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
老曹信件發出次日,潞縣城東之潞河——即後世北運河也,一艘風格古怪的舟船,緩緩逆流而上。
“玉幡杆”孟康奉命駐紮潞縣,卻是不曾入城居住,只在船上起居。
聽得通報,忙上甲板觀看,只見來船長約十丈,闊而矮,前後桅杆,各掛竹帆,兩舷探出硃色長槳數十支,若蜈蚣腿爪。
孟康先是詫異,隨即露出狂喜之色:“這不是遣唐船?定是哥哥們歸來也!”
他是造船的大拿,入目便知此船乃是扶桑遣唐船,也是扶桑國各類船隻中,唯一能渡深海的船隻,只是風險比較大——翻覆率五成。
當下取小舟一隻,拋入河中,縱身躍上。
大船上早有水手遞來竹篙,孟康接過,只一點,那舟兒箭一般去了。
不多時,已至遣唐船前,甲板上探出幾個熟悉的面孔,都露出喜悅至極的笑容:“哈哈,孟康兄弟,一別經年,我等好生想念你!”
孟康白淨的麪皮上,亦是漾滿喜色,激動道:“廷玉哥哥、孫安哥哥、時遷哥哥,小弟想煞哥哥們也!”
說話間,將身一縱,雙手攀住船舷,翻身而上,在甲板上跺了兩跺,好奇道:“這破船兒危險的很,如何竟坐它回來?”
時遷笑道:“王尚書、高侍郎倒是開了兩條好船來,貫忠哥哥想着來日跨海擊金,故留在扶桑令人仿造,左右近來風浪有限,便坐了扶桑國的船兒來。”
孟康聽了一看,果然不見許貫忠,亦不見阿里奇,倒是扶桑薙刀殿下悰子、雙刀番婆克萊娜,俏生生立在船上,見孟康看來,齊齊鞠躬,笑道:“花の男,好久不見。”
這個扶桑人起的綽號,孟康久未聽聞,此刻不由面色一紅,抱拳道:“小弟見過二位嫂嫂。”
孫安憨厚笑道:“貫忠、阿里奇兩個,留在扶桑未歸,待見了哥哥,細細說明便知。”
孟康道:“既然如此,我來掌舵,一同去見哥哥。”
當即傳令麾下水軍各司職守,親自掌舵,就駕着這條遣唐船順河而上,一直到了幽州城外碼頭,衆人下船進城。
老曹正同衆將商量後續行止,聽得報說孫安等人歸來,大喜過望,一躍而起,快步至門口來接,老遠見了,便大笑道:“兄弟們,想煞爲兄也!”
孫安三人見了曹操,眼眶中都涌出熱淚,齊齊奔至面前,拜倒道:“哥哥去後,小弟們無日不想念,前番王尚書兩個到來,細說前事,方曉得哥哥又做了驚天動地事業,收得許多江南豪傑,只恨不曾參與其中。”
曹操連忙扶起道:“若無你們替我看着扶桑,又豈能安心南下?此番爲兄北上,要做的事業更大,你三個卻是來得正好!貫忠、阿里奇兩個兄弟呢?”
說話間,林沖等人都到,見了也自親熱,林沖笑道:“哥哥,這裡豈是說話處,何妨坐下細說。”
曹操連連點頭,當即拉住手,一同回到客廳,老曹眼神在克萊娜身上一轉,早看出她體態豐盈了些許,神情間亦見溫柔,不由笑道:“妹子,伱同孫安成親了嗎?爲兄這份賀儀,回頭替你補上。”
克萊娜臉蛋一紅,如漢家女兒般福了一福,微笑道:“小妹卻不同哥哥客氣,小妹心中,倒是想要一匹好馬!”
