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澗仁解釋,自己當年是完全不知道列車還有快慢之分,哪怕自認爲自己巨聰明,其實也是戰戰兢兢的面對這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所以很小心的選了一列直達江州的列車,整整坐了十多個小時,而且爲了這班列車還籌錢買票再等了幾天,現在航班頭等艙的常客當然明白可以先坐特快,抵達最近的縣城再搭乘各種短途城際列車慢車抵達目的地,隨時都能一口氣抵達,不用坐沿途所有地方都要停靠的那種慢車。
但現在換班兩次導致還是輾轉了近十個小時,凌晨還在某個縣城火車站外的酒店鐘點房打了個盹,中午跳下列車的時候,就只剩下步行了。
齊雪嬌之前幾乎不太知曉還有這種通勤車。
因爲這是個完全沒有站臺的小火車站,放下幾個人,還順路放下了幾頭豬,擡眼看周圍三山五嶽的毫無人煙氣息,的確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片天地裡面除了眼前黑黢黢的石子上承載的鐵路軌道和天上的軌道電纜還算得上是現代文明的痕跡,其他任何角度都是原始的。
甚至比月亮湖的那種山寨還要原始,因爲那裡好歹能看見寨子和林場居民區啊,這裡周圍完全看不到居民聚集點!
幾個孩子揹着揹簍好奇的打量這兩男女,他們是在順着鐵道撿東西,一切火車上扔下來的垃圾都能成爲他們的收穫品。
如果換做其他姑娘多少還是會被衝擊一下的,齊雪嬌卻雙手拉了拉肩頭的揹包點頭:“嗯,我們這國家還真是地大物博,貧富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也沒什麼立刻從包裡找糖給孩子的舉動,跟着丈夫就走下鐵道邊茂密的山路小徑裡,石板鋪的那種,也就兩人寬。
石澗仁也一直沒給妻子介紹這一路會怎麼樣,留點懸念給齊雪嬌更新鮮,其實他也在看:“這邊的問題是小山太多,所以要想進來……其實最方便的還是自己開車,就算繞着走,我看過最近的高速路下來,最後也不到十小時,但這樣的車跟我們山上沒啥關係,就沒有必要浪費這個錢了。”
齊雪嬌居然在意的是路邊花花草草,給自己摘了一把編個花環:“我一直很好奇什麼樣的水土能孕育你這樣人,隱居深山到底又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我想我是能承受並體會這種簡單艱苦的,說起來非洲的環境其實也不錯,不是想象中那樣黃沙漫天的樣子……”
就跟之前在車上差不多,兩口子絮絮叨叨的聊着,齊雪嬌果真是一點都不嬌氣,甚至都不是專業的登山鞋,沒感覺勞累的跟着石澗仁下到山谷裡,這裡有座很小的老石橋,已經是青苔蔓延枯樹盤根的模樣,橋面上甚至鋪滿了腐爛的落葉還有點滑,石澗仁牽着妻子習慣性猜測:“我出來的時候,這裡其實是鎮上到外界最快捷的路,所有南下打工的年輕人都是從這裡到鐵路邊上去闖世界,那時候還蠻熱鬧的,這個樣子只能說明有了更好的交通渠道,以前繞來繞去要七八個小時才能到縣裡,然後又要好些個小時到省城的路線一定改觀了。”
果然,順着這邊的石板路再爬上去也就是轉個彎,立刻就能看見石板小徑變成了石板路,五六個人寬的那種,華蓋如亭的大樹盤踞在臺階邊彷彿歲月的流逝只在那些年輪裡,回頭連之前鐵路都看不到,想來眼前這樣深山老林的古鎮古街道幾百年來都未曾改變過,齊雪嬌還更來了興趣:“跟老街有點像哦,怪不得你對那個街道很有感情,能找到歷史沉澱的印記。”
石澗仁帶頭往上走:“明顯房子破敗了一些……”
確實,人類建築環境就是這樣,只要有人氣有生機,再古老破舊的建築都會修修補補,譬如當年碼頭的棚戶,而眼前的石階旁房屋很多都只剩下殘垣斷壁,不是兵荒馬亂的那種殘斷,就是沒人住了以後慢慢荒廢垮塌的模樣,偶爾能看見一兩個老人坐在屋檐下沒什麼波動的看他們。
石澗仁這時候也跟幾年前離開不一樣了:“大多數人外出打工以後都不會回來了,這點跟月亮湖類似。”
齊雪嬌探詢:“那我們來把這裡改造成月亮湖那樣?又或者打造成另一個老街。”兩人真正相互交流沉澱就是在老街,更不用說自己還差點在那裡失去了生命,又確認了自己最真實的內心,所以格外看重。
石澗仁笑着牽她的手:“這裡跟月亮湖不同,底子有點差……再說我們是來探親回家的,並不是非要改變這裡,跟少數民族地區多少有些文化傳承,留下些青壯年勞力不同,這裡幾乎是全都朝着城市去了,這是自然流動的法則,很難扭轉的,我並不推薦強行的知難而上。”
果然,隨着石板路好像走到高處,也深入到周圍都有磚木結構的房子中,要密集一些了,石板路就忽然變成有岔路,有了不同方向的交錯,就在這個路口處忽然熱鬧起來,但這種熱鬧也就是七八家鋪子三五個茶館的格局,鋪子裡都是些日用百貨堆得滿滿當當,但人卻都集中在那不多的茶館裡,不是打牌就是喝茶,然後齊刷刷的把目光鎖定在過路的兩個外鄉人身上。
