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弘文館短短片刻的聚會,讓滿朝大臣都在心頭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衆人散去的時候,悄無聲響,唯獨郭鋼留了下來。
武元衡看了他一眼,問道:“郭將軍爲何還不退去?你執掌金吾衛,保護皇城與皇宮責任得大,切勿有失。”
“末將知道。”郭鋼拱手拜了一拜,說道,“但末將更想問武大人一件事情。”
“說吧。”武元衡表情平靜。
郭鋼也就直言不諱了:“剛剛武大人向烏重胤問起長安城內外的兵馬。後來羽林衛由烏重胤帶走,在渭水駐防。那麼,剩下的六千神策衛步騎,如此處置?”
武元衡說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回去保護好皇城與後宮,纔是份內之事。金吾衛人手不多,職任又重大,你不要掉以輕心。”
“武大人!”郭鋼突然一下提高了聲音,“你是不是想自己帶着這六千兵馬出城,布成第二條防線?”
武元衡的臉皮輕輕抽動了一下,聲音卻仍然很平靜:“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回去,執掌金吾衛。”
“不!”郭鋼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大聲說道:“武大人,我追隨陛下也快有十年了!這十年來,不管是陛下還是你們,都只把我當成寶貝疙瘩,從來不讓我幹一丁點兒危險的事情。現在我雖然貴爲三品大將軍,可時時感覺臉面無光。因爲我從來沒有幹過一件有用的事情!所有人當着我的面都客客氣氣,可是背後裡都在笑話我——他們認爲我是憑着郭家的聲勢和兩個妹妹的裙帶才當了高官。我不服!我郭鋼有實力、也有信心爲大唐辦一些實在的事情!”
說到這裡,郭鋼鄭重的單膝一拜,大聲說道:“武大人,就算我求你了!給我這一次機會吧!讓我率領終南山的六千步卒,構成第二條防線!長安城裡已經沒有大將可用了,但你武大人是一介書生,如何上陣殺敵?莫非你要讓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戰場之上嗎?!”
武元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紅蓮池裡白蓮開……炫爛一死。好過終日乾乾。爲人臣子不能保全疆土、守衛城池,還有何面目去面對君王?武元衡身負重任,更是不敢推託。倘若烏重胤無法阻擋而讓吐蕃人殺到了長安城前,就讓武元衡的血。喚醒長安的滿朝臣工和居民百姓,讓他們來自發守城。這個時候,若沒有流血與犧牲,許多人是不會醒悟的。他們會想着逃跑,會想着退縮,會想着苟且偷安。如果沒有一腔血來喚醒,長安休矣!”
“那就讓我來、讓我來吧!”郭鋼雙膝跪地爬到武元衡面前,大聲說道:“你是長安地支柱、是國舅、是皇帝最器重的大臣、也是我們最敬仰的宰相。你不能死!郭鋼一介匹夫死不足惜!更何況,我要讓世人知道、讓長安的百姓和朝上的大臣們知道、讓我的父親和族人們都知道,我郭鋼身上沒有白流郭老令公的鮮血!雖然我本事不濟,至少有爲國而死的勇氣!”
“住口!”武元衡聲色俱厲大聲喝道:“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逞這種小孩子脾氣!回去保護皇城,保護太上皇、諸位貴妃與皇子。你是皇親國戚,這樣地職責非你莫屬!”
“不!”郭鋼這一回像要瘋了似的。一改往日的沉默低調,唰的一聲抽出腰間寶劍擱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沉聲說道:“武大人若不成全於我,我又安能如同螻蟻一般苟活於世?大敵當前。爲將者卻只以窩在後宮保護老幼婦儒,與閹宦何異?今日武大人要麼依從於我……要麼,就提我的頭去上陣!”說完,手一勒,脖間就現出一條血痕來。
武元衡駭然一驚:“快住手!”
“你若不答應,我死也不收手!”