扈三娘沒見過紅髮碧眼的女子,自她進來,眼神不曾離開片刻,又見她吐字發音,如漢人無異,忍不住走近道:“要馬兒還不簡單,這幽州好馬可不少,回頭我陪你去細細挑一匹好的。”
曹操指着道:“兩位妹子,這是爲兄拙荊,姓扈,閨名三娘。三娘,這是克萊娜、悰子,分別是孫安、廷玉的妻室。”
克萊娜、悰子連忙行禮拜見,悰子嬌聲道:“哥哥嫂嫂不能厚此薄彼,她要好馬,小妹這裡也想要哩。”
扶桑馬體型如大狗,當初悰子智擒欒廷玉時,搶了他的馬便歡喜不已,後來二人成親,欒廷玉體格大,自然還是還他乘坐,此刻聽說這裡好馬多,忍不住趁機索要。
三娘見她肌膚如雪、細目瓊鼻,窄腰長腿,尤其所帶兜鍪豎着一雙兔耳,十分可愛,亦是喜歡,拉住手笑道:“都是我的妹子,自然一般對待。”
又忍不住看克萊娜狹長雙刀:“妹妹也使雙刀麼,這刀子卻是別緻的緊……”
她三個相貌都是極美,彼此看得賞心悅目,不由投緣,又都是好武藝,性情豪爽,三言兩語便已相熟,嘰嘰喳喳聊成一團。
女人們牽着手到一邊說話,曹操等人各自落座,孫安便道:“好教哥哥得知,此前王、高二位帶了哥哥書信來,我等本待都回,卻又擔心他二人初來乍到,一時接手不暢,因此商議分批迴歸——貫忠同阿里奇暫且留在彼處,正好督造扶桑人按着我登州樣式造船,以備將來渡海擊金,我三個曉得哥哥這裡是用人之時,先來聽用。”
曹操聽了連連點頭:“你們想得不錯,扶桑風俗制度,畢竟不同華夏,有貫忠坐鎮,更爲穩妥。”
孫安又把在扶桑懾服羣國、大練兵馬之事細說,這些事多由許貫忠主導,自然條理分明。
待他說得差不多了,時遷眼珠子咕嚕嚕的,左右一望,見扈三娘同那二女聊的歡天喜地,不曾注意此處,連忙摸出厚厚一封書信,身子掩護着,悄悄遞給曹操。
曹操見他鬼頭鬼腦,立刻曉得此信見不得人,咳嗽一聲,不動聲色接過,藏在袖中,詐言如廁,脫身而出。
找個沒人所在,展信一看,卻是扶桑太后藤原彰子所書。
信中言道,她數月前平安產下一子,甚爲健壯,取名武慕,只待度過週歲,便要接替其兄全柄,立爲“忠武天皇”。
其中又有彰子親筆畫的武慕肖像圖,這位太后能書善畫,所繪形象,惟妙惟肖,只見那嬰兒憨態可掬,眉眼間果然有幾分神似老曹。
老曹細細端詳一回,不由哈哈大笑,再往下看,便是滿紙思念之意,字裡行間,都是扶桑女人委婉而熱切的心情。
諸如“你的彰子每晚看着月亮,總是不由去想,宋國的月,今宵應該也是一樣美麗吧”之類句子,比比皆是。
老曹看完,想起二人繾綣的光陰,也不由生出懷念之情,暗自忖道:這個女人頗識大體,立功亦是不小,將來有暇,倒不妨招來身邊,好生慰藉一番,不負她一番相思。
又打定主意,這兩天定要趁扈三娘不備,細細寫封回書,再把幽州的珍寶土產精選一船好的,隨船送去扶桑,聊做撫慰。
畢竟自己覺醒此世以來,女人雖然不少,真正有那等“獨特韻味”的,竟是唯獨此女,又豈能輕易或忘?
心中回味着那種“獨特韻味”,走回廳中,忍不住看了杜壆一眼,心中泛起微微遺憾——
他當初有意去瞧一瞧魏王妃子樣貌,中途巧遇扈三娘,不曾得逞,誰知杜壆這廝,得知天壽公主竟然瞧上了林沖,立刻跑來找扈三娘撒賴。
扈三娘自覺食言,便把老曹說話拿來搪塞:“你哥哥說了,你也不過是貪慕人家姿色,再找個姿色更好的給你便是,譬如耶律淳的王妃,既美且賢,又是契丹後族,年紀也是正好……”
杜壆聽了信以爲真,找機會溜去偷窺了蕭普賢女相貌,頓時驚爲天人,也不知聽了誰的教唆,次日便揪了一把野花,公然前去求愛。
蕭普賢女也不曾激烈相拒,只是自稱:“已爲人婦,豈足匹配良人,君乃猛士,何愁不得佳偶?”
然而這等好人牌,杜壆豈能看出?越發愛的五迷三道,數日之間,滿城都知西風軍大將杜壆,要奪耶律淳的老婆。
老曹畢竟好漢,雖然喜歡少婦風情,但若要女人,哪裡沒有萬千?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去沾自家兄弟看上的,只是偶爾午夜夢迴,不免微微有些憾意。
正自遐想,忽聽欒廷玉叫道:“這一年多待在扶桑,身子骨也軟了,如今正好同遼狗廝殺!”
卻是聽林沖介紹衆人自跨海登陸以來戰績,心嚮往之,忍不住大叫。
曹操回過神,呵呵笑道:“不愁沒你廝殺之時,你等來前,我們便在商議後續行止,如今有你三個在,爲兄把握便更大了。”
林沖喜道:“莫非哥哥有了定計?”
