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十月十八。
曹操假西風軍名號,佔據幽州,以花榮爲主將,率唐斌、山士奇、徐寧、鈕文忠四將,北取順州,半日而克。
同日,檀州所屬密雲縣,爲一支來歷不明的人馬侵奪,幾個腳快的縣吏逃出城來,飛奔到檀州報信。
按縣吏說法,那夥強人先派細作,裝成百姓混入城中,一舉奪了東門,隨後二三千人大舉殺入,都以黃布纏頭,打菊花大旗,甚是悍猛。
檀州城內守把的番官,乃是遼國洞仙侍郎孛堇相公,聞報大驚,忙召集麾下三個戰將,商議道:“俺這所在緊鄰着長城,位置何等要緊?魏王南征時,都不曾調俺兵馬,若是一旦有失,俺豈有面目去見魏王?”
那三個戰將聽罷,呵呵大笑,都拍着胸口道:“孛堇相公只顧放心,必是哪處山賊海匪,聽說魏王大軍南下,一時失心瘋發作,聚集起來衝州撞府。他卻不合來俺們檀州討野火,放着俺三個在此,便是一萬賊人,也自殺盡了他。”
看官不僅要問:這廝三個是誰?恁般說得硬話?
他頭一個乃是番人,叫做咬兒惟康,另兩個都是漢兒,一個楚明玉,一個曹明濟,皆是遼國有名的勇將,出兵放馬,屢有勝績。
本來此處還有個最奢遮的番將,喚作阿里奇,前歲奚王蕭幹帶兵去保懿州,途經此地,愛那阿里奇驍勇,徵調在軍中聽用,不料兵敗,阿里奇奮勇斷後,保住了蕭乾性命,自家卻是再無消息——按蕭幹言語,必已死在女真之手。
洞仙侍郎見他三個信心十足,稍寬懷抱,連連點頭道:“全仗你等用心。”
便留楚明玉把守檀州,令咬兒惟康、曹明濟二將,領兵一萬,收復密雲縣。
二將得令,興沖沖點了兵馬,便往密雲縣殺來——檀州州城距彼不過三十餘里,二將摧軍急行,日暮時分已抵密雲城下。
曹明濟看看天色暗沉,提議紮營城外,天亮再攻,咬兒惟康笑道:“兄弟你好呆,那些賊人見我大軍來到,豈有不趁夜逃走的?他逃了無妨,搶來的金銀若也逃了,我等白白辛苦一場,若依我說,就此一舉攻入,奪了賊贓,你我正好二一添作五,伱就等着美吧我的好兄弟!”
曹明濟聽他一說,頓時動心,連連點頭道:“還是哥哥思慮周到。”
兩個當即下令攻城,此處城牆卻是不高,士兵們搭起人梯,不多時便攀上牆頭,自裡面打開城門。
咬兒惟康見如此順遂便搶了門,一個攔阻的敵人都無,大驚道:“不好,賊人必是逃了!”
連忙令快馬查探,不多時來報,道是數千黃巾賊人亂哄哄的,從東門逃出未久。
兩個聽說,連忙下令追趕,一萬遼兵穿城而過,殺出東門追去。
密雲城東,有一河曰潮河,每逢汛期,洪水聲如巨潮,故而得名。
過得此河,便是大片山巒,林木茂密,就中開闢有一條大道,可通薊州。
遼軍過了潮河,順着此道追擊,但見路面上車轍縱橫,一道道深陷土中,路邊不時有翻倒的大車,銅錢、布帛,散亂一地,遼兵們紛紛爭奪,兩個遼將歡喜道:“這夥賊果然收穫豐厚,豈不是合該我二人發財?”
當下使馬鞭亂抽,催着衆軍急追,這般一連追出去十幾裡地,夜色愈發深沉,兩邊羣山影綽綽的,便似無數墳丘。
此時秋意已深,羣山之間,夜風猶涼,曹明濟坐在馬上被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看一看士兵,稀稀拉拉隊形拖得老長,一個個滿面倦容,心中一突,拉住咬兒惟康道:“哥哥,我等趕路大半日,水都不曾喝幾口,人馬俱是疲乏,這般追下去,莫要中他計策。”
咬兒惟康聽得此言,也自躊躇起來,遲疑道:“不會吧?區區賊寇,哪裡有這等手段?”