“罷罷罷……我便依你就是!”武元衡仰天長嘆,手有些哆嗦的從懷裡摸出一枚金牌,說道:“拿去吧,神策衛兵符。終南山地六千步騎,交給你了。記住一點。你的責任是阻敵於長安城前。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若實在拖不住了,便退守長安。”
郭鋼站起身來。鄭重的雙手過頂接過兵符。大聲說道:“末將——得令!”
武元衡神色嚴峻:“保重,切不可蠻幹!”
郭鋼的臉上露出一線釋然地微笑。感激的看着武元衡,說道:“多謝——末將去了。武大人,也請保重!”
郭鋼走得很急很快,宛如一陣旋風。武元衡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唏噓道:景興大唐,志士何其多也!今日縱然有敗,他日何患不勝?!
此時的長安九門,已經是一片混亂。車馬人流擠成一團,驚慌的大叫。守城的兵卒努力的疏散着人羣,但收效甚微。長安的大門想要關起來,看來並不是那麼容易。城頭上的金鐘敲得咚咚作響,攝人心魂。好不容易擠進城來了的人們,拍着胸脯大呼萬幸,然後又被後面地人流擠推得踉踉蹌蹌。
馬燧站在城頭,一臉的嚴峻。長安的人實在太多了。每天從九門過往地商旅行人,數以萬計。就在這時,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往長安趕來。他們或許還不知道,長安馬上就要變成一個戰場。一個噬人不眨眼地血火戰場。
時間一分一秒的劃過,馬燧地心越揪越緊。眼看着長安九門的人羣絲毫沒有變少的情景,他心中如火燒。同樣是大唐子民,不管將誰拒之門外,都是一種殘忍。一旦吐蕃人殺到,這些被擋在門外的人很有可能死於非命。就算僥倖逃得一死,那種危難之中與家人分隔的感覺,也是極不好受的。
馬燧回頭看了一眼銅壺滴漏,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已到未時末刻。
“增派人手,馬上關門。”馬燧的表情變得十足冷酷,聲音沉沉的說道,“能疏散的。儘量疏散。酉時一到,準時關門,任何人不得因任何原因阻止。違令者,嚴懲!”
幾個傳令兵心頭一顫。齊齊抱拳道:“是!”然後飛快的奔走了。
長安九門傳來一陣陣哀號,人羣更加洶涌。好多人玩命似的朝門裡擠,也顧不上兵卒們地怒聲喝斥與刀劍的威脅。
亂!
長安,已經很久沒這樣亂過了!
馬燧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悠然暗道:是戰爭,就必須有人犧牲;大局當前,不管是軍人還是百姓,都一樣……
一陣陣沉重的咂咂聲中。長安九門重重地合攏。守門兵卒累得幾乎虛脫,都想坐到地上去了。這個時候,好些百姓又洶涌的朝他們衝了過來,怒氣騰騰的要撕扯扭打。兵卒們忍氣吞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憑他們折騰。好些人的臉都被抓破了,甚至還有人捱了拳頭。被死死的摁在了地上。
有時候,衝動的百姓就是這樣無知。他們不理解軍隊這樣做的理由。他們只知道,自己還有親人或是貨物留在城外。
一隊騎兵從朱雀門裡篤篤的衝了出來。武元衡一席白衣走在最前,來到了長安正門明德門前。
他地出現。吸引了許多人。騷亂也稍微停歇了下來。百姓們看着武元衡竊竊私語,竟相猜測。
武元衡的表情十分平靜,拱手對着人羣拜了一拜,說道:“鄉親們,在下武元衡,大唐宰相。城門,是我下令關閉的。”
人羣發出一陣怒意盎然的喧譁,更有幾個衝動的百姓要衝上來向武元衡興師問罪。荷甲執槍的金吾衛將士齊齊往前跨上一步,刀槍錚響。這些人生生停住。
武元衡也不慌亂,平靜的說道:“我知道。大家需要一個合理地解釋,我也正爲此事而來。大家或許還不知道,吐蕃人的兵馬。離長安僅一步之遙。此時若不關上城門。後果如何相信大家可以理解。”
人羣發出一陣更大的喧譁,所有人都驚呆了。