老曹點頭道:“無外乎是‘南和西戰’四字罷了,耶律淳、蕭乾等人,若是不曾贏童貫,自然要回軍同我拼個死活,如今被他佔了河北地面,又毫無在金人面前守住幽燕的信心,怕是正要拿我這支西風軍做個緩衝。”
衆將聽他說到軍務,都凝神細聽。
老曹一邊展開輿圖,一邊笑道:“如今他既要同我周旋,我便和他周旋!我那回書已暗示了他,我等本是遭宋廷殺敗的,隨他去猜我是田虎餘黨,還是聖公舊部。”
石寶笑道:“若這般說,來日廝殺,我和厲帥上陣,報出自家名號,給他多個想頭。”
曹操道:“我讓鈕文忠去支援王淵等,便是此意,你等再亮相,他或要揣測田虎、聖公的餘部合流了。”
又道:“總之,他若肯換人質,便同他換,把彼等妻子家人都還了也無妨,按楊惟忠、王淵兩個說法,遼人所擒宋將,大概便是董平、張清了,這兩個也算同我有舊,能救回性命,自然是好。”
杜壆聞言,神情大變,忍不住“啊”的叫出了聲。
老曹看他一眼,沒好氣道:“蕭普賢女不納入交換名單,比照天壽公主對待。”
林沖、杜壆對望一眼,林沖老臉一紅,杜壆卻是嘿嘿壞笑。
關勝皺眉道:“大哥,若是遼人假意同我周旋,回軍來攻,卻待如何?”
呼延灼接口道:“不是有王淵、楊惟忠在范陽?這兩個兵馬雖然不多,卻都是能戰的,沒有童貫那廝胡亂指揮,守個縣城還是有餘,何況還有‘鐵蜻蜓’同他互爲犄角。”
曹操笑道:“正是這般話,遼兵便是敢回,他那裡抵擋一時,自有救兵。我留林沖、呼延灼、山士奇、唐斌四個,領五百虎騎、幽州兵一萬,替我坐鎮幽順,還有李俊爲援,足保無虞。”
“至於其他人!”曹操吸一口氣,在輿圖幽州西北方重重一點:“都隨我去打昌平縣,然後攻下居庸關,分兵兩路,先取嬀、儒二州!”
衆人聽罷要打山後九州,大爲振奮,齊聲領命。
次日,老曹領軍出幽州,麾下有精銳老兵三千八百人,新募幽州軍萬餘人,直撲昌平縣。
昌平縣位於幽州城西北處,相距五十里,設立於西漢時,素有“密爾王室,股朧重地”之稱,時至今日,早聞幽州、順州、檀州俱失,曉得有西風、菊花兩股勢力翻江倒海,城中軍民,惶惶不可終日。
及至傍晚,曹操兵馬開到,卻不攻城,就城外五里紮營——幽州大庫軍械廣有,老曹故意多帶了許多營帳旌旗,紮下老大營盤,看得守將心驚肉跳,以爲來犯敵人必不下五萬之衆。
當下緊緊閉住城門,又令人飛馬去居庸關報信,請守關兵將來援。
他這個縣,除卻東南面外,其餘幾面都是崇山峻嶺,西面距離十餘里,便是長城軍都關,過得此關,便是山後九州之地。
居庸關始於秦代,唐時又名薊門關、軍都關,把持“太行八陘”之一的軍都陘,所謂“八陘”者,乃是橫穿太行山的八條咽喉要道,曹操欲入山後九州,最近的便是此道。
帥帳之中,衆兄弟議事,花榮好奇道:“哥哥,我看這縣城,牆矮兵稀,何不一鼓而破,就於城中歇宿豈不方便?”
關勝點頭道:“關某亦是此意,我等不急取此縣,待他請來居庸關援兵,不是多費手腳?”
曹操微笑道:“兄弟們只見其一、未見其二,居庸關天下雄關,豈是好相與的?我等孤軍遠征,精銳有限,若不能打出秋風掃落葉的局面,不免受制於人。你怕他請救兵,爲兄卻正要他請救兵!”
衆人聽了,若有所思,曹操也不賣關子,直接下令:“項充、李袞、鮑旭、曹正,你四人這般這般,如此如此,關勝、石寶、宣贊、郝思文,你四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孫安、廷玉,你二人這般如此,如此這般……”
他聲音洪亮,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發出,衆人聽了精神一振,齊聲道:“小弟領命!”
各自領兵,悄然自營後出,潛入周圍山巒之中。
這正是:海浪翻騰兄弟歸,山風呼嘯豪傑飛。休言天險雄關在,愈險愈知名帥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