正說間,哨馬飛奔回來,急報道:“二位將軍,前面五里處一個分岔路口,賊人們鬧起內訌,錢財打翻了一地,殺得血流成河……”
咬兒惟康大喜,高叫道:“卻不是老天都幫我等?曹兄弟,不必猶豫,這注財喜,命中註定是你我消受。”
曹明濟心想都追到了此處,也不差這五七裡,當即傳令一衆偏將,驅趕兵卒加快急行,遼兵們又餓又累,被趕得小跑前進,一時怨聲載道。
咬兒惟康、曹明濟只做不聞,帶着數百個騎兵搶先追去,不多時望見前面一派火光,廝殺火併之聲隨風吹來。
二將大喜,使勁打馬趕去,果然一個岔路口,堆積大車無數,一千餘頭纏黃巾的賊人,彼此亂殺亂罵,其中有眼尖的望見遼兵,大叫道:“官兵來也,官兵來也,風緊扯呼。”
聽說有官兵,賊人們齊齊發聲喊,都逃向兩條岔路,其中又有數十個,咬牙大叫道:“空忙碌一場,倒替別人做嫁衣,索性都燒了吧。”
手中火把紛紛擲出,落在那些大車上,不多時,火勢沖天而起。咬兒惟康大怒道:“賊骨頭好生可惡!快、都隨我去救火。”
帶着騎兵們撲至火場,下了馬一看,那些大車上哪有錢財貨物?滿滿都是稻草,咬兒惟康、曹明濟同聲驚叫:“不好,中他計了!”
話音未落,兩邊山林中,弩箭、石頭,劈頭蓋臉砸下。
他這夥遼兵都立在火光間,分外顯眼,取出弓箭要還擊,兩邊黑乎乎哪裡見得一人?
兩個遼將一邊撥打箭矢,一邊急叫道:“上馬,退軍、退軍!”
遼兵們亂哄哄爭搶馬匹,忽然喊殺聲起,先前逃入兩條岔路的賊人,轉身殺了回來,或持弓箭射來,或取石塊亂砸,遼兵們越發膽喪,忙忙往來路逃去。
一直奔出數裡,與自家步兵會合,咬兒惟康、曹明濟這才安心,清點人馬,跟隨前往的數百遼騎,只逃出五六十人。
兩個遼將指天畫地罵了一回,後面步兵漸漸聚集,咬兒惟康發狠道:“這夥賊骨頭,定是吃我追得無可奈何,狗急跳牆,想出此計!我等雖然吃了虧,他們卻把大車燒了,許多財貨如何帶走?我料他走不快,何不殺一個回馬槍,也好報仇!”
曹明濟點頭道:“不錯,不錯,他方纔定是把財物都藏在了林子裡,此刻肩挑手拿,如何逃得遠?”
兩個心意相通,氣勢洶洶領兵殺回,見那些大車都滅了火,推倒在路兩邊,都喜道:“卻被我等猜中。”
正要分兵追趕,忽然感覺大地震動,面色頓時一變,片刻間,便兩股岔道上,各自衝出一夥騎兵,爲首二將,一個使大刀、一個使畫戟,便如兩把利刃,直殺入遼兵陣中。
可憐這夥遼兵,晌午不到便出發,一直走到半夜,水米也未沾牙,腿腳都抽搐了,如何敵得這夥狼虎般騎兵?頃刻間殺得哭爹喊娘,亂成一團。
混亂之中,只聽那使畫戟的賊頭便殺便叫:“爺爺乃是‘菊花太歲’周霸王,識相的跪倒投降,不然盡數都死。”
咬兒惟康心驚道:“俺這地界,何時出了這個‘菊花太歲’?看他這夥精騎,絕非尋常匪類,怎地不曾聽過他名號?”
曹明濟叫道:“管他如何來頭,,左右不過數百人,俺這裡一萬兵馬,淹也淹死了他——都於我殺上去,哪個敢退,先吃本將一刀!”
