萬變,不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孩兒去了一趟南源,深深感受到一點,這個天下變了,英雄輩出,不進則退。我們不動的話,別說想保住河興,楚氏的血脈都未必保得住。”
這番話說得河興王心中一梗,呵斥:“你不要危言聳聽!”
楚九公子卻沒有退縮:“您覺得是危言聳聽嗎?徐三小姐什麼樣,您親眼看到了,蔣奕什麼樣,您也知道了。河興夾在江北和南源之間,您覺得我們有勝算嗎?”
“那你想怎樣?投靠其一?”河興王不悅,“楚氏百年家業,你以爲這樣就能保住嗎?”
“保不保得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時局變了,不變的人只會被拋棄在歷史的塵埃裡。”楚九公子昂起頭,“父王,您可以痛罵孩兒,但孩兒無愧於心,這一切都是爲了河興,爲了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