“所以。別再堵在這裡了。”武元衡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留在城外的,是親人或是貨物。如果是人,尚有雙腿可以逃走;若是貨物,失去了還可以賺回來。但是,被你們毆打地將士,卻是用自己的性命在保衛帝都,保衛你們的生命與生家財產。所以,請不要再爲難他們的。若有怨怒,就都衝着武元衡來吧!但是,也請兵亂之後再來找武元衡算帳。因爲現在,我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下言出必行。他日若有人心存怨恨要找武某報仇,武某拱手相待絕不退避。”
人羣再一次騷動,許多人都慚愧的低下了頭來。有一些認識或瞭解武元衡的人大聲說道:“武大人,我們相信你。我們不鬧了,散了!”由他們帶頭,人羣開始散去。還有一些擠在城門邊的百姓,自發的將倒在地上的守城將士扶了起來,有幾個還在對他們彎腰拱手地賠禮。
武元衡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在馬上擺手道:“都散了吧,回家去!”
人羣陸續散去。最固執火大的幾個,也重重地跺了幾下腳,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將士們重新站到了城頭布起了崗哨,許多地檑木炮石守城器械,正源源不斷的運過來。
武元衡拍馬來到春明門,上了城頭找到馬燧。馬燧劈頭就說道:“武伯蒼,你讓郭鋼那小子領兵去禦敵?長安再無人,也還有老夫!你這麼做什麼意思?”
武元衡連連擺手示意馬燧冷靜,說道:“大帥勿怪。是郭鋼以死相逼,非要前去地。烏重胤在渭水布成第一條防線,郭鋼在長安城外布成第二條。我不知道吐蕃人的兵馬有多少,但是,多抵擋一刻,我們就多一絲的機會。我已派出快馬前往東都、河東搬請路嗣恭等人的救命。但遠水近火,時間對我們很重要。相信前線的皇帝陛下,也會做出相關的應對。現在,我們要儘量做到阻敵於野,爭取時間。一但兵臨城下,人心惶惶帝都不穩,後果將不堪設想!”
馬燧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武伯蒼,郭鋼是什麼人你也是知道的。他現在可是長安第一豪門的嫡子。連皇帝陛下都不敢讓他親臨險境,你卻……罷了,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說這個了。”武元衡說道,“馬帥,你現在手中的守城將士,有多少人馬?”
馬燧豎起三個指頭,然後重重的哼了一聲:“我這個大將軍,手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狀況——人馬不足萬人!”
“三千人馬……”武元衡擰緊眉頭神色嚴峻,然後心中一亮說道:“尹慎與曲環的人呢?”
“那兩個老鬼!”馬燧重重的啐了一口,說道:“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時候離開長安去了江南與河北,親自督促龍驤衛組建一事。關內爲數不多的龍驤衛分散在各州各縣,要想集結起來至少要三天的功夫。可是現在吐蕃人都要兵臨城下了,哪裡來得及?”
武元衡的神色更加凝重,沉默了片刻,說道:“這麼說來,救兵不是沒有,但要趕來都需要時間。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竭盡所能爭取時間。馬帥,長安九門就交給你了。在下去搬請郭家、吳家以及其他一些仕族的人。請他們出來支招,派人守備城門!”
“哦?這倒是個法子!”馬燧深以爲然的說道,“郭、吳二家和其他一些門閥,許多都是開了府的公侯勳略,有的有私兵,有的家中雜僕成羣。這些人雖然沒什麼戰鬥力,但至少也能頂個一時半刻。”
“嗯,我馬上就去!”武元衡拱手拜別,大步走了。
馬燧在後面焦急的喊道:“速去速回——必要之時,搬請皇妃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