原來這條道路,畢竟是開自山間,卻不似平原地帶,能把騎兵展開。
曹明濟這廝久經戰陣,幾眼便看出端倪,當下帶領親兵們揮刀督戰,要用人命同對方消耗,一旦頂住了騎兵衝擊之勢,便好轉敗爲勝。
那自稱周霸王的衝在頭一個,大戟翻飛,一連斬殺二三十人,但遼兵畢竟衆多,堵得路上水泄不通,待他戰馬漸漸停下,遼兵們四下圍攻,周霸王原地打轉,一條畫戟舞得水潑不進,心裡卻焦急起來,叫道:“解珍……不是!是解大叉!解大叉、解二叉,你們還等甚麼?我這裡要唱十面楚歌了也!”
話音未落,兩邊山林中喊殺聲大起,無數火把打亮,潮水般衝下山來。.
但見左面約有兩千餘人,兩個領頭的,各自使一條渾鐵鐵鋼叉,恰似兩個奪命的夜叉,手起搠翻十餘人。
右面亦殺出兩千餘人,爲首兩個,卻是一男一女,男的持一條單鞭,女的舞兩口鋼刀,亦是兇悍無比。
遼兵雖多,卻是疲軍,又遭伏擊,能夠強行頂住騎兵衝擊,已是極爲不易,此刻再殺出這兩夥人馬,三面受敵,哪裡還能抵擋?
那些遼兵只顧求活,也不顧後面督戰的親兵,若敢攔路,拔刀便剁,頃刻間殺死十餘個親兵,撞開生路便逃。
伏兵們見遼兵潰逃,齊聲歡呼,人羣打起一面面旗幟,旗幟中央繡着碩大一朵金菊,卻是以上等的金線所繡,四下火把明滅,照在那菊花上,只見流光溢彩,越發鮮活。
筆至此處,看官們定是早已分明:這支襲取密雲的兵馬,便是李俊所部菊花軍。
自稱“菊花太歲”周霸王的,便是周通,使刀的騎將,便是聞達。後續殺出四將,便是解珍、解寶、孫新、顧大嫂。
原來李俊按曹操之意,易名“鬧海神龍”李無敵,在薊州放手大鬧。.
他緊鎖城門,以錢糧爲餌,挑撥各族對立,數日之間,殺契丹十餘萬,薊州契丹,爲之絕跡。
李俊雖不曾手刃一人,兇名卻已大熾,滿城漢兒及渤海各族,皆唯他馬首是從,暗地稱爲“血海妖龍”,李無敵三字,能止小兒夜啼。
李俊又撿那殺人多、身體壯健的漢子,招募爲軍,計得三萬餘人,把原本水軍都散入其中做了隊將,整訓一月,留杜興、樂和守薊州,兵分兩路,正式出征。
兩路兵馬,一路由張順、李應、段三娘、鄒淵鄒潤領着,向東去取平、景、營、灤幾個小州,伺機奪長城關隘,一路親自統領,帶着聞達、周通、解珍解寶、孫新、顧大嫂,攻略檀州,伺機奪黃崖關。
因探得檀州兵馬未被徵調,自家菊花軍又是初成,因此不敢同他硬碰,便先取密雲,誘他來追,借山林地勢伏殺,如今果然得手。
咬兒惟康、曹明濟見事不可爲,也把馬頭調轉,裹在潰軍中奔逃,後面數千菊花軍一路追殺,從羣山中逃出時,一萬遼軍只剩三四千人,餘者不是被殺,便是趁夜色遁入山林。
兩個遼將慌慌張張來到潮河之畔,打眼一看,齊聲叫苦:卻是河上橋樑,不知何時被人拆去了石板,只留兩行光禿禿的橋墩。
正慌忙間,上游緩緩飄來一隻小舟,舟上一個漁夫,坐在船舷上,赤了兩腳打水,抱着個酒葫蘆放聲高唱,腔調間醉意薰然,顯是喝飽了老酒。
聽他唱的是:“不做官兒不種田,老爺只在水中眠。饞來沽取一壺酒,皇帝老兒羨我閒。”
曹明濟見了,連忙招手:“那漁夫,靠岸來,靠岸來。”
漁夫醉醺醺擡頭,“嚯”的一聲低呼,彷彿被嚇了一條,雙腳啪啪打水,那船兒頓時又遠了一些,這才傻呵呵笑唱:“官爺喚我靠岸前,搶罷魚蝦又搶錢,老爺偏偏不上當,你我今天沒有緣。”
這大半夜的冒出來個漁夫,頗爲蹊蹺,咬兒惟康本來有些疑心,如今見他要溜,反而放下心來,懷中一模,摸出一錠金元寶,捧在手上叫道:“那漁夫,你且看看這是甚麼!”