哪怕石澗仁的戶口就是這裡的,但兩口子現在的穿着明顯不同於這裡,情侶裝一樣的黑t恤加休閒褲運動鞋,各自背了個雙肩包的模樣,確實更像遊客。
石澗仁就是嚮導了,不可避免的還是有點眼睛亮亮:“喏,那裡,老頭兒第一次帶我下山就是蹲在那賣草藥,然後帶着我去茶館裡看人……”
齊雪嬌沒有拿相機拍紀念的愛好,只專心看:“有意思。”
其實石澗仁還基本上能把人辨認出來,看得出來誰是誰,這麼幾年完全沒有變化,除了蒼老些,甚至連身上的衣物都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從那時起就沒有改變了,幾乎都是四十歲以上,六七十歲居多的中老年,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幾乎都沒看見,外加幾個小孩子亂竄。
但是沒跟妻子分享這些感受,找了家店買些普通的日用品,也不算很多,菜米油鹽之類,還有被單棉胎什麼的,最後買根扁擔挑起來,他全程用帶本地口音的普通話,方便妻子也能聽懂,齊雪嬌分擔了一把小鋤頭,有點專業的觀察了刃口:“我會磨這個,你知道吧,我們去非洲維和援助的所有人員都會種菜,中國人走到全世界都喜歡種菜,特別是我們部隊上,據說外交口的也有這個習慣,哈哈。”
最後石澗仁找了家兼帶賣吃食的地方要了兩碗辣子粉,坐在路邊的破桌椅上吃,齊雪嬌還把自己碗裡面上的肉沫挑給了丈夫,說他待會兒要負重。
很難讓人想象這樣兩口子昨天中午還在面對一羣商界精英、幾乎所有人都是千萬億萬富翁的場面談話。
反正一直在深藍色破舊圍裙上抹手的包頭巾阿婆看着石澗仁,從沒想過問他是誰。
讓齊雪嬌比較驚訝的是摸出手機來還有信號,而且是滿格的。
石澗仁對通訊部門這種深化能力覺得很理所當然,只要不涉及到技術創新,國內現在的情況是能把擴展複製推進演繹到極致,反正不停的延伸就是了,也不用太費腦。
吃過午飯石澗仁不着急,換到茶館靠着水流邊的桌子旁要了兩杯茶,給齊雪嬌簡單描述了一下這個鎮子的所處方位,哪怕是好多年的軍醫,齊雪嬌還是秉承了女性方位感天生缺失的特點,只知道這是順着南下鐵路大動脈經過湘黔一帶十萬大山的一個不起眼小鎮:“看見那石拱橋了吧,這裡的山澗水流跟江南水鄉不同,有點山高水急,所以很難修建公路,那邊有鎮公所,以前也有條簡易公路到縣裡面,但爲了儘可能帶動各鄉各鎮,就儘量繞來繞去,當然山勢地形也決定了只能繞,所以進縣城哪怕坐班車也要好幾個小時,老頭兒其實就陪我去過一次,後來幾次都是我自己去的,也可以省點車費,我還自己走過一次,六七十里路。”
齊雪嬌收回觀察黑黢黢茶館深處的目光,那邊有臺電視機在播放電視臺的節目,就這麼一個東西也能把外界信息傳遞進來,但感覺坐在這裡玩牌喝茶的那些人跟電視裡對比明明就是另一個世界的。
外面日新月異的大世界大變化,和這裡沒什麼關聯,甚至連這樣兩個明顯的外鄉人,都不會引起他們的目光態度有多少波瀾,似乎這裡每天跟每天沒有任何不同,慢慢的走向生命末端就是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生活幸福指數還很高,因爲無悲,當然也就無喜。
所以很容易讓人覺得恍惚,姑娘都定了定神:“山澗?難道你就是老人家在這裡揀的?”
石澗仁笑:“不知道,他沒有給我指具體的地方,但有說是從鎮上趕集回去時候揀的。”
所以這個梗就成了夫妻倆下午步行上山的主要話題。
每經過一個水溝、小溪,甚至岩石上沁出來的水滴形成水窪,齊雪嬌都會頑皮的指指用目光示意給丈夫看。
石澗仁主要負責嘿嘿笑,然後順便介紹周圍風景,哪些是自己取了名兒的,哪裡又是印象深刻的,這樣在離開了鎮上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後,兩人已經順着沒有石板砌就,基本上是踩踏出來的山坡小路攀上山脊,石澗仁指着前方頗有些雲霧繚繞的山影說還有兩個山頭,然後一起樂呵呵的喝着水回頭張望,大概也就幾十棟山間磚木房構成的小鎮街道清晰展開在視野中,石澗仁指出公路似乎已經變成了硬化路面,可能到縣裡面的時間大幅度縮短了,但鎮子頭上依舊只能看見一兩部麪包車,這跟月亮湖和風土鎮那已經擁堵起來的交通狀況有了巨大的差距。
一切都跟石澗仁六七年前離開這裡的時候沒什麼變化,甚至更蕭條,石澗仁指給老婆看唯一比較新的建築:“政府估計還是想了辦法在改進拉動,不過這裡應該就算是鞭長莫及的最遠端吧,影響力已經很有限了。”
在月亮湖呆過小半年的齊雪嬌也不會對這種現狀驚訝,但終於問出來那個理所當然的疑惑:“既然這麼偏遠的地方,你當年爲什麼要去江州?記得好像你曾經說過,你是去江州投奔誰……”
既然已經把老婆拐騙到了這深山老林裡,石澗仁終於覺得可以說說了。