漁夫眯起醉眼看來,兩眼隨即一瞪,背也挺直了,顫聲道:“這、這莫不是塊金子?”
“正是塊金子!”咬兒惟康和顏悅色道:“你把船兒來,渡了我兩個到對岸,金子,你的!”
漁夫呆了呆,醉意盎然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狡猾之色,翻身而起,摸起船槳一板,那船兒呼的一下,躥到岸邊一丈處,漁夫轉着眼珠道:“你把金子扔上船來,且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我便靠岸渡你。”
咬兒惟康見他耍詐,越發放心,故意板起臉道:“你當我傻麼?你拿了金子,划船跑了,我去哪裡尋你?”
漁夫掙扎片刻,囁嚅道:“你上船來,將我殺了,搶了我船,我去哪裡尋你?”
咬兒惟康哄他道:“我乃是大遼將官,豈會欺負自家百姓?你來渡我,便是幫我大忙,謝你還來不及,豈會傷你?你的這船,我要也無用,更不會搶你。”
曹明濟生怕後面追兵趕上,幫腔道:“正是,你渡了我兩個,這塊金子便是酬勞,有這金子,你不必打魚,也足夠喝一輩子酒了。”
兩個好說歹說,漁夫似乎被他說動,緩緩靠近岸邊:“你們都是大將軍,不可騙我這苦命人。”
咬兒惟康兩個連連點頭,這船兒不大,連馬也不要了,急急跳上船,卻對下面偏將們吩咐:“你等列陣謹守,我二人回去,立刻派民夫來修橋,若敵人來,只顧以弓箭阻擋。”
一衆兵將心中憤然,卻也不敢多言,都點頭應了。.
便見漁人把槳一扳,那船兒箭一般去到河心,指着岸上遼兵們笑道:“你這幹遼狗,識相的都放下刀槍,不然待菊花軍圍合上來,家裡爹孃妻子,再無相見之日,若不信時,先把你們個樣子看!”
他這番話說得極快,話音未落,那條槳橫卷而起,砸向曹明濟。
曹明濟聽他說話便知不好,連忙接住了槳,正要奪時,漁夫卻自家先鬆了手——
原來他暗藏了一柄短刀,方纔合槳握着,不曾看見,此刻卻明晃晃露出,噗嗤一刀,刺入曹明濟脖頸,往外一把,那血箭一般噴出,曹明濟神情愕然,伸手去捂傷口,漁夫一腳踢去,噗通跌入水中。
咬兒惟康見了大驚,抽出寶劍,衝來便刺漁人,漁人哈哈一笑,倒翻一個筋斗入了潮河,咬兒惟康慌慌張張便去拾船槳,不料那船一晃,呼的一下底朝天翻在了河上。
岸上三四千殘兵,都看得傻了,一個個呆呆望着河面,過了半炷香功夫,只見河間波濤一涌,那漁人雙手提着咬兒惟康,從浪中鑽出,穩穩踩在潮河之上,河水只在他小腿處起伏。
遼兵們都驚得呆了,紛紛叫道:“水鬼、水鬼!”
那漁人哈哈大笑,高喝道:“你親爹便是水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爺我便是菊花軍的大帥李無敵,江湖人稱‘鬧海神龍’便是!你這廝們都吃了老爺算計,若不投降,我再把你們看個樣子!”
說罷單手提着咬兒惟康頭髮,左手持刀,一刀扎入咬兒惟康頸子,咬兒惟康本來水裡淹得昏迷,這會兒吃痛醒來,劇烈掙扎,漁人理都不理,就當着數千遼兵面前,緩緩把他頭顱切了下來。
無頭的屍體落入水中,隨波漂去,剩下一顆滿面驚恐的頭顱,留在漁人手中,只見他獰笑一聲,提起那頭喝道:“最後問一遍,你等降是不降?”
遼兵們面面相覷,也不知哪個先跪,不多時,岸邊跪倒了一片,唯有李俊傲立水面,手提人頭,如神似魔。
真個是:星滿長空月滿襟,雲知豪性酒知心。西風浩蕩菊花舞,欲染江山萬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